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的惆怅:在Facebook即将完成最后的闭环时
“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
柏拉图曾这样描述技术的影响:一项技术的发明者与这项技术的使用者相比,并不总是“自己发明是否有益”的最佳裁判。
同理,一项技术将走向何方也不是发明者所能预料的,正如以开放互联为初心的互联网“最终是否能完成其开放的历史使命”无人可知。但若从与理想相对的现实中观察,互联网走的道路其实是更趋于封闭的。
这一趋势由互联网历史所呈现,同时也被当下所重演,Facebook推出Libra就是一例。
商业利维坦
6月18日,社交网络巨头Facebook主导的数字稳定币Libra(天秤座)测试网在GitHub开源上线,并发布白皮书。白皮书的第一句话是:“Libra的使命就是要建立一套简单的、无国界的货币和为数十亿人服务的金融基础设施。”
除此之外,为了彰显货币独立性,Facebook还牵头成立了一家由28家合作伙伴成立的管理发行机构——Libra协会(非盈利组织),并且未来协会的合作伙伴将吸纳到100家左右。
当一些人为“无国界货币”的概念激动鼓舞时,容易忽视一个逻辑:所谓“无国界”的宣言,实际旨在将Facebook缔造成一个庞大的数字帝国。
也许Libra能够冲破物理国界的藩篱,但它同时也在网络维度里垒建了数字围墙,从而隔绝掉平台以外的用户。我们承认打造全球支付平台的目标很伟大,但同时也必须警惕其可怕之处:这意味着,一家巨头企业在今天足以成为利维坦。
霍布斯在论国家的成因时曾对“利维坦”进行定义:一大群人相互订立信约,每人都对它的行为授权,以便使它能把其认为有利于大家的和平与共同防卫的方式运用全体的力量和手段的一个人格。
如果跳脱出霍布斯的政治研究视角,我们将会发现,利维坦的概念完全可以投射到当下的商业图景里。
Facebook推出数字货币背后是与27亿用户定下信约:平台制造规则,个体让渡权限,秩序由此搭建,利维坦就此诞生。
实际上,在资本与技术的背景下,互联网共生着多个利维坦,在利益图谋之下,它们觊觎对方疆域,又封闭着各自的领土,为此妥协的终究是不断在平台上让渡数据和隐私权限的用户。
这早不是新鲜事。
上世纪90年代初,晦涩模糊的计算机网络首次为大众所知,AOL、CompuServe和Prodigy负责提供接口服务,将PC终端联系到一起。并以类似订阅报纸的方式为人们提供了诸如电子邮件、聊天室、讨论区等在线服务。网络用户在享受方便快捷的服务之时,也被圈定在了由这三家服务商筑起的高墙之内。
换句话说,美国在线的用户无法享受到CompuServe的服务,早期网络的自由属性在一定程度上被商业模式所禁锢。
不过,随着PC端的发展,互联网的开放、自由氛围愈重,并在Web2.0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诠释。
局限的自由
1994年,计算机网络的玩法转移到了刚刚开始起步的因特网上。Prodigy宣布,它将于当年秋天提供万维网访问服务。万维网是一种超文本链接形式,它可以让用户穿越各道“围墙”,随意存储和抓取对自己有用的信息。
可以说,万维网的出现为互联网提供了真正的定义,那种囿于服务商“围墙”的用户终于打开了角落里的城门,他们看到的是一片景色奇异、优美至极的广阔天地。而此时的美国在线的用户开始了出逃,逐渐地,美国在线沦为了在线广告的发布平台。
十余年之后,人们已经习惯了互联网所谓的“自由”,比如自由结成社区、自由组成论坛。但是,在这些显而易见的自由之外,我们看到了美国在线历史的重演———种标准化的技术将用户屯围于自己商业模式之中。
人们无法将自己的资料在不同社区之间进行自由交换。在这一点上,Facebook和Second Life成为了这种“围墙”模式的代表,放在中国互联网的语境里,这些代表会是BAT。
在SNS中,你无法以陌生人的身份加入,而要先通过会员朋友的邀请。在这里你可以和你的朋友共享很多自己和他人的资料。在Second Life中,你也可以拥有房产和岛屿。
但问题在于,我们是无法将Facebook里的资料转移到MySpace以及其他网络社区的。我们也无法把SecondLife里的个人跑车转移到其他的3D虚拟社区里为自己所用。
也就是说,一种基于社区服务上的标准化技术成为了我们在“城市”之间自由穿梭的障碍。而这些网络社区的商业模式也都是以目前的用户粘性为基础的,显然,他们认为留住用户,提高差异性才是赢利之道。当然,我们无法抹杀这些网站的差异性带来的独特魅力。
《经济学人》认为,正如当年Netscape浏览器的开放标准代替AOL及其同类一样,Facebook和Second Life也将被即将要出现的新标准替代。
随着时间的推移,巨头谷歌按耐不住了“自由”的冲动,推出了被称为“社交集合”的open social,力图打通各个社交网站之间的经脉。可是,很快便遭到了开源运动助推者蒂姆·奥莱利的批评。奥莱利认为谷歌所做的事情并没有将用户数据打通,不过是个花招子。
逐渐,人们认为在商业上面实现“破墙”是不可能的。正如鲍曼将新媒体称为“交互性单向传媒”,原因在于所有人必须在 “供应商所设定的框架内做出选择”。换到数字生存上,便是用户要在运营商所设定的框架内做出选择。
秩序与奴役
从商业竞争角度来看,随着数字资产对企业生存的权重攀深,平台对数据和服务的封闭、争夺本无可厚非。但由于这种竞争是基于网络社会的背景,再加上巨头入场的天然优势,就不可避免地导致奴役之路的开始。
在哈耶克的论述里,一个自由的社会与一个乌托邦主义国家的差别在于,在自由社会中,制度和秩序是自发形成的,不可能由少数思想家设计。自由竞争过程也使人无法垄断制度设计和形成机制,因而无法利用这种垄断来损人利己。
而走向奴役的根源则是少部分人拥有计划生产力、分配资源的权力。
哈耶克的局限在于,他没有预料到互联网的诞生。不然他会发现,通过自由竞争壮大起来的互联网巨头们在自发形成秩序之后同时拥有了设计市场的资本。
在经历茹毛饮血的战场之后,混沌散去,疆域划分未必井然,但谁能活下去已然有所分晓。巨头们粮草充沛,新生者或濒死者寻求依附,剩下的挣扎者前途未卜。
马太效应之下,巨头们的入场往往自带光环、盛气凌人,它们利用资本的力量或收购或内孵便可涉足新战场,即使失败也是一种试错,与之相反的小企业却可能由此倾家荡产。生存法则就像诗人希莱尔•贝洛克感叹的那样,对财富生产的控制,就是对人类生活本身的控制。
于哈耶克而言,“通往奴役之路”代表国家进行中央计划的开端,随着自由市场制度的瓦解,所有个人的经济自由和人身自由都将化为乌有。
有意思的是,在进入大数据时代后,倒是政府实现了数据的通联。英美政府分别推出了Data.gov,个人和企业都可以享用其中数千项民生数据。其中,英国的data.gov的项目领导者恰恰是万维网的发明者,蒂姆·伯纳斯李。
这个过程很有趣,互联网起源于政府应用,在努力将其完成开放的也恰恰是政府。期间,商业却成为一种反向的力量向“开放”宣战,开启了奴役之路。
当某些平台拥有设计制度、法则的权力时,那么一定会有一些自由消逝,恰如裸奔的隐私、屏蔽的内容、竞价的排名。
至此,当互联网的开放性与商业利益产生冲突和张力时,便成了薛定谔的开放与中立。
撕裂的二象性
1955年,海德格尔做过一篇《技术的追问》的演讲。他说,技术的本质绝不是技术的,它是一种看见自然的方式。
作为技术的互联网,无疑极大地变革了人类的生活,同时也改变了人们看待自然和世界的方式。对此,麦克•卢汉曾用“媒介即讯息”来概括,媒介的影响在于改变了人们感知世界的方式和理解环境的框架。
现实确如麦克•卢汉所说,互联网的兴盛使交流超越了时空的限制,企业转型无不提“互联网思维”,但世界并没有他设想的“电子乌托邦”那么理想。
当互联网无法获得真正的开放,换来的就是每个生态闭环间的撕裂,也可以说,商业模式建立的一堵墙,隔开的不仅仅是企业与企业,还包括企业与用户。
企业之间的争夺与圈地自不用说,打造生态闭环是遵循商业逻辑。企业与用户的屏障则涉及到产品观念的设计和改变。
除以上两种之外,个体间的撕裂更为明显。
工业时代,人是原子单位。到了互联网时代,万物皆可数字化,人同时也能变成比特单位。人的二象性由此开端,呈现出一副极度分裂的浮世绘。
于个体而言,线上和线下,虚拟和现实,孰真孰假?亦或者,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于群体而言,当“时间消灭空间”,圈层与部落则成为新的鸿沟,语言的巴别塔倒塌,新的巴别塔鳞次栉比建立。
在这一过程里,商业巨头也利用算法摸准用户的口味,接受平台不断投食的人们就在各自圈子里狂欢时忘记同质化的危险,成为缺乏批判思维的单向度的人。
也许是宿命
由“开放、协作、共享、沟通”聚集而来,又散归到封闭、分裂、极端中去,互联网的历史使命就此终结。难道这就是互联网的宿命吗?
在回答这一问题之前,我们需要弄清楚使互联网走向封闭的力量源自何处。
据前文所述,互联网的商业化是为社会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此后的互联网在看似开放的商业逻辑下又受到商业扩张的掣肘,在企业的生态闭环里呈现出一道道围墙,甚至将缔造出线上帝国与线下割裂开来。
无论进步退步还是开放封闭,身为技术的互联网终究摆脱不掉来自商业的控制,看似互联共通的基础设施背后终究是被权力垄断并规划好的围栏。
根据马尔库塞的论断,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合理性是由技术合理性带来的。生产力和技术成为统治和奴役人的力量,而这种技术合理性非常难以反抗甚至难以察觉。
正如Facebook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多次表明facebook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技术公司,但这家科技巨头的力量早已通过其垄断性地位渗透到全球经济、政治、公共和私人生活中了。
互联网的宿命,就是离不开商业,而商业追逐的利益天然是利己主义的,那么互联网的开放与否也就早不是技术的事情了。
另一个有意思的角度是,互联网的开放历程与人类全球化历程是十分相似的。地理大发现之前的封闭、工业革命后的全球化、再到当下重演的保守主义,与互联网Web1.0的各自为营、Web2.0的万维网、Web3.0的巨头林立,二者的发展都是一种“封闭、开放、封闭”的路径。
或许它们都是在遵循人类复读机的本质吧。
作者:郝亚洲 王江河,微信公众号:郝亚洲的商业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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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来自Unsplash,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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