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存,红二代,71 岁,他把艺术归结为红二代的不甘平庸 | “星星美展”回忆录④
1979 年,二十多位业余画家在北京发起了一场民间美术展览,取名“星星”。开始是露天展览,后来进入官方的中国美术馆。参观者从各地赶来,轰动一时。
经历了长时间的“文艺为政治服务”, 人们惊叹于“星星”艺术家的自我表达,他们画普通人的肖像,普通的风景,手法不太写实。带有明显批判意味的作品只有少数。
“星星美展”共举办了两届。对它的评价有两种:一些美术史学家认为,“星星”宣告了“文革”后中国前卫艺术的浮现。但另有观点认为,这些作品不够当代,从全球美术界看,参展作品是幼稚的。“星星”的艺术家也没能产生持续影响力。
不过,“星星美展”确实成了中国新兴艺术市场的一个前奏。
在今天回顾 40 年前的这场展览,它的意义超出了美术界。重要的是,时代发生巨变,年轻人如何参与其中,争取表达的机会。我们采访了五位“星星美展”的亲历者,他们的故事既有时代的共性,又非常个人。
这是系列的第四篇。
1979 年秋天,出于风险考虑,李永存打算给自己起个假名。他在北京的西单兜兜转转认识了几个朋友,大家想合伙儿办一场公开的画展。除了李永存,这帮人里没有谁在美院上过学,但各个都认为自己是艺术方面的天才。
三年前,毛泽东去世,李永存个人档案中的“黑材料”终于被消除,他得以离开首都图书馆,报考中央美术学院。和大部分考生一样,李永存最想进油画系。在美院附中的前两年他练就了一些画画的基本功,但碰上文革,又在部队农场待了几年后,他对此毫无把握。最后李永存进了美术史专业。
李永存没能在美院找到归属感,但他同样珍惜在美院上学的机会——这是一种特权,也是一种保障。因此他担心这场私下组织的画展会带来麻烦。在 1979 年,所有的画展都是官方主办的,给场地付钱办展是几年后的事。
政治风向飘忽不定,起假名是躲避麻烦的常见办法。当时有一本重要的民间刊物《沃土》,李永存投过稿,见过创办人好几回,但还是摸不清他的具体身份和真实姓名。
李永存的新名字叫“薄云”,后来它出现在“星星美展”的几幅水墨画上。这些画和正统的水墨画不同,李永存的画法非常个人,或者说业余。他用北方糊窗户的高丽纸,贴在门上,打湿了画。参展作品是在展览筹备期间的一两个月内临时创作的。
泊,薄云,第一届“星星美展” 长城,薄云,第一届“星星美展” 集市,薄云,第二届“星星美展”
“薄云”的名字后来比“李永存”要出名。但假名没能避开风险。还是有人找到了学校。“(老师)很谨慎的在楼道里见着我说,在外头干嘛呢?小心点。就这么一句话。他可能也是留个余地。”“当时的气氛就是老师们都都是文革中挨过整的,所以对我们这样的人都很同情。保护性质。”
1983 年,当一些“星星”的成员希望在首都音乐厅办一次展览时,最终没能成行。薄云认为,这是因为第一届星星美展在中途被喊停,一些参与者发起了游行,这成了他们新的“黑材料”。薄云没有参与游行。他认为这太过冒失。
虽然薄云觉得自己胆子大,但他的同伴们觉得,他是个谨慎的人。同样地,薄云认为自己比学院派更敏锐,但他的伙伴——从未受过系统训练的王克平——还是觉得他被学院的训练困住了手脚。“他还老想着去写生。”王克平说。
不止如此,当薄云意识到西方的艺术市场的不易生存时,他很快就做出了审慎的选择:回到体制。
和“星星美展”早期的其他核心成员不同,李永存从没有搬到国外。他有考虑过,但一出国,看到昔日好友的艰难处境,没待几天就回来了——尽早回国,不至于丢了工作。他至今认为,那些到国外去的画家是不明智的。
李永存在体制内的工作很平常。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他在工艺美院(清华美院的前身)开设美术史的课程。他最引人注目的时候,是在 1986 年买了私家车,成为学院里第二个有车的人。车子标价一万,这些钱是以“薄云”之名卖画所得。和他同时买车的是另一位“星星”的成员毛栗子。在那之前,马德升已经成了第一个万元户。
1980 年代李永存在工艺美院的画室,照片由李永存提供
一开始,这些业余画家们从不知道画画可以卖钱,但“星星美展”之后,在北京的外国人成了“星星”艺术家的第一批收藏者。薄云的水墨画在外国买家那里很受欢迎。他卖得最多。王克平记得,每次去使馆,薄云总是夹着几卷,回来时口袋鼓鼓的。他们对这个国家新冒出的带有个人主义风格的画充满好奇和宽容。就好像 1989 年“星星”在香港举办的十周年纪念展上,李永存留意到,香港的记者对这些内地画家的风流做派表现出好奇。“他们真的是大陆来的吗?”
如今 71 岁的李永存住在宋庄,大河湾美术馆旁。2004 年前后,因为宋庄发展文化创意产业,加上住在这里的方力钧、岳敏君画卖得不错,宋庄吸引了大批艺术家。2005 年,李永存提前从清华美院退休,在宋庄买了块地,盖房子和工作室,终于准备像他的“星星”伙伴们一样,当一位自由艺术家。
今年 3 月,我们在宋庄见面。他住在一间美式风格的的大房子里,有两间敞亮的工作室,一间存放作品的储存室。画室里堆放着很多幅荷花题材的水墨,李永存的儿媳正准备把它们印在一批待售的丝巾上。在“星星美展”后没多久,李永存也开始画油画。他的油画在一间香港的画廊里寄售,也出现在香港几间酒店和银行的大堂。
李永存已经不用为生计担心,但宋庄的年轻画家就不同了。中国火热的艺术品市场从 2011 年起日渐冷却,加上产权纠纷,宋庄的生态变得有点让人捉摸不透。这里开起了很多饭馆。画家少了,“有些画家,根本就是这个月有饭,下个月没饭”。
以下是李永存的口述:
“星星“”美展时没有画
年轻的时候,我一心想做个革命青年。但要做一个革命青年,你就要当驯服工具,要老老实实听话。我又不愿意当工具。所以非常矛盾,觉得一腔热血完全不被赏识。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尤其是下乡那一段时间——毛主席闹半天,不但是个普通人,心眼还挺多的。有一天恍然大悟,不再把这个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就觉得轻松了好多。但是你知道,有一类人,如果你心里头没有一个崇高的可以献身的目标——养家糊口,这都不是目标——是非常痛苦的。
所以很早以前,我就觉得我们都无能为力。“星星”的时候,你看我画那些画是非常避世的。这是我的审美理想。但是“星星”给了我个什么机会呢?我找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给了我画我想画的画这么一个机会。
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喜欢瞎画,初中的时候上少年宫,画画也是孤独孩子的发泄方式。
我上了美院附中,但它跟一般的中学没有太大区别。考上以后,将来附中毕业了,可能再考什么戏剧学院、电影学院美术系,也可以就直接工作了。反正都是分配一个工作。按照当时国家的规定,美院附中毕业以后定为 23 级或者 24 级国家干部,工资是 40 多块钱,和其他中专毕业生一样。
只不过是你能从事你爱好的工作,这是最大区别。
美院附中是四年,高三那年碰上文革。文革前在美院附中受的是那种正规的苏联式的美术教育。文革之后,其实就没怎么正经画过画。
那个时候如果你没有官方身份的话,你的画也没什么人看。也经常说,找个地,大伙儿把最近画的画拿出来,咱们看看。 在学校里头,这简直就是日常程序。但因为当时所有的展览场所都是被官方控制,就不可能有付钱就给你办展览这回事。以官方身份的话,比方说美术家协会组织的展览,都是为政治服务的那种画。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美院附中的学生不需要到农村插队,我们是下到部队农场。这是是周恩来的一个措施,就是说——文化院校和单位的都送到部队农场,把他们储存起来,什么时候用,再回来。所以我们下去之后就一直享受国家二十几级干部的待遇,拿工资,回来就算国家干部分配,分配到各个文化部门。和插队回来重新找工作不太一样。
在部队农场,解放军被派来管我们。一个连队,旁边是电影学院,另一边是中央美院,还有音乐学院,中国音乐舞剧院,郭兰英他们剧团的。
春天插秧种稻子。夏天维护稻子,松土,拿大爪子挠秧。秋天把水放干净了,地就硬了,就割稻子,脱粒。冬天,没事了,就抓“五一六反革命分子”,搞政治运动。有一年就是白天种稻子,晚上抓“五一六”。我晚上被关小黑屋,白天起来干农活。
我是 1973 年回北京的。回来之后在首都图书馆当美工,画过几张工农兵宣传画。但我的正经工作也不是干这个。我正经工作是写个“读者请勿入内”什么的。就干这个。特别没意思那。
当时在北京城里的年轻人不多,都还在乡下,还没有回来。少数的同龄人,当时都挺迷茫的,觉得文革之前的那种社会秩序都被打断了。 文革之前就是好好上学,国家分配工作,文革之后都被打断了,你的前途?不知道。我去图书馆工作,先去的时候都是老头老太太,后来分配来一些初中生,比我要小个七八岁。他们很快就发生分化,有的就老老实实上班,也有赶快跟党组织接近靠拢。
有的是可能符合什么政策留在城里,然后分配一个什么街道工厂,像黄锐就在街道工厂,马德升也是在一个破工厂里头。那时候北京哪有什么大厂,汽车厂、炼钢厂也很少。或者是到马路边上副食店当售货员。所以这样的年轻人很少,不多,想找到同伴也挺难。美院附中回来的、分配到北京的有那么几个,偶尔来往一下。
当时我想离开,只要离开图书馆,上哪都行。因为我这人不服管教,跟领导关系也搞得很差。我做了好多努力,离开图书馆都没办成。那个时候我的档案里头有一个“黑材料”,所以联系了几个单位,都对我非常满意,包括有一个英文的《中国文学》。但人事干部一看我的档案说,咱可不敢要这小伙子,文革时候他写过一篇文章,口气好大,批评文革,批评江青。
毛主席去世之后,美院清理过一次,把我们几个人的黑材料都给烧了,然后我才能离开。1977 年恢复高考,可以靠考试进入美院,我就离开了。
我最想上的是油画系,觉得那最正。文革前,地位最高的是油画。当然内容还是为革命服务的东西。 但是我根本就没认真画过画。在图书馆也没有画过,不像有些人在一个画画的单位,一直在画,所以我在美院上的是美术史系。
当我们组织“星星”的时候,我手边没有任何画。
有同学送给我几张高丽纸。北方人糊窗户的, 它是老百姓土法造,所以纸张比较厚,糊窗户要结实。这种纸用起来很方便,它可以反复地画,不像齐白石他们用的那种宣纸,一笔上去,湿了的地方就不能再画,否则就破了。但是高丽纸可以反复画。
我住的房子,这么小的一个一居室,也没有画板,但是门是平的,我就把它拿水贴在门上画,站着跨着小椅子,垂直地画。没想到这种方法让我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独特的方法,就是完全湿的在木板上画,然后它就有湿的晕开的效果。等干了之后再画。
第一次“星星美展”我展了七八张画,都是这样画出来的。
渔村,薄云,第一届“星星美展”
“星星”的大部分人都是一些业余画家。大概第一次“星星”的时候,只有我是学过画的,还有一个艾未未,当时在电影学院。我忘了是谁认识的,然后从他那儿要了两张画来充数。
有的人就不敢这么画,说我先要去练五年书法。等你练完,世界都不知道什么样了。所以我的同学说,谁有你这么机灵啊。真不是机灵,是生存哲学有问题。因循守旧,老看着别人的标准。可有的人反应那么快,那么敏感,不是智商的问题,是对世界充满警惕。
一开始我们聚在一起就是冲着办展览去。 从来没有像《今天》那种作品朗诵会提提意见。我们去王克平家里看过作品,也经常去黄锐家开会。当时有那么几个比较的好:黄锐、王克平、严力、李爽。曲磊磊好像也去了。我当时还在上学,但是我们经常碰面。在黄锐家比较多。 第一他是召集人,第二当时他爸爸妈妈也不管他——至少是不反对,他们家有个不太大的一个小院,活动比较方便。
准备作品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我就在家里画。当时我跟我太太住在北太平庄,她上班了,我每天还得上课,就用晚上和周末的时间画。因为好久没画,会觉得手生。
定了在美术馆外边办展览,大伙儿把画拿到那儿去。黄锐也不知用什么方式,说有几个玻璃框。然后就给了我几个。我忘了花钱没有。
正式展览时,我的画摆在哪个位置我记不清了。但我还记得,在美院,杨立洲——后来当过中国美术馆馆长——在操场说话,这时候过来他们班的另一个同学,“杨立洲,知道薄云是谁吗?”他看了那展览,他觉得从专业的角度看,这个人的画是唯一比较有专业性的。据说当时的美协副主席华君武看了之后问别人,这个薄云为什么以前我们没见过? 他觉得我是一个很成熟的画家,以前应该至少出过头,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他的画。其实我才刚刚开始画。
“红二代”总想做出一些什么事情
1963 年考美院附中前,我们住在鼓楼的一帮人号称是“鼓楼美协”,一帮人凑在一起谈画。这些小圈子有个特点,因为当时信息不太流通,我偶然得到了画册来,赶快打一块看,或者互相鼓励。
那时候任何人拿个大画箱在街上画也没人管。在附中,学校的教育就要求我们出去画速写,我们就经常夹个夹子出去画速写。
最爱去的地方是北京站。不是人多,而是那些旅客形态各异。如果在马路上看那些北京上班的人,第一是他们匆匆忙忙,第二太单一,到北京站一看,男的老的女的少,而且坐那儿候车,相对静止。
出去画画,经常碰到人很义正言辞地说,我知道你们画这干什么,你们不就是想画点儿阴暗面寄给美国吗?少挣美国点儿钱就不行吗?
后来“无名画会”(备注:“无名画会”是和“星星”同期的美术团体)声称,他们会做个小画箱,搁在书包里头,出去偷偷地写生。其实写生并没有受到限制。
无名画会的第一次展览我看过。那些画确实让人耳目一新。方法不是太写实——一个人低着头,下边标题是“没有考上大学”——当时没有人这么画画。当时的画都是为政治服务的,至少你要画工农兵满脸红光,祖国一片欣欣向荣。无名画会画的,特别灰暗。
我要说的其实是,你怎么看待艺术的功能。这是无名画会和“星星”的区别。
无名画会把画画当成一种宗教式的东西,他们的精神依赖这种东西,否则他们觉得生活下去没有意义。后来他们也在画舫斋展览,之后再也没有机会展览。上面来了压力之后,他们的选择是什么呢?他们说,在家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这也算是艺术自由了。你没有发表和见观众的机会,叫什么自由?这种自由永远有,对吧?
他们的集合是个兴趣小组。我们的集合是因为西单。这是个重大区别。当时出现了一些所谓的民间刊物,油印的小册子。每一个民间刊物背后是一个小团体,左、中、右(的立场)都有。北岛他们弄《今天》。《今天》是纯文学,不谈政治。
第一期《沃土》贴出来之后,我觉得《沃土》很对我脾气,我就给他写封信,然后他们就约了个人跟我见面,然后我就去参加了沃土的活动。沃土的两个负责人,一个是就写在社会档案里头叫王靖,我估计是个假名字。 当时好像是高检还是高法的。还有一个也是体制内的,是北师大的一个老师。政治上主张拥护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反对僵化。主张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把中国慢慢地变,往前推进,是党内改革派。
后来我就成了《沃土》的一员。我给《沃土》和《今天》都写过小说。从小我就喜欢文学,没地儿发不了,这回可逮着机会了。
在出版之前,他们每一期有个聚会念稿子,发表意见。有个朋友叫赵南,家住东四,爸爸妈妈都去世了。他们家大概有这么一个挺大的地方,就到他们家去聚会。我参加过几次,就这样跟他们认识了。那时候是以文学青年的身份跟他们在聚会。马德升给《今天》画插图,黄锐也画插图,好像也写过诗。
因为写新诗门槛很低,就像抽象绘画。
在文革前已经开始有这个人写那些表达自我的东西。张郎朗他们有个“太阳纵队”,应该说是第一波。写诗能表达更多的是个人,而不是为政治服务。还有就是文革当中的“食指”。
这个东西只是在北京,其他城市我估计没有。其实不是文化的问题。文化传统在全国是一样的,文化人在上海也有一大批。主要是北京这种政治气氛。
主要的这些人,像食指、北岛,还有张郎朗和那些太阳纵队的人,他们的家庭都有文化官员的背景,第一能接触到一些西方和东欧现代主义的东西。第二,他们有一种政治上的抱负,这个是最重要的。红二代的身份就是天生觉得我要做出一些什么事情,不甘于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比方说文革的时候,自己偷偷爬火车上越南打“美帝”的,十个有八个是高干子弟,没有哪个老百姓的孩子说我爬火车去越南打鬼子,我去那干什么?老爹要知道非得打断腿——轮得着你去?但现在,上战场已经不可能了。
我也差不多是这种人。我爸爸是总后的。但不是什么将军。五年级之前我在干部子弟学校,这帮小孩整天在一块,礼拜日才能回家,晚上睡觉阿姨没来之前、关灯之前,在那瞎扯——长大了,我要当朱总司令,我长大当毛主席,都是这样。
后来“星星”的那帮人都是有那种强烈的民主意识的——你不能把我当绵羊一样,不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这些人是有着强烈的自我的,是有自尊心的。有足够的反叛精神,反叛体制的文化。
要没有的话,请李爽参加,她肯定会想,别把我工作弄黄了。她当时的工作很好。
王克平也是。克平根本是混不吝,就差没有抓起来揍一顿。而且他对社会的不公充满了愤怒,所以他这样的人肯定会参加“星星”。
还有的人是裹挟过来的,朋友之间关系不错。他觉得我这是小业余,本来也没有机会展览,展一展吧。也有几个这样的。后来“星星”成了名了,都说“我也是星星的创始人”,其实是被裹挟进来的。
重要的是这些人之所以凑到一起,是他们对艺术的看法、艺术的功能的看法一致。他们认为,咱们画点官方画家不画的,咱们几个自我欣赏,因为他们知道这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们那些画没有展览的机会,也没有发表的机会。
这些人没有绘画基础的,没有写实的技术,但这些人有创造力,有足够的才气。个个都特别自以为是。没有一个人说,你学过美术,你给我看看。没有。 都觉得自己最厉害。这挺好。
2006 年李永存和马德升,王克平在巴黎。照片由李永存提供。
比方说王克平,王克平一天画没学过。一直到今天,你说王克平,你给我画个像吧,不会画。他以前是演话剧的,后来在电视台当编剧,喜欢荒诞派戏剧。偶然的机会,他楼下有个卖劈柴的工厂,那时候城里头还很多人家都要生煤球炉,得拿劈柴引着了——他懂这个过程——劈柴的木头都是些奇奇怪怪木头,有好木头都干别的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木头几分钱一斤,就在他的楼下,他就瞎逛,然后就买点奇奇怪怪的木头回家。他也不用上班,他也没事干,他就拿刀子瞎刻。就这样。 他是怎么会想到去刻这些木头?脑子怎么想起来刻这个的呢?
结果“星星”一炮就打响。没人见过这样的雕刻。
当时这个展览其实反响最大是王克平的作品。第一,普通人没见过。当时还有人说,王克平这个肯定是跟非洲木雕学的,外行才这么说。非洲木雕用的是那种特别象表现主义的手法,王克平的不是。王克平的其实是因物赋形。这木头长得像什么,他再稍作加工。而且他做的那些人,都模模糊糊的,没有五官,但气氛做得挺好。
第二,他有很尖锐的讽刺。他弄一个手,里头攥着一个小小的女人体,那意思就是权力。他还做一个人的脸,模模糊糊的,叫有眼无珠,有头无脑。 这些玩意儿老百姓一看就明白了。
除了王克平有点讽刺,别人的作品其实跟政治没什么关系,都是所谓的表现自我。 我们不表现政治。而且你想这种瞬间的艺术,雕塑,绘画,你讲不出太多具体的信息。你还不如一句标语。它有模糊性。
后来在画舫斋和在美术馆的两次展览,人都快挤不动了,北京所有的关心文化的人都去了。有相当一部分人以前也不看什么画展,对艺术没兴趣。其实就是看看,这思想解放能解放到什么程度——你看,就这样的画,都可以画。不用再画工农兵了和伟大领袖了,这就是思想解放了。
当局也很明白,对他们艺术价值观上最大的威胁是星星。
美协的干部力群是我的同学的爸爸。住在昌平,那时我经常去他们家。见了力群也一直很友好。力群在山西的时候讲话,说有个“星星美展”,画得那些什么东西。后来有人说,力老您看过“星星”没有?——我非得一看啊?——没看过。但是美术界的官员凭直觉知道,“星星美展”这种没有党的领导,自由,想画什么画什么,对他们是最大的威胁。
美协主席江丰自己当过多少年的右派,他对中国现状,其实心里是非常不满的。包括刘迅。所以他们用这种办法,很支持我们。江丰一直很左,但是他也当了那么多年右派,他也知道压制别人不是个好事。有的时候刘迅、江丰也是被我们给逼的。我们那时候年轻,也不太懂得策略。
我记得当时商量要不要去游行,黄锐神情有点恍惚了,脸上僵化着一个微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该怎么决策。民刊的人煽风点火,他们想抓住“星星”这个机会。
不过没有人强迫你去。你看阿城,因为他爸爸是右派,游行的时候他不去,他知道这事儿事关重大。我那天也没去。我觉得这个行为有点过激。我当时在美院,我也担心这事闹大了,就把我开除了。起笔名也是想尽可能地低调,不让人注意。《沃土》最后就以“艺术组”的名义参加了,就想留个余地,将来真要是追查起来,他就说我《沃土》没参加。
后来的气氛,我觉得没有一开始那么悲壮。咱顺顺当当地进了美术馆了,第二届咱还是在美术馆。第二年的胆子比第一年还大,所以王克平拿出了《偶像》展览。
当时觉得以后前程不错,觉得中国的政治气氛会一步一步开放,觉得我们星星办了第二次还有第三次。谁知道后来风向变了。
“星星”展览之后,马上有几个团体成立了。同代人画会,是美院的一些老师,他们画的画可以不为政治服务了,但还得是写实的。后来又有“油画人体艺术大展”。主要是我们开了口,艺术可以不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可以表现的是自己个人的情感。到后来,再出现比方说 1989 年那次美术馆的现代艺术大展,我们觉得也没啥。
1989 现代艺术大展是另一个圈子。而且他们这个圈子,觉得我们不够当代。你看我们那些画。在当初,“星星”的时期,也不是当代的东西,甚至连一张抽象都没有。就只是非常个人而已。所以到 1989 年的时候,他们比我们当代多了,把我们当成过时的了。
他们那批人也可能想出头,如果把“星星”——不用多,十个人——算进去,就占了好大地方了。
1989 年,香港汉雅轩画廊“星星十年”展。照片由李永存提供。
“星星”展览之后我们试过很多次展览。
马德升和王克平他们在南城的一个小学——胡同里头拐半天才能找得着的一个地方,安排一个展览。小学不知道,没听说过“星星”,他们也不提“星星”这两个字。 等到快展的时候,不知道怎么让公安局知道了。小学说,对不起,我真不能给你们展,上面来了电话。
我自己也跟他们一块儿去过音乐厅画廊。音乐厅,以前这个地儿挺出名的,在长安街电报大楼对面,电报大楼这边是中南海,不有个十字路口吗?它在西南角,进胡同一点,叫北京音乐厅。 当时北京好多重要的音乐会都在那儿。它的走廊还是某个房间,弄了一个音乐厅画廊。那个时候还真是挺重要的一个地方,因为在北京展览场所很少。我们跟音乐厅画廊时间租金什么都谈好了。最后的一天了,我们去的时候,他们说这事儿我们得跟美协打个招呼。北京美协说了,你们给他们办展览的事,我们都做不了主,这事儿得中央说了算,说你们最好慎重的。音乐厅一听,吓坏了,说这我可不敢了,这不是租金的问题。
那是 1983、1984 年了。像音乐厅画廊这些地方,已经可以收租金给别人办展览了。
李永存在日本举办个展。照片由李永存提供。
买了一个叫“大头鞋”的车
没想到我们的“星星”一展,挺获好评的,然后就有人来买我们的画。最早是外国人。中国人可能会觉得你画得不错,但他不会掏钱的。
我那时候住在工艺美院旁边的一个楼里头,老外时不时开着车就来了。
有个街坊,一有老外来就开个门缝,多讨厌,你偷偷看就完了,还开个门缝看。学校的保卫处找我谈话:以后再有老外来,你得提前通知我。我说行啊,我只要知道,就提前通知你。但我怎么可能知道?人家那时候也没电话。还有两回,老外走错了单元,那街坊就带着老外过来,“是找你的,李老师”。
外国人喜欢我的画,是因为它还是符合传统的审美。第一次卖画,我也不知道要多少钱,要不然你给我买个照相机?老外过几天就从香港给我买个照相机,这么粗的镜头。我背着照相机,可招摇了。后来我把彩色的相机带子送给别人,太招摇了。跟他换了个黑的细条带子。
买画的是英国大使馆的文化参赞。他说,我在中国好几年了,从来没有看到有人这样。特别高兴,他说,我刚才看了一眼,赶紧就回家,把我老婆也拉来。后来认识了,常去他们家,就成朋友了。八几年去英国还见过他。
1986 年,我买了车,菲亚特,一万块钱一辆,外号“大头鞋”,没有空调,夏天热死了。简直都是蒸笼。
那是北京第一次面向私人卖车。普通人拿一万块钱挺困难。那批车主要是谁买了呢?北京画院的,我,毛栗子。就一些画画的。
我的是工艺美院的第二辆车,第一辆是有个人买了夏利,是二手旧车。大概是做什么公司吧。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我的。后来我听说,我之后好长时间了,有人买了辆车,院长说,那人怎么这么不务正业。如果那么说他的话,还不知道怎么说我呢。
当初“星星”还在胚胎时期,栗宪庭作为《美术》杂志的编辑,有官方身份,对我们宣传帮助很大。我们也是在“星星”展览之后认识的。
后来我们名气大了,老外跟我们关系也越来越多。大约是 1986、1987 的时候,栗宪庭写过一篇文章,说“星星”已经堕落成跟外国人如何如何了。那篇文章我后来留了很长时间。
在国外的画家
我后来也出过国。在法国待过几个月。去法国的时候,我想的是看看情况,也有待下来的想法。我在法国待了四个月,到处转,办了两个展览,认识了在巴黎待了好些年的艺术家。当时王克平也已经去了。我大概知道了一个外国艺术家在法国是怎么活着。后来觉得算了,没什么意思。在中国是政治压迫着你,你觉得没什么前途。 在法国是谋生,也没什么意思。还有一个,就是现在说的文化的不适应,其实就是两个社会差得太远。
在巴黎,法航买了我几张画,说送给他们的客户,然后说,我们这个部门没什么钱,但是你无论到哪儿,我们都给你飞机票,随你便。后来我就拿他们的票去了法国南部尼斯,去纽约,再回中国。在纽约,我住在艾未未家,他在 SOHO,我跟他们呆了几天,觉得这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回来之后, 1991 年我到密歇根大学做访问学者,然后去西雅图,加拿大,又去了趟纽约。 《纽约时报》当时在北京有个分社社长,他回美国了,这回住的是他们家。我考察了这些画家朝不保夕的生活。算了,我还是回国。
1986 年黄锐与黄锐在曰本,中间是书法家神莫山先生。图片由李永存提供。
1986 年,李永存在纽约街头。照片由李永存提供。
其实这些出国的画家,第一,当时在中国没有市场。市场很小也很少,可能都被我们给占据了,北京的老外买画都买我们的画。我当时在北京的老外圈里头很出名,谁都知道薄云,甚至有一两个老外说,我的家就是薄云的画挂满了。
第二,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到西方才能被承认。当时陈丹青的《西藏组画》已经出来了,但是《西藏组画》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利益。他毕业之后在美院待了一两年才走。他们出国是寻求被承认,在那儿待了若干年,失望了之后才回来。其实他们想回来,但是想以风光的形式回来。
那时候我看他们生活没什么结果,趁着没还没开除,赶快回来。后来,认识的画家之间说,说薄云这家伙太狡猾了,一看不对他就回来了。我说我干嘛要不回来,我这不是狡猾,而是你明显在那混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干嘛不回来?
让他们待下去的是什么呢?第一,他们已经断了后路。我回来,因为我当时在美院请的是长假,只要在一年之内回来,工艺美院还有我的公职。他们好多都辞了职,回不回来都一样。而且在当时他们觉得在那熬着没准就能出头。所以他们坚持熬着。
后来他们也明白了,你得在中国折腾,外国人才认。比方说,像王广义、张晓刚。如果他们在美国画这样的画,没人理他们。他们在中国画才行。在中国,你是一个中国画家,你是中国的当代艺术,内容里头都包含对中国的讽刺——可以。在美国,你只是中国来的一个流浪画家。他们也都知道这一点,所以这几个人都很聪明,绝不到外国定居。
青春寄托
后来办几次“星星”的纪念展。你说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响吗?没有特别大的。折腾了半天,就是走一个过场。还不如下乡去画写生好玩呢。
我最近买了投影仪,打算画人体。把照片打到画布上,勾轮廓省事了,再画别的。下个礼拜,准备找几个同学一块儿,去下乡的地方,蔚县。那里不用搭外景,就是抗日战争的场景。老村没变,符合我小时候对农村的概念。农民现在在老村外边盖起房子,就没什么意思了。
1969一1973 年在蔚县解放军农场,左一为李永存。照片由李永存提供
在蔚县的时候每个人都骂,什么鬼地方,但离开了都很怀念。因为那个地方已经和你的青春联系在一起了,你不能抽象地怀念你的青春。肯定是把青春寄托在一个地方。
有人寄托在年轻时候唱过的歌曲。我在法国见过一个大右派,一直没给她平反。有次聚会,她拉二胡,一拉全是革命歌曲。她其实讨厌革命歌曲,她拉的其实是青春的寄托。因为她年轻的时候就唱这个。你说阿城说北岛喝醉酒,就会唱“东方红太阳升”。没错,这就是他青春的寄托。
长题图为薄云《夜泊秦淮》,有剪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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