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蝉 - 龙伟平
他的一生就像飞鸟划过天空,注定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蝉
作者/龙伟平
1.
很多年以前,我有过一段为期半年的支教经历,地点在川西省南部的山区里,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乡镇,给一班穷学生教语文,同时兼任生活老师。
我至今还记得刚到那里的情形,那是一个早春的傍晚,空气里飘着一股泥土的腐腥味,刚下过雨的山村有点冷,我从大巴车上下来,打着哆嗦,远远看见几个大人领着一群孩子,簇拥在学校前面的草坡上,迎接我和同来的两位支教老师。因为生活艰苦,那些学生个头都差不多,不管男生女生,都穿着洗得翻毛的外套站在湿冷的空气里,乍一看,就像是从饥荒年代的旧照片里走出来的人。
我任教的那个班学生并不多,其中男生占了大半,于是日常管理便成了一件令人头痛的事,说实话,在去之前我们都想当然以为,山里学生应该是淳朴、努力、渴望学习的,事实上离经叛道的孩子大有人在。
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叫夏常的男生,作为这个故事的主人翁,他的遭遇跟影视剧里演的大相径庭,他没有令人称道的成绩,没有让人羡慕的外表,他不仅患有兔唇,同时还是我班上年龄最大,最难管教的那个学生。
至于究竟顽劣到什么程度?他曾在我的课上和几个男生扔飞镖玩,差点没把同学的眼睛扎瞎。
这种危险器具校规里明令禁止,更何况是明目张胆地在课堂上玩?我大光其火,不仅没收了那些铁钉做的飞镖,还罚他们几个在外面站了半节课。
下课一问,几个男生异口同声说飞镖是夏常带来的,跟自己无关,我让他们先回去,留夏常在办公室里,擒贼先擒王,这道理放哪儿都不过时。
他低着头,不吭声,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山里孩子就是这样,顽劣归顽劣,挨批评却从不会顶嘴。
我那时到底年轻,见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立马就心软了,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严词厉句也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铃声一响就让他回去了,然而我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还有后续。
2.
五月的一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我披着一件薄外套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因为是周五,后面跟着两天假,学生们都很兴奋,叽叽喳喳在外面聊天。他们除了上课回答问题,私下里讲的都是当地的土话,那是种非常古老的方言,我虽然来这边两个月了,却也只能听懂片语只言。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谨慎、细微的敲门声。
“进来。”
门被人推开,我扭头一看,一个黑黑瘦瘦的男生从外面进来,是我班上的,叫刘勇。
我有点惊讶他会主动来找我,因为这个男生成绩并不好,平时上课也不怎么认真,按常理,成绩差的学生都天然地恐惧进办公室,除非是有什么必进不可的理由。
我放下笔说:“有事吗?”
他低着头,小声说:“程老师,我有个事想告诉你。”
我说:“什么事?你说。”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听说......夏常又把违禁物品带到课堂上来了。”说完局促地看了我一眼,两只手不自觉的抠着指甲,怯生生的,这点倒是跟夏常一样。
“哦。我知道了。”
我有点愕然,没想到他找我是为了打夏常的小报告,因为我知道他跟夏常关系不太好,甚至可以说是死对头,主要原因是有一次他取笑夏常的长相,结果夏常一气之下,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在操场上把他打了一顿,这无疑是件很丢脸的事,因此此刻听他提到夏常的名字,我难免会认为他对夏常怀恨在心。
上课铃咚咚响起,我让刘勇回教室,跟着拿着教案走进教室,学生们都在座位上等着了,通常周五下午,我都不会讲新内容,因为学生急着回去,心思不在课堂上,作用不大。
我翻开书,带他们温习了一遍昨天学的课文,又布置了一些家庭作业,剩下来的时间就让他们自习。
我从讲台上下来,在教室里踱着步,最后停在夏常座位旁边,他低着头,不敢看我,连忙拿起笔假装温习功课,我在心里偷笑,目光不无好奇地往他桌肚里扫了一眼,这时,我隐约感觉到刘勇也在偷偷往这边看,似乎期待着我像上次一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从夏常课桌里把违纪物品翻出来。
不过我并没这么做,一直等到放学,学生们开始收拾书包回家了,我才赶过去叫住夏常。
他有点紧张地看着我,也不问我为什么叫他,脸上依然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简直让我感到绝望。
回到办公室,我让他打开书包,他咬着嘴巴,看了我一眼,磨蹭一会儿还是打开了书包,刘勇果然没有冤枉他,包里藏着一张做工精巧的木弓,像只顽皮的小狗。
我看着他沉默不语,他也不吭声,手拽着书包,一副任我处置的表情。
我从包里拿起那张弓,细细审视了片刻,说:“东西我先帮你收着,别再把这种危险的东西带到学校来了。”
头低下,还是一声不吭。
我拿他没办法,说:“你家离学校远,早点回去吧。”
他抬头瞄了我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那点惊讶很快就被释放的喜悦取代了。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时,我忽然想起什么,拿起那把木弓问他:“这是你做的?”
“嗯。”
“做得不错。”我赞许道,“听老师的话,以后别再带到学校来了。”
他点了点头,拽着书包迅速消失在门外。
3.
天热了起来,很快到了只穿短袖也会觉得难受的时候。
入夏以后,整座学校都处在蝉声围剿之中,这些蝉跟我熟知的蝉不一样,体积足足有成年男人拇指粗,乌甲银翅,生机勃勃,日夜吵闹不休,当地人亲切地称它们“叽啊子”。
操场一隅,有几棵老态龙钟的黄桷树,枝叶葳蕤,不晓得在这深山禅寺中听了多少载梵音,这种树在川西一带很有名,传说会招来牛鬼蛇神,因此除了寺庙,没人会把它种在自家庭院中,这种树还有一个特点,便是特别受蝉青睐。
我经常在评改作业时,远远看到那群孩子围着黄桷树打闹,要是留意的话,就会发现有几个胆大学生藏在树上上蹿下跳,像只顽皮的猴。
对爬树这种简单刺激的游戏,他们常乐此不疲,出于安全考虑,学校老师出面制止过很多次,效果是有的,但总有那么几个贪玩的学生会趁老师不注意偷偷爬上树,在女同学羡慕的目光中,捕捉那种短暂一生都在不知疲倦鸣叫的虫子。
那些爬树的学生中,就经常能看到夏常的身影。
芒种前一天,气温高得出奇,天阴阴的,像一口锅罩在头上,蒸得人汗流浃背,大块的黑云在头顶聚拢,风打着旋儿把枯枝残叶吹得老高,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放学的时候,耳边早已雷声滚滚,连蝉的聒噪声都几不可闻。下课铃响了,学生们抓起拾掇好的书包,一窝蜂冲出教室,小马似的朝校外狂奔。
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溅起缕缕尘土。
教室里空荡荡的,我拾掇完教具,关好窗户,从里面出来,看到几个离家远的学生还逗留在走廊里,刘勇和夏常也在其中。
我朝天边望了一眼,大块的乌云正在聚集,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停顿间,暴雨已然拉开序幕,泥土的气味迅速在周围蔓延,瞧这阵仗,只怕要下一整晚,这么大的雨,又是山里,万一路上出点差子就不好了,我想了想,于是留下那几个学生在学校过夜,反正是夏天,也不需要被子,教室桌子拼一拼,将就睡几个人没什么问题。
晚饭是跟我们几个支教老师一起吃的,粗茶淡饭,没什么油水,乡里学生不挑食,又是长身体的时候,狼吞虎咽很快就吃完了。
吃了晚饭,时间还早,我便让他们回教室写作业,并叮嘱他们今晚在教室留宿,随后就回宿舍备课去了。
暴雨噼里啪啦,像一个巨人用指节叩击着窗户,天暗了下来,窗外电闪雷鸣,我合上教案,离开办公桌,伸了个懒腰,正当我盯着如注的大雨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时,忽然听到一阵剧烈的敲门声。
“嘭嘭嘭。”
我盯着那扇笨重的木门,说:“请进。”
木门因雨天下沉掩得比较紧,那人推了两下没有推开,我只好过去把门拉开。
门打开,一张慌乱无措的小脸显现在电光雷火中,是我班上一个男学生,叫张春。
“程老师,不好了......”张春气喘吁吁地说,显然是一口气跑过来的。
“怎么了?”我说。
张春喘匀了气,惊恐万状地说:“夏常,夏常把彭建打死了!”
4.
也许是神灵庇佑(学校是寺庙改造的),彭建受的伤并不严重,张春见他满脸是血以为他死了,其实他只是晕过去而已。
第二天下午,我把那几个留宿的男生叫到办公室,几个人像锯嘴的葫芦不吭声。我甚少对学生发脾气,平时什么事只要不是太出格,我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到如今再纵容他们,下次保不准就是犯罪了。
我冷着脸告诉他们,不说的话就一直待在这,待到天黑,到了中午,有几个男生挨不住开口了,跟商量好似的,异口同声说是夏常先动的手。
我看了他们一眼,转头问夏常:“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低着头,不辩驳也不承认,只是沉默。
他越这样,我越觉得事情蹊跷,吃了中饭,我让那几个男生和夏常回教室上课,留下昨晚报信的那个男生张春。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说,他不肯坐,十分局促地看着我。
我没急着问他,缓了一阵,细声细语地说:“告诉老师,他俩昨晚为什么会打起来?”
张春拿着杯子,磨蹭了片刻,说:“他们骂夏常。”
“骂他什么?”
张春犹疑良久,扭捏地说:“他们说夏常是烂嘴鬼投胎,还说,他弟也是,他爸也是,全家都是,要串在铁链上用火烧死。”
我心里一激灵,像被巨浪拍了下脑袋,说:“是谁挑起的事?”
张春像被我的表情吓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刘,刘勇。”
听到这个名字从张春口里蹦出来时,我感到背后发凉,定在椅子上没说话。
俄顷,我说:“你回去上课吧。”
张春看了我一眼,走了两步转过头说:“程老师,别跟他们说是我说的好吗?”
我看了他一眼,答应他说:“放心吧,老师会帮你保密的。”
学校通知双方家长来学校了,我头一回见到夏常的父亲,一个矮个子男人,皮肤黝黑,四肢粗短,穿着一件黑褐色长袖外套,他的兔唇比夏常更严重,上唇像被什么东西咬掉了一块,露出里面发黑的牙龈,看着有些吓人。
经过协商,男人赔了三百块给彭建父母,我至今记得,那是一堆几块几角甚至几分的零票,沾满了汗渍,皱巴巴的缩成一团,大约是平时贩卖农货攒下来的。
当天下午,夏常跟他爸回去了后,接连几天都没来学校,直到夏至后的一天,他才出现在那个空缺的座位上。
我有点担心他,放学后趁班上学生走得差不多了,走过去叫上他,沿着黄桷树下那条小路走出校门,一直走到附近的大河边,我们坐在河滩的草丛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他极其不善言辞,问一句答一句,偶尔答不上或没想起就用沉默回应。
晚霞铺泻而下,把河面染得波光粼粼,几只鹭鸟在对岸的浅水区觅食,晚风把苇丛吹得沙沙作响,天色向晚,草丛里已经传出蛐蛐的脆鸣。
我怕太晚他回去不安全,于是起身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往回走。到了一个岔路口,我叫住他,从口袋里掏出沓钱给他,一共二百八十块,是我这几个月来的津贴,反正在山里也用不上。
跟我预料的一样,他不肯要。
“就当借给你的,好好念书,以后长大了赚了钱再还。”我笑了笑。
一个寻常下午,蝉声聒噪如旧。
我穿着一件汗衫在办公室里评改作文,忽地听到有人敲门,那天正好周五,学生们都回去了,所以并没关门。
我转过头一看,是夏常。
这是他头一次进办公室找我,我有点惊讶又有点好奇,问他:“怎么没回去,有事吗?”
他点了点头,在门边踟蹰一会,走过来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藕叶包裹的物事递给我。
我拆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人头木雕,技法纯熟,活灵活现,我仔细看了看,惊讶地发现,这个人像木雕竟然是照着我的样貌雕刻的。
“这是你雕的?”我吃惊地问。
“嗯。”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把那个木雕带身边,偶尔拿出来看的时候,依然会被作者的技艺打动,我越看越不敢相信,这样宛如天成的作品,会出自一个从未学过雕刻的乡村学生之手。
5.
暑假很快过去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到了初一上学期开学,夏常突然不来了。
为了这事,我去问了几个和他玩得来的学生,结果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夜深人静批改作业时,不经意看到他送给我的那个木雕,心里总感觉少了什么,就这样又拖了一个礼拜,我终于下决心去他家里看看。
周末上午,我照着他入学登记时填的地址,按图索骥往那个叫“草山坳”的村庄走去。
他家比我预想的还要远,天气炎热,加上山路崎岖,我走走停停从早上走到中午才到。
我站在村口,看到几个白发老头蹲在石头上抽烟,我过去说明来意,向他们打听夏常家的位置,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看了我一眼,起身跟那几个老头说了些什么,然后领着我往村道旁的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走去,过了一阵,几幢泥胚草屋赫然出现在眼前,因为是中午,村民们正在生火做饭,烟囱里冒出了阵阵浓烟。
老人吸了口烟,拿烟枪指了指左边山坳下的一栋草屋,用拗口的方言说:“就是这里。”
我道了声谢,掏出镇上买的盒装烟,散给那位引路的老人,他笑着摆了摆手,说抽不惯,还是旱烟味道更好。
我站在坎下打量了一阵,夏常家的门关着,不知屋里有没有人,估摸过来了十几分钟,有人扛着一担柴火从屋后的山路上下来,我仔细一看,正是夏常。
我高兴地叫了他一声,他停住脚步,看了我一眼,有些发愣。
我走上前去,他把那担柴火搁在草垛旁,走过来咧着嘴说了声老师好。
我打量他一眼,一个暑假没见,他晒得更黑了,干瘦干瘦,脸上有几道被荆棘划破的口子,还在渗血。
我开门见山问他:“为什么不去上学了?”
他没说话,脸色微微有些变了,示意我进屋再说。
我跟着他走到那间土房子里,朝四周扫了一眼,跟预想的一样,屋里乱得不行,又黑又暗,木屑遍地,桌椅上积了厚厚一层污垢,靠窗的长桌上摆着许多未成形的木雕,不知道是他在雕还是他父亲在雕。
我正想着,这时,里屋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用方言在问是谁来了,夏常回了两句,接着走进厨房,揭开水缸盖子,用碗舀了一碗水递给我,有些难为情地说:“我家里太乱了。”
我接过碗,喝了一口,问他:“为什么不去学校了?”
闻声,一只半大的土狗从里屋出来,好奇地望着我,他弯腰抱起那只小狗,撸了几下背毛,低头小声地说:“我爸把腿摔断了,没人照顾。”
闲聊了几句,他忽然把黄狗放在地上,朝里屋看了一眼,搬了两条凳子到外面的草垛旁,示意我出来说话。
四周蝉声喧嚣,吵得我心烦意乱,我和他背靠草垛坐着,一下不知怎么开口。
过了片刻,我说:“那过一阵,等你爸伤好了再去学校。”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眼睛不知是在看自己脚尖还是那群搬家的蚂蚁,过了好一阵,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我,我不想再去学校了。”
汗滴从额头划过脸颊,带来一阵刺痒,我脱口而出问他:“为什么不上学了,你想一辈子都待在这个穷山沟里吗?”
说完,我意识自己情绪有些激动,抹了把汗,口气放缓说:“不管怎样,听老师的话,回学校念书吧。”
他还是那样,喜欢拿沉默做武器,我们的交谈似乎陷入了僵局。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几下轻微的抽泣声,转头一看,是夏常在哭,在学校被同学欺负时他没哭,把人打晕死过去他没哭,我想不明白,现在有什么能让他哭的。
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这时,又听到他父亲在屋里唤他。
我想了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进去吧,你爸叫你。”
从夏常家出来,我带着满腹疑惑沿着原路回去,经过村口,见那几个抽烟的老头还在,便过去同他们打声招呼,那个替我引路的老人问我:“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忽地想起之前张春跟我说夏常有一个患兔唇的弟弟,可刚才在他家却并没有看见,于是我问那个引路的老人:“老人家,他们家有几个小孩?”
闻声,老人吸了口烟,说:“两个娃崽。”
“两个?”我说。
老人看了我一眼,眉头皱了起来,叹息说:“小的上个月跟他哥去河里摸鱼,叫大水冲走了,找了几天才找到,可惜哩,都上小学了。”
6.
国庆过后,我家里出了点急事,不得不向学校辞职回去。随后一年,因为某些原因,我没有再回那个偏远乡镇,也没有再从事教书育人的工作,转而去到南方某城读了个热门专业的研究生。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毕业后没多久,我便同读研时认识的一个女孩结了婚,之后更因为工作原因,举家搬迁到了某座沿海城市。
由于杂事繁多,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去那个偏远乡镇看看,那个木雕我一直放在卧室的展架上,搬了几次家也没有扔掉,偶尔关灯睡觉时看到那个木雕,总免不了想起那段短暂的支教经历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也不知道现在都怎么样了。
我老婆研究生读的是医科,几年前我们结婚,她研究生尚未毕业,转眼都已经工作三年了。一回周末晚上,她和我闲聊时,说起了她们科室的一对夫妻,结婚五年了,一直没生育,去年做试管生了个女儿,家里高兴得不行,美中不足的是,那孩子患有兔唇,现在夫妻俩正在想办法给孩子医治,说国内技术不行,准备到国外去治。
我忽然想起那个偏远乡村里的少年,他没有这么幸运,他的父母太平凡了,平凡得像山间草,地上石,河底沙,他的一生就像飞鸟划过天空,注定了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7.
中秋节前,公司签了一个大项目,作为连续几个月为该项目牺牲无数休息时间的功臣,领导决定给我们部门放几天假。
收到放假通知时,我便下定决心,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回那个乡镇看看。
晚上回家,我把想法跟老婆说了,她没有异议,并决定跟我一起过去,就当散散心。
我连夜订了两张机票,第二天傍晚,我们搭上一班飞往川西的飞机,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双流国际机场。
从机场出来已经晚上九点了,我和她打车前往订好的酒店。翌日下午,在换了三种交通工具四趟车后,我们终于抵达了当年支教的那所中学。
学校的房子还在,操场上那几株老黄桷树依然生机勃发,静看岁月变迁,只是早就没有学生了,听那儿一个看房子的老头说,几年前政府拨款,在镇上建了所新学校,学生们都去新学校念书去了,这里准备改回寺庙,开发成景点。
当天晚上,我们在镇上一个小旅馆寄宿,第二天起来,她有些低烧咳嗽,我在镇上药店买了些感冒药,叮嘱她在旅馆休息,随后下楼租了一辆小面包车,说了地址后,司机一踩油门,车子一溜烟朝镇外驶去。
小镇的路况比当年好了许多,大部分路段都铺上了水泥,差一点的也都用碎石子填平了,车轮从上面碾过,发出一阵阵沙沙声。
开了一两个小时后,前面变得荒凉起来,到最后,连碎石子路都消失了,司机踩了下刹车,把车停在草坡上,我付了车资,开始下车步行前往。
大约又走了两个多小时,前面山坳里冒出了缕缕青烟,我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午饭时间。继续前行了几十分钟后,一幢幢民房挣脱山坳的怀抱,出现在视域中。
我有点兴奋,加快脚步来到村口,当年在此抽烟的老人不见踪迹,就连那几块供路人歇脚的石头也不知去向。
我在原地歇了一小会,开始沿着记忆里那条荒草丛生的小径往夏常家里走去,不多时,一道斜出的小坡拦住了去路,我仰目四望,当年装点山脚的那几栋泥坯房变成了红砖房,掩映在林木间,唯独夏常家那栋没变,反而更加破败了。
我走上前去,绕过一大丛旁逸斜出的荆棘,从一道半人高的泥墙上爬过去,来到那栋小破屋前,屋里没人,门也没锁,两侧的合页锈迹斑斑,摇摇欲坠,几根藤葛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孩,直接从台阶上一路沿着门缝攀爬进去。
我顿了顿,轻轻推开门,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屋里鼠蚁乱蹿,蛛网横结,窗边那条长桌上依然摆着几个未完成的木雕,遭遇跟那几张破旧的桌椅一样,积了厚厚一层土灰,看样子已经荒弃很久了。
我在屋里呆了几分钟,出来坐在坡上的一块破石磨上,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提着一桶衣服,从坡下走过来,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想必是前边那栋砖房的主人。
我冲她笑了笑,走过去向她打听夏常一家的去向。
女人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他亲戚?”
我摇了摇头。
女人放下水桶,语气平淡地说:“这里早就没人住了。”
我说:“他们去哪了?”
女人脸色有些变了,扫了我一眼说:“说来也是邪门,有十来年了吧,老的修房子摔断了腿,小的上山给他爸挖草药,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报了案,公安局派人上山找了几次,连鬼影子都没找到......就这巴掌大的山,人还能钻土里去,你说邪性不邪性?”
闻声,我木立在原地,心里像海啸洗掠过的村庄,一片狼藉。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留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我感觉身子发沉,四周的蝉声越来越大,吵得我耳蜗生疼,远处的农舍山林在烈日的炙烤下有些失真。
8.
从坡上下来,我从原路返回,往村口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感到口干舌燥,浑身难受,有一团酸土堵在我心里,酸得我提不起精神,正准备找个地方休息时,忽然听到不远处的荒地里传来挖掘机的轰鸣声。
我擦了把汗循声前去,问其中一个靠着方向盘歇息的司机附近哪里能找到能喝的水,那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转身从车厢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我道了声谢,准备掏钱给他,司机摆了摆手说不要,举手之劳。
我拧开瓶盖喝了几口,感觉好受些了,准备离开时,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年轻男人,从前边一座临时搭建的木板房里走过来,掏出一盒烟散给司机,接着,他们几个人来到挖掘机的阴影下聊了起来,内容大都跟这片荒地的规划有关,看样子这几个司机是他雇来的。
因为天气热,年轻男人很快便把衣袖撸了上去,露出两根粗壮的手臂,恍惚间,我看到男人的左臂上有一道斜长的镰刀形瘢痕,暗红色的,非常显眼。
我脑子里“唰”地一响,像翻书一样过了几秒,终于记起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那道瘢痕。
很多年前,我支教的那个班上,有个男生手臂上同样也有一道这样难看的瘢痕,听他自己说是小时候贪玩被火钳烫伤留下的,那个男生的名字我至今还记得,他叫刘勇,那个爱打小报告的刘勇。
我没有过去确认,也不想去确认,歇了一会,便起身往公路的另一头走去。
回去的飞机上,我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我和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坐在学校前边的河滩上聊天,那个少年说,他不喜欢做人,也不喜欢念书,做人太辛苦了。
“是啊,做人太苦了。”我笑了笑,问他,“那你想做什么?”
少年沉默了半晌,抬头指了下旁边一棵柳树上拼命鸣叫的蝉,那天的夕阳倾泻而下,像金子一样扑在他的脸上。
置身几万英尺的机舱里,我问身旁的妻子:“你听到蝉声了吗?”
妻子一脸疑惑看着我,说:“飞机上怎么会有蝉声?你幻听了吧?”
我指着胸口说:“真的,你听。它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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