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的伊朗：未完成的现代化（三）

前文请见：

历史上的伊朗：未完成的现代化（一）

历史上的伊朗：未完成的现代化（二）

题图人物：穆罕默德 *摩萨台，1882年6月16日－1967年3月5日，1951年至1953年间出任民选的伊朗首相，但在1953年被美国中央情报局策动的政变推翻。 摩萨台是作家、行政官员、律师、议员和政治家，具有王室和贵族背景。

一、画饼

1946年3月，那是一个春天。

伊朗首相卡瓦姆上台时就宣布，政府打算推行一项复兴和开发的七年计划，并于同年秋天成立了一个委员会起草计划大纲。计划总花费4.5亿英镑来改善伊朗国内方方面面。这个大纲的初始想法很美好，但很明显，有个致命的弱点：

没钱。

4.5亿？还是英镑？我上哪去抢？

所以不得已，政府只能琢磨琢磨哪里可以省钱，这里砍一点预算，那里砍一点预算。一个常设委员会专门研究这个计划，同时花了300万美元雇佣美国一家海外咨询公司对伊朗的资源进行彻底调查，以提出可行的开发建议。1947年8月2日，该公司建议主要力量应集中于 农业 。1948年1月，常设委员会以该美国公司的报告为基础提出了自己的报告。哈基米政府在1948年5月向议会提出一个"七年发展计划"（1949.3-1956.3）。议会计划委员会讨论和批准了这个计划。这一发展战略的基本原则是：

1. 以扩大生产和出口总量为目的， 改善农业及工业

2. 扩大开发矿产资源，特别是 石油

3. 改造和完善交通工具

4. 改善国民健康

5. 为国家发展采取必要的措施，以提高居民生活水平和教育水平，改善人民的生活条件，并 尽可能地降低政府实施七年计划的费用 。

计划规定七年间总支出为210亿里亚尔（合6.56亿美元， 1.312亿英镑 ），肉眼可知预算约为大纲的1/4，210亿里亚尔的分配如下：

1、50亿里亚尔用于发展农业

2、50亿里亚尔用于修建公路、铁路、港口和飞机场

3、30亿里亚尔用于发展工业和矿业

4、10亿里亚尔用于开办伊朗石油公司，开采石油

5、10亿里亚尔用于修建自来水和发展电气化

6、15亿里亚尔用于建造住宅

7、15亿里亚尔用于增进卫生设施

8、10亿里亚尔用于训练技术干部

9、20亿里亚尔用于其他领域的投资

卫生和教育计划的目标是在每个省修建一座拥有500-700张床位的医院；修建5000所小学，150所中学，26所职业学校以及若干技术中心，新建三所大学。准备修建10座水坝和水电站，新修公路3000多千米，维修现有公路6700千米，并计划扩大邮政网、电报和电话网。

但是钱从哪里来还是伊朗政府的老大难问题。计划开支来源如下：从伊朗国家银行借款45亿里亚尔，从国际复兴开发银行借款80亿里亚尔，从 英伊石油公司利润提成的收入为70亿里亚尔（每年收入约为10.5亿里亚尔） 。为了监督计划的实施，成立七年计划执行局，聘用外国专家。

这不是有着落了吗？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想拿到钱难于上青天。

首先，伊朗国内经济极为恶劣，伊朗与国外的贸易处于可悲的依附地位。战后外国商品长驱直入， 对美入超达12亿里亚尔，对英入超达10亿里亚尔。 外国商品倾销严重打击了本国的民族企业，工厂倒闭，工人失业，1950年失业工人达50万。失业加剧了 政局和社会动荡 ，进出口严重失衡又 导致财政困难 ，财政赤字在1948-1949年度达33.32亿里亚尔，由此又引发通货膨胀，物价飞涨。

其次，想从英伊石油公司的利润中提成70亿里亚尔，无异于虎口拔牙。1947年伊朗从石油租让权和税收方面只得到了1988万美元---- 约为6.3亿里亚尔，也就是说想要凑集必要的款项，必须提高公司利润的抽成， 但是英伊石油公司会松口吗？ 这是一个相当值得怀疑的问题，伊朗政府自己心里也没底。

所以标题为什么是画饼，是因为从开始计划到计划准备实施阶段，伊朗政府 真的真的凑不出这么多钱。

想钱想得头都大了。

二、石油的主意

画了个饼总比没有好，至少有个盼头。

如何筹集如此多的资金成为了伊朗各阶层人士关注的热点问题。报刊纷纷登载文章，人们纷纷献计献策。要是那时候有微博，"如何筹集210亿里亚尔"必定是热搜第一，下面还有几千万条靠谱或者不靠谱的评论。人们逐渐发现石油确实能给七年计划带来足够的资金，但是这些黑色的黄金缺被英国佬牢牢掌控着，通过各类报社的科普与传播，人们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为什么大部分的资金都流入了英国佬的腰包？那些资金本可以变成医院/学校/更大更好的住宅，册那凭什么？

在人们的满腔怒火与愤慨中，石油国有化强大的群众基础就此奠定。

英国对伊朗的石油掠夺是残酷的，如何描述都不为过。

英伊石油公司在伊朗获得了25.9万平方公里的租让地，拥有年生产能力为250万吨的阿巴丹炼油厂，2700公里长的输油管道，100多艘油船，雇佣了10多万伊朗工人。并且公司还修建了自己的机场、铁路和港口，设有自己的电台和邮电机构，并建立了一支武装警察部队， 宛如一个独立的小王国 。而偌大的伊朗，其财政收入，绝大部分都靠着这么一丁点地上缴的税款。

英伊石油公司在伊朗的员工

阿巴丹炼油厂

据不完全统计，从1914年-1950年，英伊石油公司从伊朗 抽取了3.25亿吨石油，获得了约50亿美元的利润 。1949-1950年度，伊朗石油出口总值为153.89亿里亚尔，其中绝大部分运往英国。除去石油， 伊朗其他出口总值只有17.2亿里亚尔。 英国从伊朗攫取的利润颇丰，1948年英伊石油公司上缴英国政府仅所得税就有2830万英镑，而同年英伊公司付给伊朗的 石油税一共才920万英镑（其中还包括了130万英镑的所得税）， 一般来说，英国付给伊朗的石油税不足其利润的30%。所以伊朗人民的愤怒是有道理的，现在他们只想砸烂英伊石油公司的招牌，换上自家的招牌，把炼油厂据为己有，公司利润全部上缴用于七年计划。接下来的日子，英伊石油公司并不好过，因为伊朗群众在行动。

1946年7月，英伊石油公司的工人在伊朗人民党和工会的领导下举行总罢工。此次总罢工得到了广泛的声援，各大城市的群众纷纷举行游行示威，支持罢工。此次罢工 要求撤换胡泽斯坦总督；解除阿拉伯部落武装；英伊石油公司不得干涉伊朗内政；支付星期五的工资。 罢工虽然遭到伊朗政府军队的血腥镇压，但仍有部分要求得到回应：工人的 经济目的 得到了满足，工资有所提高。伊朗政府也通过劳动法维护了伊朗工人的合法权益；还要求英伊石油公司以优惠价格向伊朗国内出售石油；要求公司逐渐减少雇佣外国职员，培养、使用和提拔伊朗籍员工。

1947年10月29日，议会通过法律责成政府应 以保证伊朗在其自然资源方面的民族利益为宗旨与英伊石油公司开始谈判 。1949年1月10日，伊朗首相发表声明： 公司的富裕与伊朗的贫困是不相称的，因此伊朗要在公司的利润中得到较高的份额，要公司聘请更多的伊朗籍员工。 1949年2月9日，伊朗方面要求伊朗政府对公司的 所有业务拥有控制的全权 ，公司所有的利润都 必须由双方平分 。伊方的要求激进且直指要害，英伊石油公司自然不肯答应，并且提出了一个《对1933年租让协定的补充协定》，《补充协定》中勉强答应增加一些租让权使用费和税收，妄图以此缓解已经白热化的英伊矛盾。1949年7月17日，伊朗代表团神奇般地与公司签订了《补充协定》，并准备递交议会审批。

由于笔者手头没有详细记载《补充协定》的资料，不好妄自揣测伊朗政府罔顾议会要求签订卖国条约的意图。排除伊朗代表团集体存在智商问题，看不懂协定到底在BB啥，那么一定是受到强大的亲英势力的阻挠。巴列维国王的可能性较大，因为首相在大多数情况下绝对服从王命。尽管石油国有化期间巴列维国王不太露脸，但是其意志一直都通过首相来实现。有时候国王会任命自己不信任的人作为首相，虽然比较少，但并非没有 ----摩萨台就是其中一个。

7月19日《补充协定》被提呈至众议院，7月20日伊朗媒体刊登了协定全文。众议院和群众看过之后大吃一惊，代表团怎么会签订一个 只有些许经济利益却无任何实际内容的协定 ----比如伊朗对公司决策的发言权以及参加董事会的问题、加速替换外国职员问题。第十五届众议院显然对《补充协定》不满。1950年2月9日新选出的第十六届众议院开幕，摩萨台及其八名支持者当选为众议院议员。1950年6月26日， 前任伊军参谋总长拉兹马拉将军出任首相 。当他要众议院通过《补充协定》时，众议院石油委员会中摩萨台的支持者主张废除《1933年租让协定》，主张石油国有化，院外"民族阵线"的支持者和大学生们举行示威游行，声援石油国有化，批判《补充协定》出卖国家利益。

哈吉·安理·拉兹马拉，第三任被刺杀的伊朗首相

1950年底至1951年初，"伊朗自由协会"和"全国反对英伊石油公司斗争协会"等进步组织相继成立。德黑兰、库姆、勒什特、阿巴丹、哈马丹和其他大城市都举行了群众集会和示威游行，反对英国殖民主义者掠夺伊朗石油资源的行径。示威者 要求公司一切企业无偿交还伊朗政府，取消一切帝国主义租让权；准许出版自由和民主团体的活动自由，取消戒严，尊重个人的政治权利。

1951年1月，德黑兰和勒什特等地群众举行集会，要求废除与英伊石油公司缔结的条约，支持石油国有化和撤销英伊石油公司。于是在英伊石油公司的顽固不化，伊朗政府的一再退让、人民群众的普遍觉醒以及摩萨台的号召之下，伊朗石油国有化运动蓬勃兴起了。

三、伊朗石油国有化运动：序幕

穆罕默德*摩萨台，生于1879年，其父曾经 长期担任恺加王朝的财政大臣 ，其母是 恺加王朝的公主 ，他本人在德黑兰以西112千米处 继承了大批地产 。十八岁担任霍拉桑省的政府高级官员，二十八岁受其父影响奔赴法国巴黎学习经济学，三十岁回国，后又去瑞士留学，1914年获得法学博士学位。

摩萨德年幼时

摩萨台回国后发表文章主张司法和财政改革，引起社会广泛关注。且得益于其不俗的身世，1915年当选为第三届议会众议院议员，成为 监督伊朗财政的专门委员会委员 。1917年任财政部副大臣，1920年任法尔斯省省长，1921年2月21日，礼萨*汗发动政变，摩萨台隐居乡下，第一次退出政坛。

1921年5月24日应卡瓦姆之邀，摩萨台再次出山，任财政大臣，大力推进财政改革。1922年2月出任 阿塞拜疆省省长 。1923年6月出任卡瓦姆第二届内阁的外交大臣，1923年10月再次当选为众议院议员。 摩萨台决定辞去外交大臣的职位，主攻议会政治 。在未来的五年中他发挥自己的演讲才能，针砭时弊，赢得大量拥趸。1928年因为得罪礼萨国王，被迫隐居乡下，1940年6月突然被捕，监禁在霍拉桑省的一个偏僻乡镇里。12月获准被软禁在家，1941年9月重获自由，第二次退出政坛。

1944年3月摩萨台第三次被选进第十四届众议院。他坚决反对出让石油租让权，并组建了"民族阵线"。摩萨台具有多重身份：贵族、大地主、世俗民主自由派民族主义者，使得摩萨台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打交道都如鱼得水。担任高官三起三落，力主改革；口才不凡且才华横溢，使得摩萨台对伊朗的工人和知识分子极具吸引力。摩萨台在众议院演讲时就曾公开表示：" 有了石油收入，我们便可以满足全部预算需要，便可以向我国人民的贫困、疾病和落后开战。另外，取消了英国公司的权利，我们也就会取得经济和政治的独立 。"

摩萨台及其儿女在纽约

在此宣言的感召下，伊朗人民党和宗教界也加入了摩萨台阵线。人民党受苏联影响和操纵，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打算借助摩萨台的力量 打击英美势力，之后再消灭摩萨台政府建立伊朗社会主义共和国 ；宗教界的阿亚图拉*卡沙尼也有着自己的小九九。1915年其父在反对英国侵略的宗教战争中被射杀，他也从此痛恨英国人。1919年因为反英被托管当局缺席判处死刑，后来他逃回伊朗。三次被英国密探逮捕又都被释放。憎恨巴列维王朝的世俗化政策和独裁专制，也厌恶在洋人面前奴颜婢膝。此次支持摩萨台的石油国有化政策，便是以此 获得进入内阁的敲门砖，以便日后废除世俗化政策。

卡沙尼

说来也奇怪，人民党作为共产主义政党是反对宗教的。人民党和宗教势力也是水火不容的关系，但是在各自利益的驱使下，这个不可思议的联盟就诞生了。

人民党的运动不必多说，任何城市的工人罢工运动都有它的影子。卡沙尼从 伊斯兰民族主义的观点 来支持石油国有化。并且和其他宗教领袖商量大规模的示威事宜。

此时已经到了1951年1月，摩萨台和民族阵线其他议员提出：为了伊朗民族的繁荣以及有助于保障世界和平，在全国各地无一列外地把伊朗的石油工业国有化，即所有勘探、开采和提炼工作都应由政府来经营。在以后议会的激烈争论中，火药味渐渐变浓。部分议员开始攻击政府出卖祖国，压制整个民族情感的流露；民族阵线的议员讽刺拉兹马拉政府是外国政府的奴仆，不忠于伊斯兰和伊朗。1月25日，有22位议员对拉兹马拉首相表示不信任， 但是仍有91名议员给拉兹马拉政府投了信任票。

1951年1月26日，卡沙尼和巴扎尔青年同盟发动了一万人在德黑兰最大的清真寺举行示威，民族阵线的几位政治家在群众大会上进行了 煽动性的演讲 ，最后大会通过了"在全国范围内把石油国有化"的决议。1月28日，宗教界达成统一战线，包括卡沙尼在内的七位宗教领袖发表宣言， 称每个伊朗穆斯林都有义务支持这场运动 。2月，最高宗教领袖阿亚图拉*洪萨里发布敕令， 谴责把人民的遗产（指石油）奉送给外国人并把自己的人民变为奴隶的政府 。这一敕令无疑是在给拉兹马拉政府定性，现在在广大伊朗穆斯林的心中 ，拉兹马拉政府即使不是非法，其正统性也大打折扣。 激进的教团活动更加频繁，开始猎杀反对国有石油化的政治人物。

1951年1月29日，石油委员会希望参议院支持补充协定的希望落空。2月19日，摩萨台再次正式把"石油国有化"的建议交给石油委员会。2月22以及24日，英国两次拒绝了伊朗国有化建议，并且 要求伊朗武装镇压群众爱国运动 。3月3日，拉兹马拉首相发表报告：伊朗没有足够的财政专家和技术专家接管石油公司；租让协定是不能合法地予以废除，同时伊朗大概要付出三亿到五亿英镑的赔偿；伊朗在国外的信誉会大受损失，伊朗将失去外汇。因此得出结论：不宜进行石油国有化。

说的有道理吗？其实都有点道理，但是没人听得进去。人们迫切的希望接管英伊石油公司获取资金来改善自己的生活。至于什么外汇、赔偿、缺少人手老百姓统统不管，他们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血汗钱。

3月7日早晨，拉兹马拉首相被刺杀，主张妥协的教育大臣等人相继被杀。

3月11日， 国王提名侯赛因 *阿拉为首相，新首相获得了参议院和众议院的信任，但民族阵线的议员以离开会场来抗议新首相上台。

侯赛因·阿拉

3月14日，英国表示不接受石油国有化法令，如果伊朗政府一意孤行， 他们就要向国际法院上告。 3月15日，伊朗众议院通过了石油国有化法令，3月20日，参议院也通过了这个法令。1951年3月21日到4月25日，英伊石油公司工人罢工并且和伊朗政府军以及公司武装部队爆发冲突。在此期间 伊朗政府镇压工人运动且在石油国有化措施上无所作为 。1951年4月27日，侯赛因*阿拉因为没有能力执行石油国有化措施宣布辞职。两院通过了接管英伊石油公司的法令， 并向国王推荐任命摩萨台为首相 。这项法令经巴列维国王签字后成为了国家正式法律。

伊朗首相穆罕默德·摩萨台与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握手。

伊朗首相穆罕默德摩萨台与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握手。到目前为止，伊朗国内任何反对石油国有化法令的势力已经销声匿迹。英国驻伊拉克的军队和舰队已经在伊朗开进。轰轰烈烈的伊朗石油国有化运动正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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