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故事新编 |重返美杜莎之旅(大结局)
醒来的时候,我听到甬道尽头传来争论声,能分辨出西比尔的声音,慢条斯理,另一个声音,低沉柔软。听不清主要内容,偶尔有一两个字眼钻入耳朵,新的合同,不确定的命运,星星般的碳酸钙,等等。一会儿,西比尔过来嘱咐我向地府诸神奉上牺牲,以确保妖魔鬼怪不再打我主意,她去拿通行证和路上的食物。之后我们在第666号洞口汇合,踏上穿过黑暗,历经一连串的九弯十八拐,仿佛永无止境的、焦虑不安的旅程。
我记得神话教材上说,雅典娜的宠儿奥德修斯漫游地狱的路线异常简洁,只需杀祭一头上好黑牛,用肉香引来大堆鬼魂一一询问便是。我的旅途就没那么好运。我得先贿赂冥河船夫卡戎若干金币和一袋肉干,蒙面女祭司向他出示地狱通行证时,他的脸色才略微好点。
“这是必要措施,你知道,”他呢喃道,“自从冥王在爱情女神的唆使下,把农业女神的宝贝女儿佩尔塞芙涅抢到手后,地狱就一日不得安宁,这就是家有漂亮老婆的烦恼,哈。”他声音压得更低,“地面上那些小年轻都想逞英雄把冥后抢回去。前阵子有个叫忒修斯的家伙,用刀逼着我开船。差点就得手了。还有个叫赫拉克勒斯的,竟把地狱三头狗牵到地上。这世道,连看门狗都不得安宁。滴滴嗒嘀嘀。”趁他唉声叹气的当儿我连忙辩解,1.我,珀尔修斯,已有心爱的漂亮妻子;2.我已人到中年,虽仍壮心不已,却不会像毛头小伙一样鲁莽好色;3.最重要的是冥府女神的接见,还有阿特拉斯的鬼魂,等等等等。“蛇肉味道不错。再来一份,不客气。”卡戎答道。“蛇肉?”一阵晕眩恶心。“当然,你制造的毒蛇,居家旅行,杀人灭口之必备良物,咬死的人不计其数,大大增加我的工作量。那里就有一群灵魂。不过蛇肉真是美味,所以扯平了,不用道歉。下船,不再见。”
“呃,我们还有多久?您瞧,我不是害怕,只是觉得,知道具体时间和路线会更踏实。当年我经历过更可怕的冒险,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和我母亲一起被我外公装进一个铜箱子,抛入大海……”
“考虑到你不愿意沿着嗅觉寻找目标,同时地图上又没有标出冥府女神居所的具体位置,或许我们应该先去找个显眼地标。提坦神阿特拉斯的巨大鬼魂。”我们在广袤而朦胧的冥土上游荡时,女祭司摊开一张地图说。我撇了一眼,地图异常简洁,上面的标注完全是西比尔风格的。“顺便说说,因为阿特拉斯对你招待不周,你就把他变成石像?”哦,事情是这样的:我从世界尽头回来路过提坦神阿特拉斯的国家时累得快吃不消了,就想请国王招待我一下。想不到他竟违反赫尔墨斯规定的好客之道,没在宴会大厅里款待我不说,还威胁要把我驱逐出境。我大怒之下,顺手把他变成石像——我相信我的兄弟赫尔墨斯对我代为惩罚不会介意。这位国王身材十分高大,于是他的石像化作一座山峰。“现在想想还真有点怪。”我对西比尔说,“对我这样的英雄应该好好招待才是,传统都是这样做的。”“我们快到了。幸好不用路过恐怖的塔尔塔牢丰,还有臭气熏天的养狗场。”“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没有回答。
“我当时无法相信,以为又惹她生气了。”在极乐世界附近,我告诉阿特拉斯游荡的鬼魂,“这一路上我们配合得很默契。们前脚踏上河滩,那三头狗就向我们扑来,西比尔把掺合催眠药的肉干扔给我,狗狗竟然不吃!想来以前太多人用过这招。幸好它嘴张得够大,我才能捡起肉干丢进它的喉咙,把它送进梦乡。它后面是 ‘哀伤之野’,据说是给被爱情捉弄的灵魂们准备的。那里到处都是隐蔽的小径和浓密的爱神木,很容易迷路撞到一个悲伤的幽灵。我对西比尔说,幸好我们没有什么情债要还,所以问个路也方便。我听卡戎说恶人再教育中心和冥犬养殖基地自从忒修斯事件后搬到冥河另一边去了,挡在冥王离宫之前以防万一。我希望以后能搬进好人娱乐中心,像我这样的英雄应该会有很多这种机会吧?对了,我不用跟你重复一路上的遭遇,你在冥府呆了二十年,大概都听腻了。嘿,我想你再一次见到当年的仇人,一定很激动吧。你看,我现在头发都掉了一半,人也长胖了。你在这儿一切都还好吗?
这可不是仇人重逢的招呼方式,西比尔点评道。但是,巨神阿特拉斯耸耸肩——冥土随即发生一场小型地震,说,英雄的前进路上,总得倒下少则三四个,多则七八名的牺牲品嘛。这是希腊神话的规律,他已经习惯了,只是他比较倒霉,正好在英雄飞来飞去的路线上。“在你路过我国之前,赫尔墨斯特意通知我,一位神话英雄,宙斯的儿子,空中飞人,很快就要路过我的国土,企图对我的宝贝金苹果不利。那可是地母盖娅在宙斯结婚时送的新婚贺礼,全球只有一棵此树交给我保管,责任重大。而那些英雄,在他看来,”他解释道,“比雇佣兵还坏,因为英雄不像他们,受雇于别人去干那些抢劫杀戮之事是为了满足日常生计,而是纯粹的利欲熏心。”“抱歉,我不同意你这番理论,英雄的出现是为了证明神祗的高贵血统。但我对金苹果的事的确一无所知。”“我没有让你道歉。”他说,当然,相比之下他更喜欢这故事的另一版本:他被宙斯惩罚背负苍天,痛苦不堪,直到我用石化射线把他变成山峰,解除他的负担。但是,由于两者结果都是他变成石像,而且——
“但这个版本里是我兄弟赫尔墨斯的挑拨离间。”我打断道,“而且往好处想,能死在伟大英雄手里本身也算是一种小小的补偿。这本身也是一种永恒:伟大英雄的对手,凡人/神或是妖魔鬼怪,可以说,几乎和英雄一样名垂青史,不是吗?”在我看来,尤其是被石化,决不是可悲的下场,因为这样,你可以免去岁月对身体的影响,或者对您这样的神来说,免去岁月对命运的影响。况且它瞬间完成,没有痛苦,绝不会改变身体的形状,给广大人民留下一座免费瞻仰,逼真动人的纪念碑。”当然有个前提条件,被石化的对象遭遇石化时,表情必须安详自然,而不是在吃东西,如厕,挖鼻孔,等等,这些令人窘迫的举动会引起观众小小的恐慌。总之,除了升天成为闪烁的星辰,在国王执政期即将结束之际,以一种极有尊严的姿势被美杜莎的目光石化,在我看来,可以和任何神祗的荣耀相媲美。”
“管他呢。”阿特拉斯答道,他正在申请加入极乐世界,需要具备心胸宽广,不计前仇的条件,所以他准备不予计较,甚至还可以给予一点帮助。“你的女神,赫卡忒,不知为何突然对香料发生浓烈兴趣。在回家路上会路过一个祭坛,你在那里焚香祈祷,女神的使女们便会出现,会带来你想要的消息,等等。”
返回的路程需要英雄的体力。而我需要的是奉上高级香水。祭坛附近是毫无生机的荒凉之地,孤寂的深渊。献祭后,我们穿过黑暗中朦胧的暗影,摸索前进,一路上遇到俄狄浦斯的母亲,她的儿子是杀父娶母的悲剧典型;悲伤的厄丽菲勒,她向我们指着被她凶狠儿子刺破的伤口;还有克吕泰涅斯特拉,她与奸夫合谋杀死丈夫阿伽门农(特洛伊战争里希腊人的首领),后来被她的儿子杀死,等等。还有很多母亲们的幽灵飘来飘去,她们上方漂浮着巨大条幅:伤害母亲者将受复仇女神的惩罚!
这时,我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犹如隐约看到月初云层中的新月,但似乎又没有看到。“一个新魂,刚从登记处注册归来。”西比尔说。我答道:“我觉得很眼熟。”“因为那是你的母亲。”女祭司声音低柔,说,在我离开塞里福斯岛后不久,她因为身体状况恶化去世了,主要诱因是——
“是因为你的不辞而别!” 祭品发挥效力,但我没料到来的使女竟是三个复仇女神。她们厉声呵斥,指责我的行为令我妈以为我不想再见她,因为我知道了她和狄克提斯的事。她感到羞愤交加,终于导致当年海上漂流时引起的神经衰弱大发作。“妈,我很抱歉。我绝对没有那种想法,我发誓!”我对我母亲的背影喊道,但她似乎没有听到,眼睛望着地上,隐退到更加鬼影憧憧的冥府深处。“不用狡辩!”复仇女神A叫道。“解释就是掩饰!”B补充道。C:“是你害了你母亲!两次!”接着,三个女神异口同声喊道:“伤害母亲者将受复仇女神的惩罚!立即执行!”
瞬间,三个复仇女神合力抓住我,把我扔进冥湖。冥河的水毫无浮力,我像石头一样飞快下沉。除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外我的意识一片空白,透过我呼出的最后一串气泡,我清楚地看到什么,我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愚蠢,而是闪烁的蓝眼睛和女人的躯体,向我飞快游来。
当我苏醒时,我所知道的是,救我必定是位海洋女神,只有她们才能在冥河水中行动自如。我发现我们在她面纱的遮盖下,正在亲吻对方。我什么也看不见,她用手捂住我的眼睛,直到她走到一边,重新蒙上面纱,我看到她面纱下方的口袋。她不是女祭司西比尔,而是我在雅典娜神殿和格赖埃老妇之家碰到的那位姑娘!
我猜出她的身份,但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求求你,讲给我听,事情到底会怎么样?”好心的姑娘,温柔的姑娘,在你沉默的怪面纱之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我不善辞令,难以用语言表达感激之情。但请至少告诉我那之后的事。或者,如果你愿意,我用七个故事兑换你一个,如何?
好吧。首先讲的是她的身世,部分故事她在萨默斯岛已经告诉我了:她幸福的少女时代,波赛东对她的欺负,雅典娜对她的惩戒,她对自己作为戈尔贡女妖的身份一无所知,稀里糊涂地把我当作她的追求者,而非毁灭者。她告诉我,在她重新获得生命之际,她能回忆起所有她那颗被我砍下的头颅所施的魔法,她心绪烦乱。坦率地说,尽管是我杀了她,她依然爱我。在她死亡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在等待,等待我举起她的头颅,她的目光令我的敌人消亡,她一直等得就是这个时刻。她的话深深打动了我,我请求她摘下口袋面纱,让我亲吻她可爱的脸。我不习惯和带着面纱的女子做接吻这样的美事。
但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继续讲述雅典娜对她的赦免:首先,如果她再次看到镜子里的形象,她看到的将是戈尔贡女妖,而不是她原来的形象;其次,如果她将脸暴露给外人,她将立即变回女妖。雅典娜的确赋予她重返青春和取消石化诅咒的能力,但只能用一次。那就是,她摘下头套看见的人或摘下她口袋头套看她的人。但为了这份祝福,她自己是要付出代价的,根据之前的规则,她会立即重新变成女妖。
“这太不公平了!”我说,“尽管雅典娜能分辨——”
的确如此,但还有一种补救办法,一种例外条件。我问美杜莎那个例外的条件是什么,但一时之间她不愿告诉我。其实这个条件不过短短一行字,我却花了几天时光引诱她讲给我听。七个故事兑换一个。在返回西比尔山洞的路上,在我讲述的间歇,我们在圣林里散步,捉蛇,烧烤,谈天说地,还有亲吻和拥抱。我把我的一生统统告诉她。从我被判定为非法出生者开始,斩杀美杜莎是故事的重点,拯救安德洛墨达是重点中的重点,误杀我祖父的事一笔略过,当然也谈到第二次踏上征途的种种疑虑。西比尔表现得和在山洞里完全不同,实在是个很好的听众:大部分时间安静无语,偶尔打断我提问,安抚我的疑虑。我毫无顾虑地讲啊讲,这是我自从和安德洛墨达关系恶化以来从没有过的感受。
时间流逝,我们越谈越多,我知道她为何默默跟着我,甚至向西比尔要求代替她陪我到地府一行,其实她是担心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有她被波赛东欺负,以及产下飞马柏伽索斯的事情后不愿意要她。但我诚恳地告诉她,那些事情我真的不在乎。事实是,美杜莎真的爱我,她第一次体验到那种甜蜜的感觉,我也意识到,自从和安德洛墨达结合,我并没有被别的什么人爱过,此外,她实在是个志趣相投的人,我们在一起聊天非常开心。但是围绕着我的疑云让我感到烦恼和羞愧,我不知道口袋头套后面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对她的兴趣是出于烦恼之后的放松,或是被人爱慕时所感到的那份虚荣。我拥抱着她,请她告诉我,雅典娜开出的最后条件是什么,因为我渴望看到她的脸,那张发出如此温柔的声音,有着可爱肩膀和脖颈的面孔。
“抱歉。”最后她终于说了出来,如果那个摘下她的头套的人,她目光投向的人,是她真正的恋人的话,他俩就会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永不变老,永远在一起。因为她以前不知道自己是女妖,现在又看不到自己的脸,尽管我和她都不愿相信,但她有可能仍然是个女妖。雅典娜恢复她原来容貌的承诺也有可能只是一场游戏,一个骗局。总之,无论是谁摘下她的面纱,都必须睁开眼睛,准备在戈尔贡女妖的怀抱里永远变成石头。
“我愿意试一试,珀尔修斯。”她最后告诉我,声音极其柔美。 “但你必须要想清楚。”那时她比往常更沉默。她流泪了,我离她很近,我能肯定。我的心都碎了,与此同时又非常感动。其实,她爱我更甚于我爱她。我心里一半的位置仍属于安德洛墨达。我真希望我也有一个头套,可以遮盖我的羞容。但我发誓那一刻我确实爱上了她,也许没人像我这样,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就爱上了她 ——
“哇,珀尔修斯,真想不到。”西比尔感慨道。回到她的实验室时,她询问我们在地狱的经历,并为没能亲自带我们下去引发的一些波折致歉。她已摘下无用的斗篷和面纱,露出一张略有皱纹但依然很漂亮的面孔,基本符合我对女先知的第一类幻想。“但是我想,这是你们真正认识和亲近的唯一机会。希望你们顺利,我会尽我所能帮忙,真的。但恐怕我得先来做一回恶人了。”她坐在文稿堆里奋笔疾书,一边抛给我一张信纸。“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在你们下去期间,我在埃塞俄比亚的姐妹来信说,安德洛墨达已经离开了塞里福斯岛,和你的妹妹狄克提西雅一起回国。接下去的事你恐怕不会乐意知道。”那封信上说,她俩已经成了同性情人,公开同居在一起,等等。我松开手,信掉在地上,喉咙哽咽,“我要杀了她。”
西比尔却说,杀了她也不会改变什么,狄克提西雅也好,别的(男/女)人也好,对安德洛墨达的意义只是一段插曲,一次尝试。安德洛墨达想离开我,这才是关键所在,这样的事每天在发生。如果我扪心自问,我一定知道,为何她会这么做,对吗?
我盯着她的白发,费力地说:“我想是这样。”我的眼睛湿润了。“你打算怎么办?”西比尔在问我,我也在自问。一小时后,我便离开了她的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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