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台子了,那你能上么?你上不了,那我上!” | 北京故事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将近晚上 10 点钟的样子。这时的长安街仍车流不息,只是不那么拥堵。彩虹桥下,人也零零星星。突然打西面来了一伙学生模样的。
他们先是把单车靠了边,并不急于走到平台的位置。
彩虹桥并不是一座桥,而是长安街西侧复兴门桥上的两座景观雕塑,1997 年香港回归时的纪念设施。沿着东西走向的长安街,往东六公里的建国门,也对称着架着两座同样的霓虹彩桥。只是那一座,远不及这里的人气高。
不同于建国门的机动和非机动车道;复兴门的彩虹桥下,立柱之间,是两块铺砖的平台,加以侧面的灌木围栏、花坛宽宽的边沿,形成了一个热门的夜骑据点。
要是开车路过,多半是注意不到的,因为早已被两边的彩虹桥夺去了视线——它亮起灯时,更是惹眼,也有因故障不亮的地方,流淌的彩虹就在当中断开了;如果是骑车,这则是完全无法忽视的风景,共享单车外卖电动,黄的蓝的橙的,还有老式大轮的自行车吱吱呀呀,谁路过都要回头过两眼。幸而骑手们到了彩虹桥多半减速,旁边又有个大路口,不然会是个危险的“追尾”地带。
在桥上走路的人却是很少。在前后不到 500 米的路上,就有两个地铁站,四个公交站台,桥上又不给机动车停留——若不是特意来看风景,恐怕很少会感到要有从这里经过的必要。于是,来来往往的行人并不多,不会遭遇需要在单车围困中穿行而过的窘境。
最高峰的时候,通常是周五、周六晚 7、8 点钟,平台上会停满了单车。公路车没有停车的支架,必须倚靠着什么才能站立,于是就一辆搭着一辆,一辆靠着一辆,车子能码上好几层。骑车的人一群群圈坐着,聊天扯闲,地上、围栏边、楼梯上,都坐得很满。
链条、踏板、水瓶、背包、香烟、警卫、车流,一眼无法囊括的东西,都在耳中汇做一团,卡锁、铰链、点火、鸣笛、吹哨……
时针走过 10 点,现在这里已经安静许多,晚风也比傍晚带着多些凉意。学生样子的几个骑手,这时已经挪到了彩虹下的平台,坐成一排,传着喝一瓶水。
里面玩车最久的人叫周,瘦瘦高高的,没戴一个护具,他们把他叫做“车店大哥”。
周从初中就开始玩,已经骑了五年的山地。按他的说法,对于山地车来说,长安街并不是首选。原先玩山地的一伙人是在西单,那里以前有一个休闲广场似的空地,有花坛、喷泉,旁边的台阶则成了山地车的据点。“我们一天最多有聚集了 40 个人,就天天在那刷台阶,各种飞”。
“之前在山地圈的人,基本上都知道西单都有一个台子,大概有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就飞过那台的人都觉得,他比较牛逼一点,以那台子为一个荣耀。你只要敢飞了,你就牛逼;你要不敢飞,你就是菜。”
“你飞过么?”
“我飞过。”
西单的火爆,让当年玩山地的人显得特别多。但大概两三年前,他们发现那里被封住了。“突然有一天那儿就施工了。到现在,还是一个大坑里面。”从桥上远远的,他们能看见原来的台阶还在。
“现在,就只能在长安街和公路一块玩儿。”
公路车竞速,而山地车玩的是技巧。“公路觉得山地很便宜,说不好听点,觉得我们他妈很穷的;然后山地就觉得,公路能干嘛?只能往快了骑。”彼此有些谁也看不上谁的意思。而按周的意思,长安街是公路车的地盘,骑山地的在这儿多少有些怯的。
“没看我们刚刚就停旁边,离这边远一些。”他笑起来。
他初中的时候就开始迷恋山地车,一开始就是骑着最普通的车子,到公园,自己拿土垒出土坡。后来远一点就会去老山公园,那里举办过专门的赛事,“以前公园会看到牌子说,公园有山地车穿行,注意安全。”
“现在也凉了,都拆了。现在能玩的地方都拆了。”旁边几个朋友玩的时间还不长,他向着他们说,“你现在觉得玩的地方挺多,但我之前入坑的时候,玩的地方更多;恨不得你出门骑个几公里就能找一个玩的地方,一玩儿就是半天。”
山地车没法骑得很快,骑久了也会很累,只是在街上绕圈有时也显得没什么意思。倒是和朋友一起,让他觉得开心一些。大家平时骑得都很慢,“看见台子了,那你能上么?你上不了,那我上!完了飞下来,牛逼。就这样。山地很快乐。”
骑不了多久,就到彩虹桥这里歇着,大半的时间都消磨在这片平台上,抽抽烟,聊聊天。
抽烟是一件特别普遍的事情,不到百米的围栏边,地上有数不清的扁烟头。“你看公路每回过来,锁鞋‘咔’一别,从兜里掏包烟出来,第二个东西,就是能听他打火机的声儿,而不是另外一个锁鞋的声音。”
也老是能遇见认识的人。第二天他们照例出现在彩虹桥下,只是比前一天更早一点,平台上停着许多车,很热闹。
突然一伙人中爆出笑声,其中有一个,明显身形要大上一号。和周也是认识。“你看他的车子其实是特殊的,是碳的,所以特别能承重。但提起来又特别轻。”
几个人凑上来打招呼,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突然,胖胖的哥们像是有了什么主意,和朋友交头接耳了一下。众人张罗着,一个人卸轮子,一个人扶着车,他则是正面朝下躺了下去——要制造一个“碰瓷”现场。其余的人则忙着,赶紧拿手机拍下。
爬起来之后,他又马上打起了新的主意。只见他一眼就给每个人的车子对上了号,回头歪嘴一笑,三步并两步前去,跳上了一个人的车子,还上下弹动了一下,车架忽地沉下去,减震器几乎压到了底。
众人都半真半假地倒吸了口凉气。车主马上追上去,佯装要打他,开始绕着不大的空地打圈,威胁要把胖哥们儿的车子也骑走。“哇哇呀呀”地心疼,怒气中憋着一股笑意。其他人则在一旁煽风点火,放声大笑。玩闹叫喊的声音隔好远都能听见,像是想要故意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们年龄都不太大,也许学生时代的记忆尚未远去。但只是站在那里,旁人也会在恍惚间,仿佛回到中学一个寻常课间,眼前是熟悉的嬉闹场景,只是桌椅笔尺变成了更高级的玩具。
不过,这些人也陆续到了开始工作的时候。周和另一个朋友都是学西餐的,这个夏天,已经开始在酒店的后厨实习。“时间越来越少了,每天下了班都累的不行。你看我们这样,其实都是挤出来时间来玩。”
彩虹桥让人感到舒适,倒不是因为它足够舒服,只是长安街像一条河道,坐在河岸上的人,不会感到必须要做些什么的压力。
有不愿扎堆的人,在高峰期之后才出现。毕竟街道是敞开的,没有关门封锁的时间。自从去年要求电动车挂牌之后,长安街聚集的单车骑手就更多了。道路两侧有交警牌子,“自行车除外”,也是有人整夜守着。
接近午夜,这里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支撑着桥拱的柱子上,露出一道道黑色的短小印痕,是单车的轮胎停靠时留下的。好一阵静寂之后,突然有两辆公路车从道路的一边出现,快到彩虹桥时,刹车减速,落脚,将车子歪在柱子上,坐到了花坛边。
此时天上开始落起小雨,彩虹桥构成了一个窄窄的避雨亭。他们听着消息出来,想要赶着淋一场,“下雨骑车的感觉很好”。
二人是从学生时代至今的多年好友,其中之一常年骑车,另一位则是被硬拉出来“活动活动”。按李有酒的说法,上次他们一道骑车还是五年前,辞职一同走了趟川藏线。骑完这条著名的公路,二人就投入工作,忙了起来。李自己不爱混骑手的圈子,“我喜欢一个人,你看我衣服上一个字(标识)都没有……可能是已经过了那种非常狂热的阶段了,大学时期这个就是比命还重要。后来就看淡了,觉得开心,就锻炼身体。”
但他也承认,彩虹桥所承载的一种集体的、情怀式的色彩。前年年末,复兴门和建国门的彩虹桥都因年久失修被决定拆除,拆除那天晚上,桥下站满了人,“很多骑手都来了,和它拍照留念。是个大事呢。”后来几座桥又都原址复建。
李中学时代接触到单车,是在一个哥哥的 QQ 空间,看到他骑车走川藏线的文章。“自行车可能小时候都骑过,但觉得能干这么牛逼的事情,去那么些地方,就顿时有了兴趣。”后来,在他家乡的小县城里,办了一场比赛,连自行车都没有的他,借了大哥的车去参赛,结果拿了第二名,还上了电视台,“年纪很小,然后爸妈家人也看到电视里面,(感到)特别虚荣……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自行车成为一个载体,带着小镇长大的他去了许多地方。不论是去各地比赛,毕业旅行,还是之后工作,从上海又到北京,结识到各样的,奇奇怪怪的人。一开始家乡的人还不理解,“觉得你是个怪物,可以坐 20 块钱车回家,为什么要骑一天”。去远的地方比赛,火车没有放自行车的地方,他就会走到车厢连接处,那里往往有无座的人,拿行李占着。他会把票给他们,将这里的空间换过来放自行车,宁愿自己站一路。
但随着大学毕业,之后好几年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再碰车子,“觉得不太好,有点玩物丧志的感觉,就把我的自行车全部卖掉送掉了”。直到 16 年,拼命工作四年之后,又经历了创业失败,他开始觉得有些失去自我了,每天只想着工作挣钱,“我觉得不行,我得重新捡起来”。
刚捡起来,就出了一场大车祸。一场在开放性道路上举办的比赛,时间很早,又“以为自己还很牛,很兴奋”。压弯的时候,他迎面撞上一辆对面的来车。锁骨肋骨全部摔断,“差点挂了”,他讲得云淡风轻,仿佛不是什么大事。
他玩什么都有一种认真的劲头。玩车子,去参加比赛;喜欢音乐,就自己组了个乐队,串串场子;在这场聊天后不久,还要去参加一场铁人三项的比赛……他最喜欢的歌手是李志,从零几年开始就喜欢他,“觉得他词写得好,所谓小镇青年的共鸣……太是年轻人该听的东西了。”高中翻墙去网吧,在优酷上看演出视频,再长大一些就去听现场演出,听了不知道多少场。“一个人一把琴,后来到三个人,到五个人,十个人到二十个人,到五十个人。”又到今年被封杀。
“当然,你会很气愤,这肯定的。但你去思考呢,其实我是能接受这种结果的。就像你去练车,接受自己受伤一样。”那场车祸让他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一出院,“就迅速花 6 万又买了辆自行车”,他咧嘴笑笑,指了指歪在前面的那辆。
(文内李有酒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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