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平家物语》的境界

简略评价了评价物语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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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先生为《平家物语》写过一篇很有趣味的介绍文章，今天已经不大看得到了。说起来，这部书也不过近年才在中国的年轻读者里流行起来。但译本最好的还是周作人译的那半部。原文一共十三卷，周作人译出了大约七卷，留存至今的是前六卷。周译《平家物语》最早由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后收入《周作人译文全集》。台湾的郑清茂也将全文译出过，洪范书店的版本现在在台湾随处可以买到，也是很靠谱的译本。只是清茂先生用有些仿古的语言来译，倒不如周作人的自然流畅，又贴合原文味道。在译文的准确拿捏上，到底还是他们那一代的人，手眼更高些。

在日本，这被称作军记物语，是记录历史争霸故事的散文编集。把物语翻译成小说或说话，也许也有些道理，但终究不是最准确。和《万叶集》《古今和歌集》那样的韵文相对的，只好称之为散文了。成书于镰仓时代的，有《陆奥话记》《保元物语》《平治物语》《平家物语》以及《承久记》。成书于南北朝的，最著名的则是《太平记》。在这许多作品里，要数《平家物语》的文学成就最高。既想了解日本人，又读不下去《源氏物语》，则《平家物语》是最好的读本了。

这部作品首先体现的是一种无逻辑性、无哲学的美。譬如我国的《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吧，虽然也是文人世代创作的产物，但写到具体事件和具体某位人物时，最讲究的还是逻辑性。林冲的山神庙事件和落草，武松为兄长复仇直至上二龙山之间的一系列传奇经过，宋江的打祝家庄等等，都是一气写来。神韵之外，又一以贯之。《三国志》人物最多，线条也最紊乱和繁杂，但最后将它编订起来的罗贯中氏，却使它成为一部精确的佳构，这尤其是在和《全相三国平话》之类的早期作品对比后，更为明显。又比如这一回里出现过的一位人物，哪怕是一闪而过，也请各位读者注意则个，他必定对后文故事是要发挥些作用的。但这种创作原则和法则或者说套路，到了《平家物语》里，就完全不适用了。比如写源赖政的谋反而至于死，又突然大章大章闲闲地写起他早年的英武与风雅，使后来战国时代的越后领主上杉谦信读了都觉得感动。比如写高仓天皇的仁德，和全书主线也并没多大关系，仁德的例子也并不是我们儒教世界里所常见的那种典型，但写来煞是好看。又有许多人物，如同真实世界里那些和我们擦肩而过的人，真的再也不会出现。这不知道是不是日本人的那种无功利性在文学创作中的体现，还只是单纯的技法不够纯熟呢？

其次是一种优雅闲静和落寞无常的美。这当然不是宫廷艳话的读本，这是中世关东、关西、奥州武士们厮杀的修罗场，但胜利了也并不觉得可喜与兵法智慧的彰显，败战了倒往往觉得惋惜与悲哀。处于顺境，倒要为他捏把汗，处于窘迫之地，人物还能闲闲地烧洗澡水、赏花或是作歌。又插入许多不严谨考证的唐土故事，本是为了印证故事，却成了些好点缀，好闲笔。如果，这世上有写作之神，我常常想着，写作的最高境界得到哪一步，才和写作之神最为接近。我又总觉得许多名作费尽心机，也算是机关算尽，处处精心布局，千里伏线，增删数次，但总还差了那么一些。而又十分不甘愿去认为，那彼国的古人随随便便、或得了闲就写一点，不然就放下笔、积累而出的这些大部头作品，难道最接近写作之本质？

但要说好看，又真是好看。这种佳构，使这部作品其实不那么像《三国》《水浒》，倒有些“左国史汉”的味道。

这部书的前半部其实很让初读者没太多耐心，一如很多两小时以上的日本电影，要铺垫很久，山洪才奔泄而出，情节才有趣多姿，魂灵才与编导相通。编订者真是镰仓时代人，隐忍了那么久，只为达到读者的期待效应，期待源氏全国各地蜂拥而起的义兵。然而读到后半卷又会悟过来，编者对源氏也好平家也好，都并不支持或赞美到底。仿佛真是上天或佛祖的视角，对两方都充满同情与无奈。前半部的主角是清盛和重盛等平家子弟公卿，后半部的主角则是赖朝兄弟。其中的义经故事展开得并不算多，要读详细，则要去另一部南北朝至室町时代初期诞生的《义经记》里去寻。后者好比《奥德修记》或《罗摩衍那》，《平家物语》则仿佛《伊利亚特》或《摩诃婆罗多》。

这部书的讲唱者或编修者一如《源氏物语》的作者，并没有什么“究天人之际”的大抱负。这个民族历来只求把一些小事做好，兢兢业业，积水成海。故事内容说到底，也是一种俗套，“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但我们读《平家物语》除了寻找熟悉的东方基调与陌生的异国人情外，也能看到很多鲜活的、并不那么出众的、却塑造得栩栩如生的人物，读着读着就很容易想起我们自己卑微渺小、但需要挣扎执着不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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