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面透风的亭子里,每条边都有三四个男人和一个话题 | 北京故事
“这季节北京就是这个雨。现在这季节雹子少了。我记得过去老北京可多,七九年有一次下冰雹,那下得。”
说话的人摇着把纸扇,戴着顶帽子,气定神闲。这是七月一个周二的下午,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刚停。空气里散漫了湿气,闷热得很。
六面透风的亭子里,满满当当坐成一圈,每条边都有三四个男人和一个话题。
摇纸扇的男人看天好得差不多了,站起身。邻座穿着白色 T 恤的男人不太舍得:“你走了?” “降降温,好好休息。下回咱们碰上再聊。”
“上回见还是 14 年的时候呢。”
亭子建在北京东单公园西北角的山坡上,从东门进来,经过“为人民服务”的工农兵雕像,往山坡上爬 1 分钟就能到达。这里是整个公园的高点,从山上往南望去,透过层层种植的槐树,还能隐约看到公园广场上跳舞下棋的老人。但不论是从下边往上看,还是在公园外往里看,山坡的过道和小半个亭子都藏在树影里,看不太真切。
“2006、2007 年的时候(公园里)年轻人是最多的,现在都是中老年人了。”张海龙是东单公园防艾组织的负责人,第一次知道东单是“同性恋公园”,是在 1999 年。那之后有两年他辞了工作,把北京、广州、深圳的同志据点逛了个遍。“全是年轻人。除了 MB(Money Boy),大部分是游客,出差的。也有玩儿扑克的。在这如果想深入聊,就得上山。”
东单公园位于天安门东侧,南面是同仁医院,紧邻北京南站,离北京西站也只有半小时的车程。公园 1955 年开园以来没收过门票。因为交通方便,加之早年附近火爆的大众浴室,让东单公园成为北京最有名的男同性恋公开聚集地,也是王小波《似水柔情》里小史和阿兰相识的地点:有天晚上,所里的小警察、公园里的大众情人小史抓了三个人,有教艺术的教授、搞建筑的民工,还有小史。
交友软件的出现让如今来公园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大部分常客是北京本地的中老年人,在京打工的外地人,以及慕名而来的差旅客。差旅客往往背着一个鼓鼓的双肩包,包的品牌或许是 MCM 的,发型梳得一丝不苟,好奇地走上山坡,像是来观光。
在通往亭子的山中过道,同样站着、坐着不少人,有时还会撞见在“玩儿”的。不过到了最高处的亭子里,大家只是聊天。
公园东门口的工农兵雕像
在不同的人嘴里,亭子有各式各样的名字。张海龙把亭子称为“浪骚亭”,“也叫避风亭”。他解释说,因为大家在亭子里围成一圈,除了唠闲篇,扯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还会在中间的位置扭啊、跳啊、唱戏啊,各种各样的言谈举止。“那些在家里、单位里不能做的,公园里其他地方不能做的,你就可以在这展现出来。”
亭子外还有一片小空地,天渐渐不热的时候,开始有人拿出音响跳起双人舞,放的是小苹果。不大会跳的,就依偎着在旁边看。
摇折扇的男人离开后,座位便空出了一个来。方才在亭子中央徘徊的矮个男人坐到肩负着观察东单公园任务的我身边,他有一对虎牙。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东单公园?他只叹气,说:“没办法,我这个是天生的。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朋友给我一说,骑电动车带我来的。一回我就记住了。就天天来。”
在亭子里,但凡一个人展露出对另一个人的兴趣,对方一股脑就会把自己的事说一个遍。虎牙哥唉声叹气,讲起去年在东单公园被人偷了 2500 块钱的事。旁边的人像是早就听过这个故事,揶揄说,你去找个律师。虎牙哥急了,律师费你来出?
匿名仍然是东单公园的规则。在这里待久的人喜欢给彼此取外号。据张海龙说,这是已经 80 岁的“老巴黎”当年带起来的风潮,他给绕公园跑步的起名“百圈”,给北京医院的一位麻醉师取名“四两面条”,因为“四两面条”给大家请客的时候总点四两面条。“同性恋公园是饿不死人的。老实说,我也有(被接济过)。”
虎牙哥是甘肃人,2017 年来北京打工。东单公园本是他寻找安慰的地方,但或许是因为生活的烦恼太重,说起东单的时候,总拣坏的说。
“有时候我不回家,一来这就一晚上不走,冬天也不走。去年冬天一天,凌晨 5 点醒过来,我走上亭子看看,发现了一对自杀的男女。吓坏我了。”
通往东单公园假山凉亭的小道。图片来自 Google Earth / Mochen Liu 2017.12
“ 7 月 25 号我就回家了。一份工作也找不到。今年 4 月 29 号来北京就开始找工作,一份工作也没找着。离婚了,还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都愁死了。”
唯一他问我,而不是我问他的一个问题,是“你结婚了没有?”我摇摇头,他表示惊讶。你怎么就不结婚呢?停顿了一会他说,唉,赶紧去找一个吧。
张大爷是快 5 点才到的亭子里,天光已经有点泛黄。他背着一个运动挎包,里头装着从同仁医院买来给他爱人抹脸的药,他们结婚超过三十年了。张大爷说,他处得时间最长的同性爱人——他称之为“朋友”,就是在东单公园认识的。
“九年,我俩在一块九年。他那时候十九岁吧,我三十多。那小孩长得特别好看,四川的。”
张大爷是北京人,三十岁过后才明白自己喜欢同性。张大爷第一次和人约见面是通过北京医院厕所隔板上写的一串号码,作者是人民大学的学生。“说实话,紧张。完了之后聊聊天,我说我在宣武门住。别的地还不知道哪有呢?他说,东单就有。这样才知道的东单。知道以后真是常来了。”
“九年你想想。后来我问他,一开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他说我一开始以为你是便衣呢,满脸正气的。”
“每次去他都能听出我的脚步声,就熟悉到这种程度。我跟他爸都聊过天,说这是我干爹,北京的。我媳妇也知道,说你干儿子给你来电话了。最后我给他介绍一对象,山东的。两人回四川结婚了,我们就结束了。”
“伤心没有办法。你成家了,你有孩子了,既然跟人是‘朋友’,你就不能耽误别人。”
张大爷说到这,指指周围。
“这东西是落叶归根的事,就跟这亭子里头这么多人,哪个人他也不可能长留。”
“就那一个是最长的。九年!”
“之后一年半载的也有处得不错,最后人家回家了也断了。今天天热,人少。说心里话,我来这的成功率特别低,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跟张大爷说是来采访的。他看起来并不失望,还说要请吃晚饭。我坚持要走,便一块儿去崇文门搭地铁。临走时张大爷说,下次再来北京可以找我。我问他什么时候再来公园转转,他说得空就来。
题图来自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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