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后的反战纪实文学经典,战争究竟是什么?
《战争》
内容简介
作品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主人公路德维希 • 雷恩——一名五等兵,跟随大部队进军比利时和法国的经历。在此期间,他亲眼目睹了一个个年轻人在身边倒下。但他一开始并没有对战争产生质疑,因为他与当时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都热爱自己的国家,渴望赢得战争。对雷恩来说,他的连队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他没有时间为倒下的战友难过。
作者用朴素、冷静的语言描写了雷恩受伤后的恐惧、晋升后的骄傲、被授予二等兵铁十字勋章后的喜悦和阵地战时的无聊。之后,雷恩被提拔为中士,并再次受伤,在野战医院获得了一等兵铁十字勋章,但他内心深处开始抵触战争。1918年10月,雷恩回到前线,他发现所有人都对战争憎恨不已。不久后,一战结束了。
作者简介
路德维希 • 雷恩(Ludwig Renn),原名阿诺尔德 • 维特 • 冯 • 格尔瑟瑙, 1889 年出生, 1979 年逝世,德国作家。曾是德国贵族,代表作有纪实小说《战争》和《战后》,后用成名作《战争》里的主人公名字作为自己的笔名。
西班牙内战时期,曾任国际第 11 纵队参谋长和台尔曼营营长。 1939 ~ 1947 年流亡墨西哥。 1947 年回国,任人类学教授、德累斯顿文化研究院院长和萨克森文化联盟主席等职。 1950 年迁居柏林,成为职业作家。
书籍摘录
索姆河战役
一天下午,我们团长带着他的勤务官来到工厂。他们一边谈话一边推开门。
“可是您想想,”上校说,“百门大炮在前线排开一公里长。您好好想想我们的处境。这样的炮火,我们的士兵
可顶不住!”他们的对话中断了。
我向他们展示我做的箱子和支架板,他们几乎看都没看,就继续朝前走了。
他们肯定是在讨论索姆河战役,我粗略地读过报纸上的相关报道。我也知道,离我们最近的那个团已经朝索姆河进发。但是,对此我并未多想。去年一年里,我究竟都想过些什么呢?我们团什么时候也会去呢?我们这些工人会被丢下吗?我想相信我们会被留下来,好借此来安慰自己。然而我并不相信这些,我非常害怕。怎么这么出乎意料?我心里呐喊着。为什么会这么出乎意料?为什么我竟然什么都没想到呢?
但是我究竟该想什么? 根本没什么好想的。万事皆空。
晚上,其他人都在玩牌,我在害怕。有时我会在晚上独自出去;有时我非常风趣,给其他人讲故事,逗得他们笑弯了腰,我也跟着笑。可这只是无谓的挣扎。我喝得酩酊大醉,可这毫无帮助。
为什么我会这样害怕?难道我害怕死亡吗?不,不是特别害怕。或者害怕受伤?不,我几乎一点儿都不怕。或者害怕被俘?啊,我不会被俘虏的。这些我都不害怕,那究竟是什么呢?
1916 年 9 月 16 日,我们接到开拔的命令。
我们行进到距前线二十公里处的后方,驻扎在一个村庄里。
第二天早晨,我们坐在宿营地里抽着烟等待。后来接到命令,要求我们不要离开宿营地,并且要保持战斗警备状态。
到中午了,我们的战地厨房车没有来,每个人只领到半个面包和一小块猪油,早上就全吃光了。我们的连长——年长的准少尉克雷奇马尔激动地四处跑动。下午三点钟左右,他过来说,我们可以去骑兵连的厨房车那里弄点儿吃的。
“前方情况怎样,少尉先生?”
“我还没得到命令。”
这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这样过去了。我想写封信,于是取出纸笔。但是除了“亲爱的妈妈”,我什么都写不下去。
又过了一天。夜晚降临,我们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左右,我们终于接到命令——前往火车站。两个新兵连已经等候在那里了。他们全都是瘦弱的十八岁少年,一个个身着新军装,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团里都是些高大威猛的汉子——红脸颊的水上救护员、齐舍和另一个铁匠、六个训练通信犬的士兵,其余的很多人还是警察出身。就连军犬飞飞,那只灵敏的捕鼠小能手,也被他们带来了。我在弗洛芒廷时还给它的五只小崽儿做了一个旅途用的箱子。
我们上了火车,那几只牧羊犬拖着脖子上的链子,一跃跳进车厢里。
火车缓缓开过平坦的灰色田野,我们只能偶尔看见几棵樱桃树和几座小房子。
齐舍从行军包里拿出一个小棋盘,开始和那个水上救护员下棋。
他们并不说话。
我们在一个车站吃了午饭。
下午变得更阴沉,更无聊。
我们在一个车站停了两个多小时,已经能隐隐听到远处加农炮的轰鸣声。
“发现一架敌机,是所谓的双翼飞机!”有人在站台上叫着。
“ 他是不是觉得双翼飞机比单翼飞机危险?” 水上救护员笑着说,“让我去窗户边看看!我想看一看这个聪明人!”
那人是车站的工作人员,面色十分苍白。随后,他和几个人一起跑向看起来并不宽敞的防空洞。我们把头探到车窗外,笑着看他们往防空洞那边挤。
德国飞机一架接一架地起飞,但我们没有看到法国飞机。过了一会儿,那几个人又小心翼翼地从防空洞里走出来了。
“你们把我拉到这该死的防空洞里就算了,还踩我的钢盔!”其中的一个人骂道。从他过分宽大而且打满补丁的军上衣就能看出来,他是一个前线的士兵。
火车终于缓缓向前开动。对面开来一列列空货车,也许是往前线运送木材和弹药,刚返回来。
火车驶到某个站,我们看到一些被俘的俄国人在干活。随后,我们到了皮卡第区的阿姆,在那里下了车。
天下着雨,火车站前面是一个泥泞的广场,远处是一座建着几个圆形塔楼的城堡。我们站在其他队伍、运粮车和卡车中间。伤员们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到处走动,浑身上下溅满泥点,中间还有穿着蓝色长款军装的法国俘虏。
我们的准少尉四处问:“有人知道我们团在哪儿吗?”
没人回答。
他挤到运粮车那里问司机,然后就不见了。
雨点均匀地落到我们身上,大家披着帐篷帆布站着,雨水沿着钢盔滴下来,身上的背包也更沉了。
天开始变黑。
准少尉回来了,眼镜片上沾满雨珠。他说,他去了车站指挥部,但没人知道我们团的消息。随后他又去了通信站,那里的人知道我们师部的号码,但电话没有接通。
这是个灰暗的黄昏。
“克雷奇马尔少尉?”一个人披着帐篷帆布出现了,“中校派我来这儿,把你们带到部队那里。”
“拿起枪!便步走!”
我们挤过人群和运输车辆。我感觉城市中的房子非常高雅气派,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城市里待过了。最后一片房子一掠而过,城外是泥泞的大路,左右两边是空荡荡的田地,以及雨水。给我们带路的人面容消瘦苍老,而且步伐很快。
“前方情况到底怎样?”
“哎,少尉先生,我们团啊!想想我们来时多威风!
现在呢!每个连只有几个人,军官也没了不少,只剩下两三个!大家又脏又饿。厨房车也过不来,因为法国人一直朝我们的炮兵阵地开炮。那里到处是死人和死马。但只要穿过这片区域,前面就没这么糟糕了。哎,我们团啊!你很快就会认出一半尸体,一会儿我们绕过壕沟的一个角落的时候,会看到胸墙上挂着一条腿。知道那是谁吗?哎,那可是埃米尔。你知道吗,埃米尔曾经把施密特-马克斯的裤腿缝住了,我们都笑得不行!少尉先生,你要是认识所有人,就会知道有多惨。”
他在抽泣。
雨在下。
然后,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但是中校先生,也就是我们团的指挥官,他是英雄!我是他的传令兵,我知道他的辛劳。如果我们要去一个危险地带,他会说:‘留在这儿,辛德勒!’我当然不会同意,人都有荣誉感。但是没办法,他一个人去了。三天前,或者是其他什么时候,法军截断了三营,大家都不镇定了。这时他率领后备军过去,两个小时后,整个战壕里都挤满了俘虏,一共七百名士兵,还有一个被完全吓蒙的军官!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大家兴奋得就像喝醉了酒。但是,第二天……”
我头皮发麻。我一直忍不住打哈欠,身体像散架了一样。
他一边讲,一边哭。脚下的泥啪嗒啪嗒直响。我们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平缓的小山丘。站在山上,我们就能看到前方的情况了。
突然,我听到他在讲关于我连队的事:“瓦特克少尉指挥三连,他真的很厉害,一直在抵抗!刚开始他一直开枪射击,后来他的腿受伤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在扔手榴弹。他肯定是疯了。被人抬回来的时候,他破口大骂,还想去扔手榴弹。你要是认识他就能知道,他本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吸烟喝酒他都觉得不对。要是他能挺过来多好!一个热血青年啊!”
我们走到山上,前方到处闪着火光,一直延伸到远处黑色的地平线。炮火声听得更清楚了。信号弹从不同的地方飞上天空,随后爆炸成黄色的小光球。我知道,那些黄色的小光球是请求炮火掩护的信号。那边被攻击了。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吗?
我们停下休息。
我醒了,听到一阵饭盒咣当乱响的声音。
我坐起来伸伸懒腰,这时才想起来:我是在帐篷里。
外面天已大亮,身上还是湿的,但我感觉温暖而舒适。昨夜发生了什么?似乎像是我读过的一个故事,故事里那个人在哭泣,一切都如此不真切。
我解开了我的饭盒。我跪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很高兴,甚至为自己的高兴笑起来。这当然是极其荒唐的。但很美妙!我喜欢外面被踩得很泥泞的草地,而且那里有咖啡供应。
我们排队去喝咖啡。中校走过来,在队伍前面巡视。
他看起来忧郁而严肃,我没忍住,当着他的面笑起来。
他突然注意到我。“嘿!来了索姆河,您很高兴是吗?”
“是的!中校先生!”我答道。
“哦?”他笑道,“我可不相信。”他转身对跟在他身后的勤务官说:“这次我们来的时候,全团有这么些人。
等我第二次被调来前线的时候,就不会有这么多了。”
我们被重新分配,齐舍和我又去了我们原来的连。我们连驻扎在不远处的一个农家院里。
路德维希 • 雷恩,来自:维基百科
赛德尔走过来,我跑去迎他。
他笑着说:“你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吗?”
“嗯,是你很邋遢吗?啊,想起来了!”他已经成了副军士长。
“ 你怎么突然这个表情? 你不会是想要在我面前立正吧?”
赛德尔观察着我,继续道:“你知道吗?法比安又要当我们的连长了。”他尝试着和我重新搭话。
法比安站在院子里。“啊,又有不少熟人呢!”他大声说,“另外,我需要几个传令兵,您和齐舍刚好合适。”
法比安已经成了中尉。我们和他的侍从埃里兹一起住在他的房子里。埃里兹魁梧强壮,长着一个大鹰钩鼻。他似乎并不擅长讲话,而且声音又尖又小。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像珍珠那样的傻瓜,但后来发觉他其实非常聪明,他的智慧只不过被他至善的性情给掩盖了。
晚上我梦见自己将被钉在十字架上。我以为我就要死了,非常害怕。但我并不害怕死,只是害怕疼。我疼醒了,浑身是汗。
天已经亮了,我去井边洗脸。阳光洒在院子里。梦境一直萦绕心头,让我确定我并不怕死。这梦肯定有它的道理。
过了一会儿,我和齐舍一起去射击。我们必须翻过一个平缓的草坡,我想跟齐舍讲讲我的梦,但似乎没有意义。如果在前线被一颗子弹打中脑袋呢?这也一样无所谓。这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事而已。
有传言说,今晚我们将要去前线,这已经传了好多次,但都没有应验。
天气很阴沉,其他人都在打牌。我忙着我的事。因为无事可做,所以我努力缝补衣服,尽可能补得像母亲那样好。我的内裤破了,只有裤裆处还连着,屁股上那块布几乎全破了,扣子也没了。内裤也买不来。我把内裤的两边缝上了一根粗线,好把它绑在身上。我唯一一双袜子的脚后跟处早就磨出了大洞,却没有毛线补袜子。母亲也不能给我寄,因为毛线已经买不到了。但她寄来了两块裹脚布,是从一块法绒布上剪下来的。
第二天早晨阳光明媚,列队集合时,法比安说:“今晚去前线。我们团的一部分军队已经在昨天晚上占领了最前方的阵地。我们要去后面的博安纳森林待命。我们的阵地暂时没事,但我们不能指望它会一直没事。”
法比安让大家解散。
我无事可做,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倚在桥头看芦苇在水边摇摆,然后又回去了。吃饭时间到了,今天有为大进攻特供的饭菜,这是头一次。然后我躺下睡觉。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再睡觉的机会。
下午五点钟,我们在院子里列队集合。天空阴云密布,随后下起细雨。
法比安走过来,头戴钢盔,穿着军大衣,身上挎着皮制子弹盒、刺刀、手枪和防毒面罩,显得非常臃肿。
我们走到大街上,那里停着几辆罩着油布的大卡车,我坐在前面一辆车的司机旁边。
卡车行驶在宽敞的乡村大道上。倾盆大雨中,我可以看到前面的那辆车,偶尔也能看到更前面的车。雨水哗啦哗啦打在车的前窗上,激起小水泡。天色开始变暗。
路上突然出现一条“黑蛇”,我们刹车停下。原来是前面那辆车的车链子掉了,我旁边的军士探出头问:“你们认识路吗?”
“不认识!”
“开过去,恩斯特,让其他车跟在后面。”这时候,我们面前只有阴沉沉的黑暗。为了能赶上其他车,我们开得更快了。
一个村子出现了,还有一个岔路口,我们开慢了一些。
“ 他们开到哪里了呢? 哎, 无所谓了, 我们继续往
前开!”
我们后面那辆车追了上来。车上的人在喊着些什么,我车上的军士跳下车去,跑到后面。
他又回来了。“我们和后面的车也失去联系了。现在只有我们两辆车在一起。开车!”
我们在黑暗里行驶,左拐右拐地向前开。行道树出现了,又哗哗地闪到后面。房子的阴影一掠而过,两束炫目的灯光从一条沟里打上来,离我们越来越近,随后又消失在我们身后。
急刹车!一个穿着斗篷的小个子军官伸开手臂站在街边。又有两名军官从黑暗中跑出来。
“哪个连的?”我们的营长问道。
“三连,上尉先生!”
“谢天谢地!至少三连的人到齐了!”
我们下车,沿着泥泞的道路往前走了一段。远处传来一声声沉重的爆炸声。在一片田地里,我们把步枪堆在一
起,披上帐篷帆布。我想点根烟,但钢盔一直在滴水,烟还没点着,就已经湿了。尽管地上很泥泞,一些人还是直接坐了下去。
题图为电影《光荣之路》剧照,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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