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在谈论《乐队的夏天》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本文原载于“深焦微信公众号”
引:刺目的夏天
大概十年前吧,也是夏天,我和几个朋友一边在单位划水,一边谋划着晚上去哪里喝几杯。下班时间一到,拥挤的黄昏伴随夕阳刺目的光耀射穿我的大脑,地铁一号线的人群能把你做成压缩饼干。随着光芒的逐渐褪去,所有被压抑的热情都装进手中的酒精饮料里,再通过胃部的搅拌输送到身体每一个细胞时,酒吧舞台的方向传来炸裂的鼓点儿。我再一次被人群拥入一条狂热的河流,身体和身体相互碰撞、向高处跳跃、跌落、再碰撞、再跌落,随着舞台上的歌手一起喊叫。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连续换了几个地方,从入夜一直喝到天空泛白。每个酒吧都呈现出不同的氛围,丰富的狂欢。我曾经非常喜欢听乐队的现场,一边喝酒一边随人群摇摆,但是在那个夏天醉醺醺的清晨,我独自走在街上感受到猛烈的空虚时,忽然意识到一扇沉重如铁的大门在我面前横亘。
一、信徒
最近几年非常流行一个雷蒙特·卡夫的句式——当我们谈论xx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今天在这里,我也想借用这个句式来聊聊我们与我们所追捧的一个又一个光鲜舞台之间的关系。
说起中国的摇滚乐发展源头,有一位叫林立果的年轻人恐怕是无法被我们忽视在视野之外的。作为林彪的儿子,林立果在特殊年代因为自身的特殊身份而比国人大众更早的接触到当时的西方文化,并且深受其影响。尽管林立果后来因种种政治事件而暴毙他国荒野,但他当年所留下的那颗摇滚的种子却在邻居的一个叫崔健的小孩儿身上生发长大……
我重提这些尽人皆知的音乐史,并不是想要再次唤起某种怀旧的情愫,引得读者陷入“想当年xxx”的叙事逻辑中,而是想要引起读者注意一个事实——所有的文化流行现象背后注定都蕴含着政治和经济的双向运作。每一个时代都需要也必然会出现那个时代的偶像,这就好像我们将自己精神中的自我,主动寄托在某个更具有神性概念中去脱离自我平庸的日常。而国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利用其许诺的某种图景,对我们偶像消费心理做一种引导性补偿,这背后运转的最有效手腕往往就是一个经济链条牵引文化导向的布置。从几亿人对某个特定领导人的膜拜,到如今对我们生活起到近乎绝对的生杀大权的媒体舆论导向作用,我们的时代貌似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革,但实际上始终脱离不开权力制造景观——民众观赏、消费景观这样一个逻辑链条。
当某些个体在特定情况下产生“异变”,企图脱离当下生存的景观背景寻找新的可能性时,他所面对的必将是自身存在的难题。他或者被当成异类加以排斥逐渐销声匿迹,或者逐渐被奉为先知成为后世信徒们新的偶像。在这场合谋中,成为异类或成为偶像其决定因素已非其个体意志所能左右,其背后的力量更多来自于整个景观背景中的经济链条运作。
摇滚乐在中国的出现与其美国原产地原初时期对其定义非常相近,它们都将其视为一种思想和文化上对旧有秩序的叛逆表达。在渴望更加直率对过去更加坚决的决裂愿望方面,继承了林立果政治贵族式衣钵的中国摇滚乐从诞生起似乎就与可预见的政治文化风向紧密联结了。于是,以摇滚乐为旗帜性代表的中国独立音乐在近40年的起起落落中号召并积累了一大批拥护者。在这个失去旧神的社会体系中,新的造神运动尽管不停经历坎坷,却从未彻底丢失其原教旨主义的叛逆内核。
遗憾的是,当颠覆成为其信仰力量的源泉时,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是对整个景观的破坏性打击,而随着新的社会景观形式出现(比以往更加狡猾的与资本相互联结),这个“叛逆”立刻如广告宣传语一般成为了尴尬的空壳,吃掉的是创作者原初的渴望,吐出的只剩下资本运作中虚伪的皮囊。信徒们表面上追求的是一次对反叛精神和个性品味的狂欢,却悄然被整个社会的景观吸入,成为被规训的优质消费者。
近期被热议的《乐队的夏天》这档网络综艺节目,其本质或可称是一次精神与肉体实践彻底分离的景观面貌大爆发。
二、 鸣蝉将死的季节
作为爱奇艺推出的一档音乐类娱乐节目,《乐队的夏天》始终包裹在浓浓的商业氛围之中。我毫不怀疑节目中优秀乐队的创作和演出质量,但当他们所展现出的真挚性情被节目中拙劣的洗脑式广告营销打断时,背后的资本力量显然已经无情的将他们置于非常尴尬的状态之中。
节目中很多乐队都表示过他们在坚持自我创作道路上的艰辛,提及最多的就是面对经济问题的窘迫。恰如这个社会整体景观通过经济手段对非服从份子的剪除,在有意或无意中与整体景观配合时,每一个自我表达者都将付出惨痛的代价——“痛苦的信仰”早期专辑中最赋予反抗和思考力度的那些曲目或许永远也不会再出现在公众视野内;“九连真人”在《莫欺少年穷》中所呐喊出的乡村无产阶级青年面对的窘迫生存现状问题,一瞬间就被精致优美的外拍画面所消解成励志故事的扁平样板;“面孔”带着老干部一般的前辈姿态;“斯斯与帆”那近乎完美的表演(就节目效果来说,她们的紧张和失误都无比成功的塑造了自己)成就的是一个更大的共谋……
在这场经济利益与个人艺术追求的共谋中,主导方始终是背后的资本运营方。乐队们如推销员一般将与其演出本身毫无关系的产品糅合进这个现场时,即便他们喝着酸奶、捧着纸尿裤的样子有多么不和谐只要曝光率足够高,在整体的怪诞景观中也成为可以理解的一种形式。获利的双方在达成共谋的时刻就是观众们开始消费的时刻。这里的消费并不只是单纯去购买某些特定的产品,而是自然接受了商家为我们所定义的整体景观,同时这种景观变本加厉的消费着我们闲暇时间。
现在这个节目已经播出第六期了,在最新的一期(第六期)中对意义的消解手段已经达到近乎无耻的地步。
舞台上刚刚结束的表演带着对青春无限的感怀,下一分钟便开始长长的产品背书。乐队们生活中喜忧情绪在剪辑上相互叠加,最后呈现出夏令营小朋友般的面貌,在整体叙述中无疑将所有意义全部冲刷干净,留在观众头脑中的就只剩下情绪色彩的集合,实际是一片灰白。在这片意义和情感的灰白地带中,经过反复洗脑浮现出来的只剩下几个醒目的大字——“果果昔,超大果粒优酸乳”、“夜太黑,总有人用VIVO手机拍照比你美”、“一眼来电大有不同,别克VELIE6”、“任性摇摆放肆嗨,七度空间萌睡裤”。
我相信乐队在这个夏天收获到的关注量,一定能够达到他们当初选择参加这个节目时所预期的结果,甚至带给他们的会比当初所预想的更多。当你打开爱奇艺为这档节目专门制作的网页时,你会看到海量多于正式节目的影像物料。一方面作为对来参加节目的乐队的回馈,为了提高观众们对这些乐队的认知度,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对他们进行工业流水线式的明星包装;另一方面这种包装的后果虽然提高的观众对乐队的认识,但这种认识在初始阶段就已经遭受到全面扭曲——镜头经过精心的剪辑编排,采访中每一个问题也趋向于无关痛痒,最终被选取进公众视野的内容,永远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有困难大家一起克服、有竞争但友谊长存……景观中展现的这种如同参加夏令营的童子军一般的情调,无疑在智识层面将观众笼罩在青春期之前的美好童年幻象中。
当夏天悠长的蝉鸣逐渐变得单调,被规顺的言语逐渐和整体景观融为一体,我们所钟爱的别出心裁或是坦率直言都已经不再重要。这个透过屏幕所传达出的人造景观世界将扁平化、易于吸收却毫无价值的信息持续输送给观众,悲剧才真的拉开帷幕。
三、透明的玻璃罩
如今的世界早已经趋向于一个失去神秘性的透明百货商场,在这个景观的商场中所有情绪和思想都在透明的橱窗中展示自己,等待看直眼儿的消费者掏出劳动所得,并进一步占领劳动者的闲暇时光。在这里景观彻底实现了链条的完整运转,生产者制造景观同时用制造景观的劳动所得再次消费景观,乐此不疲、永无休止。
“刺猬乐队”有一首歌儿叫《钱是万能的》,很精准的描述了我们与这个资本化世界相处时的尴尬——面对生存问题的民众已经彻底被资本控制,表达诉求异化成对权利和资本追求。或许“刺猬乐队”本身对自己所处的尴尬情状心知肚明,所以他们在不适中爆发出的情感力量一方面来自于节目本身的怪诞行状,另一方面注定来自于对自身生活的现实世界的反映,然而他们表现出的姿态同样也被规划在一个安全公众景观之中。
当《白日梦蓝》最后一个音符结束,所有的激昂、愤懑和向前的飞奔都停止,如同被罩在玻璃框镜中的猛兽标本,安全的经过一番品评后给所有人再灌上一碗鸡汤,原初的矛盾就这样被整体规划彻底消解。
在这个经过特定意图编排并剪辑后被规划在屏幕中的景观世界中,通过摄影机捕捉的高清画面和无数细节的累积,我们似乎产生了对世界一览无余的印象。但观众实质上是隔着一层安全的玻璃罩在意淫他者的痛苦和激情,破坏性的意念也永远无法突破去对现实造成实质的影响,因为节目本身就已经将意义切碎揉烂,将原本完整的世界观断裂,观众所看到的不过是碎片的行为,根本无法在节目中完整还原成一个整体。
当我们曾触摸并拥抱过世界的苍穹,最后无能为力的去企望想象中的热烈期盼时——僵硬的重复千篇一律的说辞。
当我们将精神悬置在初梦的边缘,最后现实中又卖掉仅有的破衣烂衫游荡时——虚伪的奔向假想的高潮。
当我们在精心策划的景观中摇头晃脑,最后却利用激情和纯真贩卖劣等商品的尴尬中浑然不觉,且骄傲于所谓挖掘出“新”的节目点子而自鸣得意时——被抽干最后企图自我觉悟的希望。
当我们在不停膜拜世界的模拟时——终将在无限的模拟中无处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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