写作者廖伟棠:写作如何成为我的职业,我在今时今日如何看待它 | 书房
-- Preview: --
廖伟棠被香港媒体称为“001 号诗人”。
1997 年,香港新移民政策出台,港人内地所生子女获准赴港。在得到批准的申请者中,廖伟棠是 001 号,其弟弟、妹妹分别是 002 号和 003 号。
当时的廖伟棠已经 22 岁,在珠海一家电视台工作。从七八岁申请赴港算起,廖伟棠已经排队了十余年。在这期间,有着香港父亲和内地母亲的廖伟棠都生活在广东,很难同父亲相聚。因为间隔时间太久,收到批准通知时,廖伟棠已经忘记自己曾申请排队。
对于廖伟棠来说,1997 年是一个转折点。在珠海时的稳定生活被打破,移居香港后的现实因素纷沓而至。面对家里的经济压力,本来打算在香港短住的廖伟棠辞去珠海的工作,留在了香港,而外界对他“香港作家”身份的解读,也都从这个时间节点开始。
初到香港时,廖伟棠在当地一家书店做店长,但很快他便辞职,尝试给香港的报纸投稿。1998 年起,他开始在《明报》和《信报》上发表书评和艺术评论,给香港几家报纸的文艺版面轮流写稿。再后来,他开始发表诗、小说和散文,做翻译和摄影师。
廖伟棠把自己早期的多重身份视为“被逼无奈”:“如果你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你必须要做这么多东西才能生存。”
17 岁起,为了经济独立,还在广东的廖伟棠开始给杂志投稿,参加文学比赛,来到香港后,他陆续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香港中文文学奖、台湾时报文学奖和联合报文学奖。依靠纸刊稿费,他没有再回去上班,成为职业写作者。他四处旅行,用文字和影像来记录自己的迁徙。
如今纸媒的黄金时代已经不再。在纸媒剧烈萎缩的当下,廖伟棠的名字转而频繁出现在了新媒体平台。他为许多内地的新媒体撰稿,写评论和专栏。他每天看一部电影,每周读两本书,之后写下的许多评论,会由内地新媒体发表。
新媒体时代的廖伟棠也因社交媒体而被注意。在微博上,廖伟棠观点尖锐,数次引起争议。廖伟棠曾说,香港作家的身份好像是个原罪,一谈论什么,马上就会有人说你是香港人。他因此很少再写时评,写了更多相对安全的书评、影评和乐评。
但即便如今,公共知识分子在普通人认知里“已经成为笑话一样的存在”,他依然认为,成为公共知识分子是每个人的责任,也依然在微博上继续发声。“在港台相对而言发言的自由度大一些。”廖伟棠曾说,“既然享受自由,就更应该为自由付出多一些的东西,能做多少做多少,直到做不了为止。”
廖伟棠把自己定义为没有故乡的人。香港不是他的家,也没有任何地方是他的家。移居香港前,他已经在出生地新兴、少年时代的珠海和求学地广州三城居住,2001 年,他又前往北京,在北京停留了五年。他频繁地在中国和欧美旅行,并不断遇到同类。“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注定是属于迁徙的一代。”他在游记集《衣锦夜行》中写道,“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中国对城乡流动的限制放宽、大学逐渐扩招,年轻人借着升学、工作的名义在一个个城市之间流动,而对于其中我等‘波希米亚人’来说,根本不需要借口。”
廖伟棠把自己称为“文化流浪汉”。他曾写道,在香港,一个异乡权充了故乡,最后仍是异乡。他不愿意被称为香港作家,更希望自己被视作用汉语写作的人。但不可否认的是,香港文学、香港草根文化和对香港社会运动的参与,多少让他对香港的认同不断增多。
2018 年,廖伟棠离开香港,赴台湾一所高校任驻校作家,开始在台湾旅居。
7 月 31 日,离开香港前夕,廖伟棠写下《賦別之一:失明症漫遊》,兰桂坊、天后、九龙塘、荃湾这些香港地名,都在诗中重现。从 1997 年成为 001 号来港者算起,已经过去近二十一年。
七年前,廖伟棠有了儿子,两年前,廖伟棠有了女儿。他时常谈论孩子,平日的时间,也往往会被孩子占据。他早早起床,准备早饭,送孩子上学。傍晚,他接回孩子,等到孩子入睡后,工作到深夜。
二十几岁时,廖伟棠背着电吉他赴港,在巴黎过着“穷一点的海明威过的生活”。如今他几乎不再离开家。留给摄影的时间锐减,写评论的比重因此上升。他也开始在家录制线上课程,讲中国和海外的诗歌。
以下是《好奇心日报》对廖伟棠的采访内容。
如果连发声都做不到,那你起码要坚持“不说”
Q: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影响了写作?
大概十四五岁时,就开始有意识地进行文学创作。当时读了鲁迅的《野草》,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还有一本日本散文诗选,叫《黄金幻想》。原来,头脑好像一直被蒙蔽了。这三本书让我开始反思中国人的周遭环境,以及长期以来洗脑一样的灌输。
具体影响我创作的,一个是 1989 年,一个是 1997 年。1997 年,我移居到香港。原来在珠海时,过着一种相对象牙塔的生活,只是单纯的阅读和写作。但在香港,你无可避免地会接触这样一个非常现实的城市。这对写作有很大改变。都市文化和底层生活都进入视野,诗里就多了很多现实主义的因素。
Q: 1997 年刚到香港时,是怎样的生活状态?
刚到香港时,本来有机会到香港的电视台,延续我原来在珠海时的工作。但有次逛书店时,突然觉得没必要再去电视台工作。我本身并没有那么喜欢这个传播媒介。
当时正好看到书店在招人,就去应聘了。书店老板娘也是一个文艺爱好者,一个京剧票友。她问我喜不喜欢看书,我说我不但喜欢看书,而且已经写了一本书。她看了我的书,立刻就录用我做店长了。
我还记得她问我,你对这个工作有什么要求。我说我就想知道工作人员买书能打多少折。她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折扣,我觉得挺好。去书店工作,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为了看书和便宜买书。
Q: 后来如何成为了职业创作者?
我在书店就工作了一两年,一年多后就辞职了。当时我觉得,我可以试着以一个撰稿人的方式来生活。本来工资也不高,靠稿费也能够赚到同样的钱,那何必再每天去上班。
1998 年,我开始尝试给香港几家大报纸投稿,主要是《明报》和《信报》。主要是写书评,还有艺术评论。这两家报纸,不可能每个星期都发你的东西,所以我就轮流写。还有一些其他报纸。当时,香港的文艺版面还是相当多的。
到了 1999 年,我写了很多小说。小说稿费比较多,当时发表的地方也比较多。那时我每个月靠稿费就能赚来大概一万港币左右。对于一个单身的、20 出头的人来说,我觉得是够了。我也没有更多别的消费。大概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了专业写作。
Q: 你写诗、写散文、写评论,也拍照、画画、做翻译。对你来说,这样不同的身份有何不同,又如何相互影响?
其实一开始,这些不同的身份是被逼无奈。如果你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你必须要做这么多东西才能生存。后来觉得也挺好的。这像是把自己的脑子分成很多块,板块之间会互相碰撞。
而且这样的话,写诗时就也没有后顾之忧。写诗基本是没有稿费可言的。写评论给我赚取了生活的费用,另一方面,我觉得写评论对诗人非常重要。你可以用理性的思维去思考,去整理自己的阅读和生活体验。
Q: 你曾说过苏珊·桑塔格“是一个标杆一样的人”。你认为当下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是什么?
现在,公共知识分子已经有些被污名化了,成为了笑话一样的存在。现在我们都不敢自称公共知识分子了,或者说,我们不敢认为公共知识分子是这个社会的必需。但我认为,每一个写作者,甚至说,我们每一个人,最好都能成为一个公共知识分子。这是你的公民责任。
在当下,我们这样的人最大的责任就是继续发声,不要沉默。如果连发声都做不到,那你起码要坚持一种,“不说”。不说谎,不说谄媚的话,不粉饰太平。能够做到这点,其实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Q: 在很多媒体上,都可以看到你的文章。如今媒体剧烈萎缩,你在哪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又如何辨别自己的读者群体?
读者群体这点,我真的都没有怎么多想。我一直写我自己想写的评论,写我自己有感而发的东西。这家媒体觉得不适合,我就发给另一家媒体。每天我几乎都会写一两千字。每看一本书、每看一部电影,我也都会或多或少写一些评论,拿去发表。基本都还能有发表的空间,所以我也从来不去忧虑这个。
关键在于,你得把你的文字写好。说得通俗一点,你交出来的活是好的,自然就会有所谓的市场。
Q: 数十年来,你的写作有什么变化?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写作意味着什么?
我已经写了将近三十年的诗了。如果让我选择,在我所有从事的东西中,我可以抛弃一切,但绝对不会抛弃写诗。这就像我的一个天职,我也有责任把诗写好。诗歌给予我的东西太多了,我必须要回馈。我读了很多好诗,也必须要写出很多好诗。
而写作的变化,就是从一开始受里尔克这类诗人的影响,进行冥想性的写作,转变为更多的现实主义写作。十多年前,我就写过很多批判现实的诗。
现在慢慢沉下来思考,就会觉得,写诗和作为人类个体的我,是互相作用的。写作时,不一定是我在塑造诗,而是诗在塑造我。我通过写诗来探寻灵魂,看看它能够通向哪里。这时你就会觉得,诗歌的成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本身。它像是把自己扔到闪电之中,或者是回旋着的巨浪里。它让你去碰撞,也考验着你自己,看你能不能从中穿越。对我来说,这是写作的最大意义。
Q: 跟以往相比,现在的写作者是否面对着更多的困难或者干扰?
我觉得最大的干扰就是手机。我手机的桌面上写着,别看我,看书。这是我手写的几个字。
但这真的很难做到。你的心思会不断转向那里,人与人也被网络硬性绑在一起了。你必须去关心别人。对于小说家来说,这可能是件好事,但对于诗人来说,它其实消耗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如果这些都能砍掉一半,我们能看很多书,写很多东西。
我觉得人生那么短暂,能够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就要非常的珍惜
Q: 你写了很多和旅行有关的诗歌与文章,也曾说过,自己起码用了 20 年的时间到处行走。有哪些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旅行经历?旅行如何影响创作?
旅行的经历,大多数都写到了游记《衣锦夜行》里。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印象最深刻的有几次旅行。一个是第一次去巴黎,在巴黎度过了一个冬天。后来我专门出了一本书,叫《巴黎无题剧照》。一个是在意大利居住的半年。另外,我曾三次去西藏,尤其去了藏南一带。去西藏是为了探寻仓央嘉措诗歌里意象的来源,这对重新翻译仓央嘉措有很大帮助。这些经历后来结集成了一本书,叫《寻找仓央嘉措》。
我通常都是带着书去旅行。我不是冒险家,也不追求雄壮的美景。我希望在旅行中接触到另一种文明。旅行其实也是对另一种文明的探索,它在现实的脚步上进行,又同时在文本上、在纸上进行。我在哪里都可以写作,但最喜欢的就是在交通工具上写作,尤其是火车和飞机。好像一飞离这个大地,就会有灵感。当然,平时没有这么多的机会,我随时随地打开电脑都能够写东西。
Q: 可以聊聊在巴黎居住的那段时间吗?
我是 2004 年冬天去的巴黎,2005 年春天就离开了。一开始,我租了一个留学生的阁楼。他回国了,就把他的小阁楼租给了我。后来,我又住在一个好朋友的公寓里。三个留学法国的女生,一起合租在这间公寓,我就跟她们住在一起。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波西米亚。那段日子就蛮像 100 年前海明威在巴黎的生活,穷一点的海明威过的生活。
在巴黎时,每天一大早就出去闲逛,中午吃一根法棍,喝一瓶牛奶,然后就去逛画廊、博物馆,尤其会去逛墓园。法国墓园的文学气息很浓。你可以找一个你很喜欢的人的墓地。他可能是个作家,可能是个艺术家。你可以坐在他的身边,跟他进行一种旁人不能知的交流。你们的交流可能会以诗的形式留存,也可能不需要以文字的形式留存。这就像是跨时空的神交。
Q: 在所有居住、旅行过的城市里,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书店?在香港有常去的书店吗?
我现在已经不住在香港了,未来的两年,我想我都会生活在台湾。目前我在台湾的一所艺术类大学当驻校作家,教导写作方面的课程。在香港和台湾时,我最常去的地方其实就是书店。香港我最常去的是库布里克书店,台湾是唐山书店和旧香居书店。旧香居是一个旧书店。
每去一个地方,首先就是去书店。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去希腊的圣托里尼岛时,看到两个英国人在岛上开的一家小小书店。里面的诗非常多,过半都是诗和文学作品,两个店主对诗也如数家珍。那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就好像,你去了一个天涯海角的地方,却发现那里有一个你的故乡。
Q: 你曾提到,有了孩子之后,就开始过一种更稳定的生活。
七年前有了儿子,两年前有了女儿。有了孩子后,生活被迫变得很稳定,你必须顺应孩子的时间来生活,也不能离开家太久。有时我出去走一走,或者去参加一些朋友们的活动,离开的时间一般都不会超过四五天,真的就是两三天就回来了。
两个孩子不舍得我,我也不舍得他们。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共处的时光只属于我和他们。我觉得人生那么短暂,能够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就要非常珍惜。
Q: 现在会如何安排一天?
星期一到星期五,早上七点钟就起床,给小孩准备早餐,八点送他们上学。回来后喝个咖啡,然后就开始读书写作。下午四点钟,接小的回家,六点钟去接大的。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了,完全是围着他们转,跟他们玩、跟他们看书、跟他们一起做功课,伺候他们各种事情。直到十点他们都睡了,我才能又开始自己的工作。十点以后,我会看书或者看个电影,开始写东西,做一些录音课程。我会一直工作到凌晨一点左右,每天的睡眠时间也就五到六个小时。
现在还算年轻,四十出头,可以坚持得了。无论是从肉体上还是精神上来说,这样的运转其实都蛮高负荷,但我有时也就是苦中作乐,觉得这是对自己的锻炼。
Q: 在你的诗歌里,经常出现一些乐队和音乐人的名字,比如Tom Waits、Joy Division 和地下丝绒。音乐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
影响非常大。刚开始写作时,我自己也弹吉他、组乐队,那时音乐主要是影响写作节奏。我早期的诗里,都有鲜明的音乐节奏,和摇滚的叛逆。但后来,听的音乐从摇滚转向爵士和民谣,那时就会从音乐里感受到自由。爵士的自由和即兴,民谣的坦荡和从容,对中期的写作影响很大。
从爵士乐里还学到了更复杂的写作结构。相对于摇滚,爵士乐能够提供一种更好的写作结构,它可以像 Bebop 一样,围绕几个分部、几段旋律展开,不断进行变奏,不同的乐器,也像是作品里不同的声音。这是爵士乐比摇滚和民谣都更繁复的地方,也是对写作技巧的启示。
Q: 最近常听的音乐有哪些?
写作时喜欢听爵士乐。就像刚才说的,爵士乐能让思绪保持在流动的状态。过去一年里反复听的是森田童子的音乐,她是日本的民谣歌手。去年春天她去世时,我写了诗和文章纪念她。她的音乐很凄厉,带着 70 年代日本学生运动的烙印。森田童子的声音非常孤寂,出离于世间。所以听她的歌时,常有对一个理想主义的年代的悼念感,同时又有对虚无的认证。
Q: 除了音乐人,你的诗歌里也有许多作家的名字,比如莫迪亚诺、塞林格和里尔克。有哪些对你比较重要的作家和作品?
阅读对写作的影响极大,我的阅读量也很庞杂。你举到的那几位,都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作家。莫迪亚诺是我最喜欢的欧洲小说家。对我来说,他的小说已经不只是文学上的意义。从纯文学的角度来说,我觉得他还没有到大师级的水平,但他的小说还是让我非常迷恋。我总觉得,自己记忆中的某些东西在被他挖掘。赛林格也有这种意味。不只觉得他是文学大师,同时也觉得他是一个朋友。
诗人的话,埃兹拉·庞德,里尔克。现在还活着的诗人中,美国的加里·斯奈德。这些都是对我很重要的诗人和作家。
Q: 那最近在看哪些书?
最近刚刚读完了法国图像小说家弗雷德·帕雅克的三卷巨著,《本雅明和他的时代》。非常棒。他自己画的画,配上自己写的文字。文字是介乎于散文、传记和评论之间的一种文体,很典型的法国现代文体。最难得的是那种疼痛感。那是一个现代人面对过去 100 年欧洲的变迁、世界文明的变迁和自己成长经历的疼痛,写得极其好。
Q: 你曾写过,你都不知道你遭遇的什么东西会成为你的营养,但是你可以做的是打开自己,永远保持开放性。 你写漫画,写《星球大战》,也翻译过漫画。对流行文化的关注,让不少年轻读者在你的文章中找到共鸣。流行文化如何影响你的创作?
我从小就非常喜欢漫画,还自己画过好几个漫画作品。甚至,为了读原版漫画,我还自学过日语。后来我看的漫画越来越杂。除了日本漫画,还会看很多实验性的欧美漫画,包括我现在翻译的《这里》。这一本也是很前卫的漫画。
我是比较关注漫画、摇滚乐这样的流行文化。在流行文化作品里,我都是在寻找它们不流行的因素。它们给我提供了一个平行宇宙。
Q: 今年还有什么计划?
今年打算完成一首跟台湾有关的长诗,还要趁我现在在台湾,再走一走台湾,去一些没有去过的偏僻地方。另外还有一个翻译的计划,打算在今年内把科恩的遗作诗集译出来。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喜欢这篇文章?去 App 商店搜 好奇心日报 ,每天看点不一样的。
阅读原文
Tips: Until now, everytime you want to store your article, we will help you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In the future, you can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using your own filecoin.
Support author:
Author's Filecoin address:
Or you can use Likecoin to support 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