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爱现实剧目的椎·剧场,不想回避普通人都会面对的情感 | 了不起的小工作室
在被问到椎·剧场是如何挑选演出剧目的时候,李芊澎的回答很简单,“你首先得打动我。”
从 2016 年创立至今,椎·剧场已经成为了一个在戏剧爱好者中颇具认知度的品牌。李芊澎是它的创始人、艺术总监。
2019 年 1 月,椎剧场最新的一部作品《爸爸的床》在上海首演,王学圻和杨壹童在剧中饰演一对父女。妻子去世 3 个月后,父亲希望立马开始新的生活很快再娶,按照新任妻子的想法布置房间,而女儿却对此充满抵触,拼命想要留住家中的旧物。
在全剧大部分时间里,父女两人站在舞台两侧,表演用电话隔空交流。两位演员的身边则被一只又一只的纸箱包围。一个场景是:父亲倚着箱子手持话筒说话毫不费力,女儿在舞台的另一侧一边打拳一边要求父亲不能丢掉旧东西,云淡风轻和气喘吁吁成为鲜明对比。到了剧终,两人把舞台上堆砌的纸箱推倒,这一幕也象征着父女之间的最终和解。
《爸爸的床》剧照 摄影:尹雪峰 《爸爸的床》剧照 摄影:尹雪峰 《爸爸的床》剧照 摄影:尹雪峰 《爸爸的床》剧照 摄影:尹雪峰
在回顾为什么会把这个来自荷兰的剧本做成一个属于椎·剧场的版本时,李芊澎写道:“从开头,看到最后,心里一直涌荡着五味杂陈的情绪,像潮水般不停变化,但始终都维持在一个很澎湃的情绪水准上……只要你有爸爸妈妈,只要你有亲人,只要你曾经感受过感情的温度,就该来看这个戏。对不同的人们,它自有不同的点打动你。”
李芊澎重视这些由生命体验而带来的心理感受。她从不吝惜于表达自己的情绪,也愿意依照这些感受的推动而行事。“你要去感受,不要理性评判,急着得出结论。”这也成为了她对于戏剧理解的核心。而为了能够表达自己对于戏剧的体验,李芊澎创立了椎·剧场。
2016 年创立椎·剧场之前,李芊澎是上海戏剧学院的一名老师。1995 年她从济南考到上海,毕业后留校任教,担任表演教师至今。
国内戏剧圈子不大,从业者集中在北京和上海。北京的从业者直率、通常认为自己的戏最厉害、互相之间的批评也很常见。上海截然相反,讲究做人圆润、处事周到,至少是表面的平和融洽。李芊澎在上海是个异类。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她看戏的时候习惯买边角位置,10 分钟之内要是无法对舞台上的剧目满意,就立刻退场。
批评的时候,李芊澎不留情面。一开始还会顾虑着社交的需求和别人的面子,但是后来发现怎么憋也憋不住。“实在是太烂了,”她说,“你要让我说,我就不能撒谎。我觉得这是人最基本的最基本的底线,就诚实。”
后来身边的人对李芊澎说,“你别老说别人,虽然说的是有道理的,可是你做一个,要不然你做一个?”正好,看了二十多年的戏,李芊澎觉得国内能让自己感到愉悦的戏越来越少,而过了三十岁以后她也一直在思考,“我要怎么活着,什么东西好不好,什么东西有意思。”找来找去,李芊澎觉得自己还是最想做一点她自己觉得好的戏剧,从中收获一些愉悦感。椎·剧场在 2016 年成立的时候,李芊澎正好 40 岁。
椎·剧场的第一个剧目是《开放夫妻》,这是意大利剧作家、戏剧导演达里奥·福在 1983 年创作的作品。剧中一对夫妻达成了开放式关系的协议,但却发现真正要实践一段开放式关系,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开放夫妻》符合李芊澎给自己设定的剧目标准,“先打动我。并且跟当下人们的需要、记忆,或经验有连结。”
《开放夫妻》首轮演出剧照 《开放夫妻》首轮演出剧照 《开放夫妻》首轮演出剧照
这部剧在 2016 年 5 月首演。李芊澎将导演的职责交给了曾在法国学习工作,如今担任上戏戏文系讲师的台湾人李旻原。他把原著中的固定结局改成了开放式,他认为不同地方生存环境和氛围还是有些差异。在演后谈时,他回答观众对结局的疑问:“你说这是爱吗?我找不到答案,人性更为复杂。”
另一个重大改动则在于,原本相对现实主义的布景,被改成了更为现代的方框台阶,主色调是黑色。对于演员来说,他们几乎没什么道具可用,肢体表现和一些即兴表演也成为这部戏的最大看点。
在《开放夫妻》之后,椎·剧场早期作品还包括夫妻两人商量是不是要生育一个孩子的《呼吸》,以及讲述一对夫妻在失去独子后多年重逢的《毒》。这三部剧构成了2017 年椎·剧场的第一个演出季“Shall We Talk”,它们都与亲密关系中人们要如何交流有关。
Shall We Talk 演出季海报
这让一些观众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椎·剧场热衷于人与人之间细微而复杂的亲密关系,并且辅以简约但却很有设计感的舞台美术设计。就像《呼吸》中,椎·剧场设计了两条白炽灯、一个可以旋转的跷跷板的舞美,象征两人相遇分离、话语权的高低和关系的亲疏变化。
《呼吸》宣传片
但很快,椎·剧场的剧目开始变得更加多元。2017 年下半年,《战》用肢体和运动表现职场、家庭、爱情,多是蒙太奇式的碎片。2018 年的《抄写员巴特比》改编的是小说《白鲸》作者梅尔维尔的一部短篇小说,讲的是一种拒绝和说“不”的勇气。而 2019 年椎·剧场正在排练的《默默》改编自德国著名童话《毛毛》,有关对时间主题的讨论。
这些剧目的共同点都在于他们与现实生活相关。选择《抄写员巴特比》,李芊澎认为,“在现实的职场中,人们说‘不’的机会,不是那么多。恰恰因为不能说‘不’,人们可能丧失了一部分自我”。而椎·剧场的态度始终是,“我们就是面对现实,我们不逃避。”
李芊澎选剧的方式基于大量在国外的观剧经验。
从 2003 年开始,李芊澎频繁前往纽约、伦敦以及欧洲其他国家的艺术节、戏剧节访学。去年 2 月,她去拉脱维亚参加学生的婚礼,7 天看了 8 部戏,其中一天是下午晚上连着看,商业剧场、地下剧场甚至是大学剧社都看。语言不通也不构成障碍。入场前,她会提前做一些功课,看看这个故事讲了什么,导演之前有什么作品、风格什么样。“台词很重要,但当代剧场语汇很丰富,有很多可看的点。”
李芊澎在拉脱维亚看戏
看到合适的,李芊澎就会尝试买下剧本版权自己制作,而且是原创,“有时候(国内一些做法)跟涮羊肉似的,拎进来、涮一涮,排一个中文版,调度都一样。导演也不用来,派个助理来就行,照着 copy,那不叫创作。这样我们永远也不会做出好东西。”
慢慢地,椎·剧场有了一个李芊澎所说的库。“比如说这个题材我感兴趣,又比如这个小说,我就会记住……(戏)都在我们脑子里。只要我看上的项目我这生都不会忘了。”
观剧的经验还帮李芊澎找到了不少合作伙伴。《抄写员巴特比》的导演 Boris von Poser 就是她的“熟人”。她看过这个德国导演改编的普希金《黑桃皇后》,对其印象深刻。她在朋友圈里写道:“居民楼里改造的超小的剧场,就敢玩普希金,还高级得要命……”
“我们看的戏太多了,这个导演的风格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可能我在寻找某一个题材的内容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有可能他会适合这个题材。”
最终在 Boris von Poser 的执导下,《抄写员巴特比》呈现出了这样的样貌:舞台后景是象征着办公隔间的一个个屏风,也同时作为幕布被呈现多媒体影像。《抄写员巴特比》中拒绝一切的巴特比少言寡语,王传君饰演的律师雇主才是舞台的主角,他以 15 分钟的独白开场,为观众讲述这样一个诡异而奇特的故事。
《抄写员巴特比》剧照 摄影:鲍雁洲 《抄写员巴特比》剧照 摄影:鲍雁洲
像《抄写员巴特比》一样,欧洲导演、欧洲剧本再加上国内演员的配置,是椎·剧场当前剧目创作的常规组合。李芊澎更喜欢欧洲的作品。美国的戏,她觉得简单粗暴表面化,而在中国,她又找不到足够好的剧本和拥有想象力的导演。
椎·剧场的话剧演到第八部《爸爸的床》的时候,有观众觉得审美疲劳。《爸爸的床》仿佛回到了最早的《开放夫妻》《呼吸》的模式,外界的一些评价似乎没有摆脱前三部戏的印象。人们以此为基础试图为椎·剧场的风格下一些总结:文本扎实、对话细腻、关注人与人的关系、舞台布景简约却充满了象征意味。
诸如此类标签,李芊澎明确地拒绝了。“八部戏你都看了吗?如果你有一部没看,你就不能说这个话。”她甚至有些愤怒,“你没有去感受它,等于说是简单粗暴的归类。我必须要说,你太过于理性了,你丧失了感受生活的能力。”
三年下来,椎·剧场也培养了一批忠实观众,他们心态更加开放,接受了李芊澎的戏剧观。“在演出结束后建立的观众群中,有的观众会问,这个戏的主题是什么呢?这个戏告诉了我们什么事儿?在群里的主创一般都不用回应,因为一定有其他的观众会回答他:不要急着得出主题思想,你要去感受,不要急着下结论。”
然而,拒绝先入为主的理性,和拒绝深思熟虑后的评论,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如若处理不好,强调感受有时听上去就会像是一种回避批评的手段。
什么样的批评是能够接受的,李芊澎没有正面回答过这个问题。她强调观众可以不喜欢,但是否定一件东西的存在就很可怕。“有的观众说特别喜欢《毒》,特别喜欢《爸爸的床》,就是他很喜欢这种职业的老演员这种范儿的,然后他就批评《呼吸》没有任何人物塑造。但《呼吸》我们排错了吗?我觉得没有,还有很多观众很喜欢呢,这就是一种当代戏剧的质感。”
《毒》剧照 摄影:尹雪峰 《呼吸》剧照 摄影:尹雪峰
椎·剧场在北京的演出,经常遇到比在上海更极端的反应,这种反应不仅来自观众,也来自从业者。《爸爸的床》在北京演出后,有人在大厅把这部剧骂了一顿,觉得这个戏台词很多,不应该有各种舞台手段,就应该是个性冷淡、高冷的戏,演员把词说出来就完了。
后来得知这位观众也是一位戏剧从业者,李芊澎评价这很失态。她质疑这位从业者的观点:“那请问这是剧本朗读吗?我觉得要是不喜欢,可以自己买版权排一个版本,我们也不是独家。”
“很多时候不一定我们一致,但是我们都可以存在,还可以相互交流。”李芊澎用一种接近于多元文化主义的立场,来解释自己的观点,“有的人就是觉得在他的世界里,就可以审判你,而且很偏执的语言,很极端的语言。这不是社会存在的一个良性状态。这和有个性是两回事。尊重别人,承认别人的存在和你有个性是两回事儿。你再有个性,你也不能不尊重别人和存在。”
李芊澎这种挑剔和执拗让她很难接受别人的指手画脚。椎·剧场创立三年,所有的资金都来自李芊澎个人,没有接受过任何外部投资。
“很多投资人都说我不着急,我们愿意长线。但是在这个长期过程,他对戏剧的不了解,还要让他明白他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一定会比划、一定会对他的投资行为投资产品指手画脚、指指点点。那这很累的,会分散我的能量。”
比这更可怕的是另一种理想主义的投资人。“他总觉得他喜欢这个。但他不是真的专业,他也不是那么了解,但是他又觉得他了解,这种多可怕的,这不用我多说了吧,半瓶子醋。”
李芊澎(右)在拉脱维亚
三年当中,李芊澎一直有“我们可能要黄摊了”的感觉。演员、制作人、舞台监督,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找不到合适的人。此外,资金也是个问题。不过,椎·剧场的幸运之处就在于他们的第一部剧《开放夫妻》很早就开始盈利。整部剧作氛围也更轻松,开放式关系的主题能够吸引很多观众。
但《开放夫妻》的盈利不代表它能够负担所有人员运转和新戏的制作成本,让椎·剧场步入正轨的还是依靠一部部剧目积攒下来的口碑。第一轮演出时,与国内所有原创剧目一样,椎·剧场几乎只在北京、上海演出。但第二年、第三年,越来越多的二三线城市在做戏剧节或者艺术节时会想到椎·剧场,今年《毒》就有四五个二三线城市的巡演安排。
2 月份开始,椎·剧场忙着筹备第一部大剧场剧目《默默》。导演吉尔·梅梅特来自德国,主演则是凭借《军中乐园》拿到过金马奖最佳女配角的万茜。这部剧将会在 4 月 30 日 - 5 月 1 日在上海美琪大戏院首演,现在正在排练,对于椎·剧场来说,这又会是一个新的挑战。
《默默》排练照
从 2016 年到现在,李芊澎觉得自己也有所改变。她说自己会对戏剧更挑剔的同时,也承认“现在已经比以前妥协了”,“我个人对于很多东西的宽容度变多了,处理方式的手段更灵动了”。最明显的表现是,遇到烂剧,她接受了自己可以闭口不谈,“至少没有说假话”。
李芊澎偶尔又会表露出一种宽容的态度。在批评了一部分观众封闭的同时,她说:“你还是得尊重大家的当下接受,不能忽略观众的看戏水准。”
她觉得观众的审美水准都与人生的境遇有关,“你先看到了什么,你正在看什么,你会看到什么都是命。反正来到你生命里都是你的命。如果一开始你就看到一部很好的作品,说不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看戏都很失落,因为都不如那个好。”
文中剧照、图片、海报均由椎·剧场提供
长题图为《呼吸》剧照,摄影:尹雪峰
题图为《默默》排练照,摄影:鲍雁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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