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家蔡志忠：诸子百家漫画和宇宙物理，皆出于心性 | 访谈录

尽管备受质疑，蔡志忠依然认为自己闭关研究宇宙物理的 10 年是人生最快乐的日子。他独自一人在东京画诸子百家系列漫画的那 4 年是第二快乐的日子。理由皆是“可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听任心性，“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也是蔡志忠做人的追求。 71 岁的他现在是世界上最知名的华人漫画家之一，以漫画中国经典系列闻名。迄今为止，他画了 300 多本漫画，作品已在 45 个国家和地区出版，销量超过 4000 万册。除了漫画，他称自己一生专注的领域还有动画、桥牌、鎏金铜佛收藏、佛学、禅学、物理、数学、道家思想、中国智慧起源等，“把自己活成五六辈子”。

根据他的自传，蔡志忠的一生颇有点传奇色彩。他 1948 年出生于台湾彰化， 4 岁发现自己爱画画的天赋； 9 岁决定以画漫画作为一生职业； 15 岁放弃学业，只身去台北闯荡，任集英社漫画师； 20 岁时，已出版 200 多本武侠漫画；到了七八十年代，他一边制作《七彩卡通老夫子》《乌龙院》等动画作品，另一边陆续出版漫画中国经典系列，受到热捧；九十年代移民加拿大温哥华后，他开始研究佛陀思想、物理、数学……；到了 2011 年，他入驻杭州西溪湿地成立“蔡志忠工作室”，与大陆有着更多合作，比如制作动画电影《功夫少林寺》《武圣关公》等，也常宣称：“我生于台湾、老死于杭州、葬于少林寺。”

众多作品中，蔡志忠最为著名的是漫画诸子百家系列。虽然这套漫画在全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都受到欢迎，但对于台湾和大陆来说，这股热潮也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出版故事。

在台湾， 1987 年， 39 岁的蔡志忠出版了漫画诸子百家系列的第一本《庄子说：自然的箫声》。这本漫画一经出版，连续十个月位列畅销书排行榜首位，也被媒体认为掀起一股漫画旋风。而且除了《庄子说》，畅销书排行榜的第二名、第三名和第四名也都是蔡志忠的同系列作品——《老子说：智者的低语》、《孔子说：仁者的叮咛》、《列子说：御风而行的哲思》。

当时，“国立编译馆”也顺势取消了实行 20 多年的漫画审查制度。蔡志忠在自传中曾回忆，“国立编译馆”漫画审查制度，来自一段新闻媒体与政府打压漫画的历史。 1957 年，台湾兴起漫画热潮，新闻媒体围剿，台湾政府刻意打压，自 1966 年 5 月开始，政府实施极为严格的漫画审查制度。如果当时不打压漫画，台湾原本有机会成为世界第二大漫画王国。 1983 年第二次漫画浪潮兴起，知名漫画家牛哥经常上媒体，跟掌管漫画生死大权的“国立编译馆”抗争，也联署一大群漫画家到法院控告“国立编译馆”，漫画家与当局展开长达四年的官司，这次新闻媒体站在漫画家这一边，“国立编译馆”自己也心虚得很。

“‘国立编译馆’漫画审查制度宣告结束，其实也跟我有一点关系，《庄子说》《老子说》首刷都送审，‘国立编译馆’一字不改给了执照。时报出版社以为《孔子说》更不会有问题，执照还没发下来就先印好了 5 万本，但这次《孔子说》送审，‘国立编译馆’要求修改其中一小部分内容。我于星期五下午一点半到‘国立编译馆’，跟曾馆长说：‘馆长，漫画《孔子说》已经印好了 5 万本，无论给不给执照，我们星期一必定发行，‘国立编译馆’要扣押，必定闹新闻，那时再由全民来评评理吧。’ 曾济群馆长从善如流，从此‘国立编译馆’便取消了漫画审查制度。”蔡志忠在《天才与巨匠》中回忆道。

台湾版《庄子说》

大陆版《庄子说》

美国版《庄子说》

虽然取消了漫画审查制度，但漫画热潮却引起了其他出版社和畅销书作家的不满，认为漫画书不能归类为文学，应归儿童类，只能摆在地下室。蔡志忠称，金石堂连锁书店企划部经理陈文棋挡不住这股强大抗议潮，只好依建议将漫画书全部扫到地下室角落，才平息这段风波，这也是台湾漫画史上第二次被打压。从 1984 年开始，由《中国时报》带头兴起的第二波台湾漫画高潮也因此慢慢退烧。

不过，漫画诸子百家系列的热潮延续到了日本、韩国、东南亚、香港、大陆等地。当时，在三联书店的沈昌文和董秀玉的促成下，蔡志忠的作品得以引进大陆。从 1989 年到 1993 年，三联书店一口气出版了蔡志忠近 40 种漫画集，掀起“蔡志忠热”。

沈昌文曾对《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回忆：“当时我要出别的漫画都有问题，日本、香港的都讲西方的，中国丁聪都是政治上骂美国，而蔡志忠完全是宣传中国思想，奇怪的是，他的那些中国思想连我这个中国人当时都不知道。中国人还有这样的观点，一看他的漫画才懂得。他的那些古典并不单是四书五经，很多是民间文学，我很佩服。这个人真奇怪，现在有的时候他把微积分什么都画成漫画，这是个怪人。”

出版蔡志忠的作品也改变了三联书店的经济状况。“这个对我的经济有很大影响，因为他稿费都存我那儿，不拿。所以等到我退休的时候，据说有 400 万。我这些钱都给职工在方庄买了宿舍，所以呢，职工买宿舍的时候，房子多少钱一平米？十八块一平米。现在的房子得要多少？所以表面上我一分钱也没拿他，实际上在通货膨胀的情况，把几百万块钱始终存我那儿，我直到退休了才给，我很感动。这个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连我都不地道。“沈昌文说。

2019 年 7 月，漫画诸子百家系列的《庄子说》在美国出了新版。该系列此前已出版《孙子说》《孔子说》，整套漫画共 18 本也将由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列入“图说中国经典”系列丛书。为了宣传新书，蔡志忠来到北京，我们也见到了沈昌文口中的这位“怪人”，和他聊了聊西洋美术史、中国美术史、漫画史，还有电影、音乐、小说、物理……

“我从小看电影，现在还每天看两部电影。当然，不见得都看完。因为我看电影会睡着，好看才会看完。像《爱、死亡和机器人》我已经看了十遍，第一集、第三集跟最后一集最好看，尤其是第一集，简直酷到比《龙文身的女孩》还要厉害。有时候我都怀疑是真人演的，表情细腻到不行。我是非常时尚的。” 71 岁的蔡志忠对《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说。

蔡志忠，来自：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Q=Qdaily

蔡=蔡志忠

如果只看漫画，然后继续画漫画，不可能超越

Q ：你关于西洋美术史和中国美术史的知识基本上是自学的。在西洋美术史部分，你说你最喜欢的艺术家是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最崇拜的艺术家是毕加索。为什么？

蔡： 没有人画画比拉斐尔优雅，而且那是天才啊！他很年轻就会画。米开朗基罗很有力量，而且作品最多，达·芬奇跟他比起来简直（太少了）。他为了画教堂（的壁画），画到脊椎、脖子都硬了。我看那部电影很早，他躺在板子上，然后整个墨滴得一塌糊涂。他好像个子还蛮高。他是给奶妈养，奶妈的先生是一个石匠，（所以他）爱上了雕刻石头。他爸爸、妈妈很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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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加索是一个很聪慧的人。他 19 岁画的画已经很厉害了，说他年轻的时候可以比拉斐尔画得还好。他来巴黎应该 19 岁，打听到巴黎最伟大、最先进的画家叫马蒂斯。有一次，他混进马蒂斯画廊，然后回来立志 2 年内打败马蒂斯。

他都是画主题。第一个是画蓝色时期，类似梵谷（大陆一般译为“梵高”）开始画矿工、吃土豆的人……画了一年多，就粉红色时期，马戏团、少年……再来就画新古典主义，石头那样，很粗。再来就是立体派、抽象派。所以，他几乎每两年换个主题。你老是画同一个主题，就是抄袭、临摹自己。

他有一个画得最好的，现在在箱根雕刻之森美术馆，里面有他 50 个盘子，画豆苗、酒神吹羊角……他们开车去一个陶瓷工厂，都是同样的盘子。他在吃鱼，就把鱼骨头镶在陶盘，这个作品比较好玩。有一个美国人，跟他买了一张抽象画，20 万美金。美国人已经付钱，画已经包好了。这时候才冒昧地问，请问毕加索先生，这张画代表什么意思？毕加索说，代表 20 万美金。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外面一直有小三。他不是晚上要去酒馆吗？然后小三回来跟老婆打架，他也不理，在上面画。

艺术家要像毕卡索，不要把他看得那么悲情。梵谷当然可能有焦虑症。要像高更一样，高更到 38 岁，本来是股票经纪人，已经有五个小孩、一个老婆，突然宣布我要辞职，要去当艺术家，就不理老婆、小孩。

我最崇拜的文学家是纪伯伦，纪伯伦非常厉害。小说家我最喜欢巴尔扎克。巴尔扎克的妈妈是一个拜金主义者，他是一个富家（子弟），（家里）让他读法律系，将来当律师。巴尔扎克不肯（当律师）。不肯，家里就不提供钱，他自己就开始赚钱，还开印刷厂，亏钱。他一辈子都在负债、还债，喜欢东欧一个公爵夫人，还去跟她约会。他 58 岁从东欧坐马车回来，还没到巴黎就死了。

所以，我比较喜欢那种不听父母命令，自己去念哲学、文学……伽利略也是。他爸爸做音乐，让他学医。他就自己去学物理，不理会家里有没有支持。很多人都是依自己心性去行为，才有很大成就。

Q ：所以你喜欢他们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他们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性走？

蔡： 当然了，像我刚才去见林怀民的时候，我们都是听任心的。你去看李白，就是任侠、任心性。有时候我对你不爽，就走人了。大部分人都不是，老板在训话，讲了三个钟头，不敢走。

Q ：你从西洋美术史中学到什么对你以后漫画创作有用的观念或技巧吗？受到过什么影响吗？

蔡： 你如果只看漫画，然后继续画漫画，不可能超越。我们讲远一点，我到杭州，有一次在西湖草皮，几个文化人。有一个人突然把椅子推到我旁边，“麦家！麦家！”。我还不晓得谁是麦家。他说，我儿子不念书，喜欢动漫，休学在家看漫画、动画。我说，有希望，可能将来比你有出息。后来，我们有一次聚会，突然一个人端着盘子坐我旁边。我看旁边都是空位，这个人很莫名其妙。他说，麦家，我儿子看完中国的动漫，说中国没有动漫。他看完了中国小说，说中国没有小说。我说，你儿子有希望，将来是世界级的。

所以，你去看完西洋美术史，再回来画漫画，境界就会不一样。你去学过设计，再回来画画，就不会那么多。人家设计就画两条线，这个代表什么意思，把它简略到极致。比如说苹果电脑，那就画一个苹果，然后咬一口。咬那一口到底代表亚当还是图灵？我猜是代表图灵咬了那一口。当你会了物理公式，你画出来的，境界完全不一样。物理公式、数学公式漂亮到简直是用光的笔在光的纸上写出了光明的文字，像 E = mc^2 或者莱布尼茨公式。

你就会知道，真正核心是一个真理，然后它就发亮。不是画很多，是要画纯度很高。纯度很高才不会被时间埋没。只要有一个人漫画诸子百家，没有比我好，我的书就仍然可以卖到一百，（但）有一个人画得比我好，解释得更简单，我就结束了。所以你知道我花 99% （的时间）在整理内容，只花 1% （的时间）在画画。两岸没有任何学者、方丈、法师说我哪里画得不对。

Q ：在中国美术史部分，你说你最喜欢的画家是梁楷、八大山人，最崇拜的画家是南宋径山寺画僧法常（牧溪）。为什么？

蔡： 梁楷不只是画《六祖斫竹图》、《李白望月图》，还有《出山释迦图》，画很多。我整理中国美术史，梁楷就有 26 章。八大画最简约。你如果把整个中国美术史用幻灯片（放出来），突然有一个人会让你亮一下，那就是梁楷，尤其是《布袋和尚图》《泼墨仙人图》。再来会有一个人让你尊敬一下，那就是石涛。石涛画的山水不太一样，没有八大那么震撼，尤其花鸟。张大千的泼墨山水可以，画的《长江万里图》非常漂亮，很长，大概跟王希孟那张《千里江山图》差不多。张大千第二张最有名的画就是《庐山图》。

法常画很多画，全部都在日本。他是带动日本变成禅画的人。北宋时代，日本很多僧人来中国留学，把一些觉得很重要的买回去，我们自己都没有。法常画了白衣观音、长臂猿、鹤，比较少，我找到了大概六七张。他是庆善寺非常著名的禅师。

《六祖斫竹图》，梁楷（南宋），纸本墨笔 73×31.8厘米，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布袋和尚图》，梁楷（南宋），绢本设色 82×33.2cm，日本香雪美术馆藏。 《荷花翠鸟图轴》，八大山人（清）， 纸本墨笔 182×98cm ，上海博物馆藏。

《水木清华图》，八大山人（清），纸本墨笔 120×50.6cm，南京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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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类似的，你从中国美术史中学到什么对你以后漫画创作有用的观念或技巧吗？受到过什么影响吗？我看你书中提到了一点，中国山水画中的留白令我着迷，用空无表现意境，对日后我画漫画中国诸子百家系列有很大的帮助。还有补充的吗？

蔡： 我们先谈日本浮世绘，你就会学到很多。日本浮世绘时间比较短。为什么开始流行浮世绘？因为日本生产了印刷机，印刷机要印东西，比如说年历、月历。没有的时候，怎么印呢？所以就找人来画主题。就像埃贡·席勒把脸撕下来，画各种表情特写。他本来在做榻榻米，但他跟印刷厂老板认识。印刷厂老板知道他会画一点画，席勒其实素描不是很好，鼓励他不要做榻榻米，来画这个。所以席勒画特写，欧洲最受欢迎。他有点漫画、夸张。

无论是歌川广重或是葛饰北斋，有时就像画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一个桥，很多人，河里面很多人在染布，河岸很多人在捕鱼。有个人叫做喜多川歌磨，他是乡下人，就画女生特写。对画家来说话，特写更简单，每个人头发画得很细，比画一个桥满满地到处都是人好画。这就是主题。《富岳三十六景》，从京都、江户等 36 个地点看到了富士山。后来，歌川家族画了《水浒传》《三国志》。

中国画开始到唐朝，画很多人物，（比如）张萱、周昉、阎立本、阎立德。当然，也有人画山水。再往下，夏圭和马远就画一边一角，就特写。再来，就画更少了，画扇面主题。所以，你不能老是再画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郭熙的《早春图》，三段式前景。三段式的看久了就觉得有点烦，主题是第二段，最大。像黄宾虹第三段勾勒山，你可以看出黄宾虹山画得好，他勾勒的山有两层，一层比较远，一种比较近，两三笔。

所以，每个时代不一样。什么重要呢？你不要画满满的画，要画和夏圭、马远一样，一个船桨、一个渔翁。

《观音猿鹤图》，法常（南宋），绢本水墨 173×99cm，日本京都大德寺藏。 《潇湘八景之渔村夕照图》，法常（南宋），纸本水墨，33×12.6cm，日本根津美术馆藏。 《踏歌图》，马远（南宋），绢本设色 192.5×111cm，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溪山清远图》，夏圭（南宋），纸本水墨 46.5×889.1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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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跟东方智慧有关的，我就非常有兴趣

Q ：刚才说的都是传统绘画，那从漫画角度来看，你最喜欢和最崇拜的漫画家都是谁？为什么？

蔡： 如果让我选，马来西亚的 Lat 。他年纪比我小 5 岁（1953年出生），在马来西亚还有 Lat 主题公园。他开始画乡村男孩，然后画一个马来西亚人跟一个华人小孩的感情。他也很喜欢日本，画了一本日本。我在日本生活（时），也画过一本《日本行脚》。很多画家也都出国画当地，法国有一个画家画过香港，台湾也画了几张。

Lat 画得非常自由。我有一次去新加坡，在马来西亚换飞机，每次就去书店，当然看到漫画。他漫画很多，是马来西亚最伟大的画家。如果让我选亚洲最伟大的漫画家，我会选他。另外一个当然是手冢治虫。手冢治虫是日本漫画天王。他画的作品最多，深度最有，像《怪医秦博士》《铁臂阿童木》等。他最好的是《火鸟》。

那我开始画漫画，当然会喜欢某个画家，然后你喜欢某个漫画家，会有点模仿他，就是千叶彻弥。他画《好小子》、《大个子》、高尔夫球……

日本漫画我问到很关键的。我曾问讲谈社单行本主编阿久津：“ 60 年来，《周刊少年》漫画换过无数总编辑，请问你们的宗旨是什么？”他回答说：“有趣、有益。”所以你看讲谈社的都是寓教于乐，（比如）《巨人之星》（里）打棒球或是空手道、摔跤。集英社最厉害。我说，那集英社的《少年跳跃周刊》的宗旨是什么呢？阿久津说：“勇气、友情、胜利”，（所以集英社推出了《北斗拳》《圣斗士星矢》《七龙珠》《灌篮高手》等英雄豪杰漫画）。所有电影、小说都是这个公式。没有人愿意看男主角失败。光是一个男主角很无聊，所以要友情。

Q ：刚才提到讲谈社和集英社都有自己的特点，如果让你概括自己的特点，会有什么结论？

蔡： 凡是跟东方智慧有关的，我就非常有兴趣。（比如）我看到了袁枚的《随园食单》，我就非画不可。这个是 3000 年来关于美食最好的书。我的话，套用《圣经》上讲的话，做其所能，乐其所做。

Lat 的作品 The Kampung Boy ，来自：mphonline

**** 手冢治虫的《火鸟》，来自：当当

**** 千叶彻弥的《好小子》，来自：豆瓣

Q ：你在书中说：“ 1963 年刚到台北画漫画时，我除了很爱画漫画，还很热爱电影和流行音乐。”能不能讲讲你最喜欢哪些电影和音乐？现在还喜欢吗？

蔡： 我留长头发就是因为 15 岁到台北，看到一根柱子上有披头士，然后我就赶快去买唱片。我很迷披头士，尤其是保罗·麦卡特尼，约翰·列侬我倒没有喜欢，麦卡特尼才是真正创作最多的。那时，台湾开始有合唱团，在中山堂有水晶合唱团、野马合唱团。我还记得野马合唱团旁边两个跳舞的，后来都变成很有名的女歌手，一个叫比莉，一个叫苏芮。我还第一次看民歌，然后那时有张艾嘉跟她男朋友。张艾嘉是文化大学的，穿着印度小碎花裙子。她男朋友头发留猫王的，弄得好蓬。

我以前很爱参加音乐活动，听过杨泽的第一次民歌。演到 2/3 ，就说下面这首请我的老师余光中先生念他的诗。余光中开始，“乡愁……”（蔡志忠模仿余光中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鸡皮疙瘩掉了，演话剧都没那么夸张，原来诗人朗诵这么可怕！（但）现在我不听音乐了，以前听都是开到最响。

我从小看电影，现在还每天看两部电影。当然，不见得都看完。因为我看电影会睡着，好看才会看完。像《爱、死亡和机器人》我已经看了十遍，第一集、第三集跟最后一集最好看，尤其是第一集，简直酷到比《龙文身的女孩》还要厉害。有时候我都怀疑是真人演的，表情细腻到不行。我是非常时尚的。

电影有三种（典型模式）。最多是角色扮演，就 007 。主角看到了，你才看到。主角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带领你。最典型的例子，（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心》拍了很多次电影，其中还包括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另外一种就是《东方快车谋杀案》。主角知道，但是观众不知道。比较聪明的观众，看到一半就知道了；比较笨的，最后解释完了，他还不太清楚。第三种，比较厉害，叫希区柯克。他先让观众知道这个地方很恐怖，不能去，观众每个都很紧张。所以，你到底要用哪一种剧本？当然，两边可以都有一点，但是不能玩得过多。

小说也有三个（典型）写法，第一个是人物连人物，像《水浒传》。他从小的开始写起，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碰到高俅来当他的上司。完了，以前他爸爸欺负过高俅，所以半夜背着老母逃亡。到了史家庄，碰到九纹龙史进。那王进就当九纹龙史进的师傅，就拜拜了，从此就讲九纹龙了。九纹龙碰到哥们鲁智深，九纹龙拜拜了。再有拔柳树什么，再碰到哥们林冲，鲁智深拜拜了。林冲被判刑了，半路碰到武松……《封神榜》也是这样。

第二个是几个人物，每个都有问题，然后去走一个行程，后来就回来了。像《西游记》，孙悟空功夫最厉害，得不到老板欣赏；猪八戒好吃懒做；沙僧是默默无闻；白龙马是犯了错……他们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真经。《绿野仙踪》也是这样。

第三个是各路英雄汇总，比如《龙门客栈》《东邪西毒》。

Q ：刚才聊了电影和小说的叙事模式，那你觉得你的漫画有几种模式或特点？

蔡： 你注意看我的漫画，第一，我大概三格一定要换场地，我不会让它留在三格。第二，我一定不会让它超过 120 个字，我都要求 75 个字。漫画不能让人家看太久，字很多，他会觉得不好看。（字少，）他很有成就感，看完以为懂了，其实不那么懂。

漫画没有边际，随便高兴，是一种语言和沟通手段

Q ：你一直强调一个观点：漫画最重要的是故事内容，画画技巧只是呈现故事的工具。同时，你说：“严格说来，我画的漫画诸子百家思想、朱德庸的四格漫画和几米的绘本，都只是漫画中的维生素，而不是米饭。据说吃了对身体有帮助，不吃也不会饿肚子。剧情故事漫画才是真正漫画中的米饭。”那你觉得你有自己满意的剧情故事漫画作品吗？

蔡： 我最后一个就是画古龙《绝代双骄》。我们以前画武侠小说，觉得只能画第一本！《绝代双娇》小说是 70 本。一本小说，夜黑风高，我们就要画两页了。你知道古龙为什么写这么长吗？以前写小说算页的，而且是买断的，没有版税。你交一本稿，给你稿费，然后就跟你无关了。

我认为我们给金庸的评价过高，给古龙评价太低。他们两个差别没那么大。在大陆，好像金庸天王，古龙好像在地下。我倒比较喜欢看古龙的小说，（比如）《天涯·明月·刀》《白玉老虎》《陆小凤传奇》……金庸的小说很慢，我喜欢看很快的。

Q ：你的作品可以简单分为两类，一类是像漫画中国古典的编绘，另一类是完全自己写的作品，比如《智慧彼岸的微笑》《菩提树下的微笑》。那对你而言，这两者在创作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吗？

蔡： 前者后来我就发现要画系列，（比如）《水浒传》《封神榜》《三国志》，当然都画比较短的。我一直不敢画《红楼梦》。因为第一，我对女人不是那么懂；第二，我又不是贵族出身，他们生活我也不太了解。事实上，你看我画《西游记》，肯定受欢迎。我还画《后西游记》，孙小圣、猪一戒……我本来还画《西游补》，补就到地狱，后来实在没有办法了。但是，我有一个一定要画，禅宗。禅宗其实很多都非常好，但是一般人不太懂，我其实是蛮懂的。我画画可能会改变别（人）的（思维）方式。

另外，我有九本书还没有出版。像“赚钱兵法”，我研究了日本、美国的所有企业，从范德比尔特、卡纳基、摩根、洛克菲勒、亨利·福特……整个美国的复兴不是美国总统，而是这几个企业。整个日本战后复兴也不是日本政府，当然它有美国托管，然后企业复原日本的精神。

我一定要写三本书，那三本书可能会变很多本。第一本，一个人来这个世间应该怎么走？制定目标很重要，然后朝向目标，不分心很重要。以终为始。所以当你有一个确定的目的地，你就不会羡慕别人。因为你有你的路，别人有别人的路，你也不会焦虑别人比你开得快。开得快没用，我们每个人节奏不一样。

第二本，一个人在变化的时空如何自处？我只念到初中二年级，我只干自己有能力（干）的。一个人做自己最喜欢、最拿手的，做到极致。我经历了石油危机、亚洲金融风暴、次贷危机，从来没有（受到）影响，收入从来没有减少。当然，我们经历全球物欲狂潮，大家都朝向精致利己主义，以流行、钱（为标准），我永远不受影响。你的身就是你的修行道场，你的心就是你的庙堂，你是自己的上帝，你是自己的恶魔。这是佛教。所以你要知道自己是谁，不被浪潮淹没。

第三本，我们走过的桥，不是我们造的。我们走过的路，不是我们修的。我们在树下，不是我们种的。我们看的书，不是我们写的。难道我们要白吃白喝白走一辈子？这些都是前人做的。太多过去人替我们做了这么大贡献，所以每个人要有心种下几棵树、写几本书、做几件好事……

Q ：你在《天才与巨匠》中简单讲了讲台湾的漫画史，它有两段热潮，第一次是 1957 年到 1966 年，第二次是1983年开始。能不能展开讲讲为什么在 1957 年和 1983 年台湾分别兴起两次漫画浪潮？

蔡： 当时（1957年）我是小学三年级，是第一批漫画迷，就形成第二批漫画作家。所以一次漫画狂潮必然带动下一批漫画家。就像夏达他们，都是日本漫画迷，才成为下一批漫画家。后来是国民党政府不让我们出漫画。

再来就是敖幼祥开始，在《民生报》画《皮皮》、《中国时报》画《乌龙院》。我后来画《大醉侠》《光头神探》，“时报”（集团）开始成立漫画杂志《欢乐》漫画半月刊，东立出版社盗版了日本的《少年快报》，卖得非常好，二十七万册，一本才卖人民币四块半。后来“时报”就成立了每年的漫画奖。萧言中、朱德庸……就开始有名了。我就跑去日本画诸子百家了，然后回来就变成另外一辈的人。

Q ：我觉得台湾这两次漫画热潮至少可以让我们思考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你提到第一次浪潮的结束是由于媒体与政府的不断打压，结果也导致台湾失去成为世界第二大漫画王国的机会。能不能展开讲讲当时是怎么打压的？比如过去的审查制怎么损害了台湾漫画的发展？

蔡： 我不好意思讲人。他们在报纸上骂漫画是小人书，还编造故事说，有个小孩看了漫画，跑去山上学仙。政府当然是所有教育体系，老师看到漫画书会没收，看漫画就是坏学生。后来就无疾而终，大家觉得画漫画不（光彩）。你看我们以前不用本名，每个人都用笔名。

第二次怎么消失？我不知道。我已经开始画《庄子说》，在台湾、大陆、日本很红。然后漫画慢慢不在报纸上连载，最主要应该是报纸消失。台湾的漫画报纸稿费很高，我们花一档漫画，等于一个男人两年薪水。每天刊一则，一年大概 2 万美金。

洪德麟写过一本书《台湾漫画史》，蛮公平的。

Q ：第二个问题其实是关于我们该怎么认识漫画。台湾两次漫画热潮的消退都和这个问题有关，第一次是有人认为漫画败坏社会风气，第二次是有人认为漫画不属于文学类，应该归为儿童类。那我比较好奇，你觉得漫画是什么？它在社会中应该扮演一种什么角色？

蔡： 当时我的漫画连续三年位于畅销书排行榜，出版社抗议，一二三四名都是我，所以就把它变成儿童类，在地下室（卖）。

漫画没有边际，随便高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认为漫画就是一种语言，就是一种沟通手段。我们讲一个比较正式的，什么叫国学传承？承当然是承先启后，师傅教弟子，爸爸、妈妈教小孩；传当然是传播，那传播当然是透过当时的回忆方式和最有利的方式。

蔡志忠自画像，来自：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Q ：在《天才与巨匠》中，你说对自己一生的感想是：“日日是好日、处处是天堂。”那回想一生，你有过什么比较大的遗憾吗？

蔡： 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我已经）做其所能，乐其所做。

Q ：《天才与巨匠》出版时间是在2016年，如果让你续写这本书，您会补充些什么？

蔡： 我的物理（部分）会重写。我已经发现了非常多，像波粒双重性、暗物质、暗能量。（前）台大校长李嗣涔那 10 个（物理）问题，我还会再改。

附：李嗣涔所列的十大物理问题

1. 目前实验所量赫伯常数所得出之宇宙年龄约在 80 亿～ 120 亿年，比宇宙中最古老的球状星团 150 亿年还要年轻，这是怎么回事？

2. 原子是由质子、中子、电子所构成，质子、中子是由夸克所构成，夸克又是由什么所构成的呢？

3. 宇宙中的黑暗物质到底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又是什么样的结构？

4. 似星体的发光能量太过惊人，远超过核子反应所能产生的能量范围，那么是什么作用产生如此巨大的能量？

5. 太阳辐射所产生微中子之量与标准模型所预测之量不合，是什么原因？

6. 地球上的生命起源到底为何？流星所带来的有机分子？闪电所合成之氨基酸？利用有规则原子排列之矿物表面合成 RNA ？

7. 超光速的迅子到底存不存在？

8. 人尺度大小的宏观量子现象是否存在？要在什么条件下才存在？

9. 量子现象中的不可分割性是否可以解释预知未来？

10. 宇宙的维度是四度还是超过四度？若有超出之维度如何测量出来？

题图为蔡志忠作品，来自商务印书馆版《庄子说》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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