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黑色幽默小说,集中营城镇如何被改成旅游景点?
《魔鬼作坊》
内容简介
本书是蓝色东欧第五辑作品,故事发生在泰雷津。这座城镇是著名的城堡旧址,也是昔日的纳粹监狱。一位年轻小伙儿自幼在这里幸福成长,直到某天出现的一场变故导致他被迫离开。多年以后他重返泰雷津,并且参加了当地保护旧城的运动。然而没过多久,当权者开始进行残酷镇压,混乱也接踵而来。叙述者在不知不觉中只身逃往他国,但那里新近发生的系列可怖事件,又把他进一步推向他希望逃离的诸种罪恶。
《魔鬼作坊》绘制出一幅让人深感困扰的画像。它描摹了两个东欧国家在如何面对旧日魂灵时的困惑,并且发出疑问:我们应当在哪一时刻将往事彻底交还给历史?
作者简介
雅辛·托波尔,捷克著名作家,一九六二年出生于布拉格,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一九九四年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姐妹》引起巨大反响,从此被视为九十年代东欧文学转型期“历变小说”的杰出代表。小说代表作包括《姐妹》《用沥青漱口》和《魔鬼作坊》等,均已被翻译成英文。《魔鬼作坊》于二〇〇九年出版,次年便获得捷克共和国最高文学奖“雅罗斯拉夫·塞弗尔特奖”,并进入荷兰的“欧洲文学奖”短名单。
译者简介
李晖,安徽宣城人。北京大学英语系翻译研究博士,现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外国语学部高级翻译学院。主要研究方向为小说理论与翻译研究、现代主义以来中国古典文学的外译传播、中西寓意叙事比较。译作有《美学·图画通识丛书》《卢浮宫藏品精选》《绝对恐惧:致杜卞卡》和《最佳欧洲小说II》(参译两篇)等。
书籍摘录
第一章(节选)
我奔向布拉格机场。奔跑着,嗯,或不如说是沿着路边水沟往前走,整个人都像在云里雾里,因为我喝了酒。
我最近喝酒喝得很厉害。
我正沿着公路往前走,时不时要伏身藏进路边的水沟向前爬行,这样巡逻车里的警察就不会看到我。
这样他们就不会抓住我,问我泰雷津失火的情况。
我有时会一头扎进水沟,整个身体挤在沟里,后背紧贴着土地,就这样子待着。
走走又停停,我一路奔向布拉格机场。
瓶子里还剩下一点撒拉送我的酒。我吃掉了他们让我捎上的全部肉食。
刚开始我并不想吃,但最终还是强咽了下去。我需要能量。
月亮快要圆了。
泰雷津的红砖城墙远远地被我抛在身后,我故乡的城墙。
这座城镇,就像我爹所说,是由玛丽亚·泰蕾莎女皇一手建造。自从她的统治时期以来,数十万来自不同军队的士兵曾经从它城门下经过。玛丽亚·泰蕾莎女皇爱看阅兵仪式,我爹说过。他是军乐队少校,也喜爱泰雷津的阅兵式,还有他们行进的军乐队。
我在往前走,背后是那所城镇。那些巨大高耸的十八世纪建筑全都远远地留在我身后——足以堆满数百万颗子弹的库房、可以喂养数百万战马的马厩、可以藏纳数万人的兵营。我已离开,就像所有那些在我之前离开的小镇捍卫者一样。拥入这座城镇的士兵,为先期到来的士兵们创造了暂时歇息的机会。
如今,这城镇没有任何一支留守的军队,它正在四分五裂。
他们卖掉了我的山羊。这些山羊原本在要塞城墙边闲游地吃草。
大多数的羊。
我爹没能活着看到这一幕。
只有少数人想要拯救泰雷津,我是其中一员。
我妈说她和我爹没想到我会来到这个世界。她以前还常说,如果我始终就那么一丁点儿大,小到能够藏进一只顶针里,那真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我可以吃豌豆为生,可以跟猫咪抢几小滴牛奶喝,还可以裹着一小块布片四处行走,做她真正的“大拇指汤姆”。
这说法起初让我感到很开心,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但不可避免的事发生了: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长大了。
我不再感到开心。当我爹拎着那件绘有黄色锤头镰刀、里面放着他那根指挥棒的红色手提箱去上班,而我妈用枕头和毯子把所有门窗都封堵住的时候。
我听人说,当我很小的时候,经常会在旁边使劲拍着小手,眼瞅着我妈把家具一件件从墙边挪开。
她在所有衣橱、木箱、碗柜,还有翻倒的凳子、扶手椅和精美的沙发椅中间,创造出了一小块安全的藏身之处,一个仅能容纳我们两人的窝巢。
我妈和我在这温暖小巢里紧紧依偎拥抱在一起,我感到欣喜万分,直到我爹下班回家,把我俩从这个安全的地方拖拽出来。
外面的世界如此辽阔,可是我妈不肯抬脚迈进一步。
等我刚刚能够跑开的时候,我开始一次次地逃离她。
我不大清楚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发生的,然而有一天我终于挣开她紧扣不放的双臂,推开她的温柔怀抱,把她伸出的双臂拨拉到一边,从长沙发底下爬过去,翻过扶手椅,捞住门把手,打开门,然后迅速地蹿出外面。
我跟随其他孩子,沿着城墙堡垒来回奔跑,假装突然失去知觉跌倒在草丛里,然后再蹦起来,继续玩上一遍。
还有雷波!所有人都认识他,在泰雷津的人没法儿不认识他。
还有跟我妈有关的那件事情。
雷波是她唯一的朋友。噢,不是那种意义上的,不过他确实给她送花来着。
婶婶们也都关心照顾着我妈。
她寸步不愿离开我家门口。
可是等到每年一度的妇女节临近,或者到了苏联军队解放本镇的纪念日那天,雷波肯定会给她送来一大捧鲜花。那是他从城墙脚下摘来的,我那些贪嘴的山羊够不着的地方。甚至在捷共时期的非节假日,比如母亲节那天,他也会悄悄地给她递上一束花朵。花束上还沾着城墙红砖掉落的细碎粉末。雷波叔叔总是如期给我妈送上一束鲜花。
现在想来,应该有那么一次,他和我妈确实说过话,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记得的是,她到后来几乎从不开口。
她唯一还想做的事,就是蜷成一团,尽可能只占据屋子里最小的一块空间,寻找到一处仅能容纳她呼吸的方寸之地,那是她的全部需求。
泰雷津所有的孩子都认识雷波叔叔。
以前我们经常想,他的名字叫雷波,是因为脑壳形状很长,头顶上又不剩一根头发的缘故吧。我们推测他真正的名字应该是雷布卡,捷克语里“脑壳”的意思。但弗里德里希婶婶跟我解释过:战争时期,她还是个小姑娘,被关在集中营的时候,曾经把刚生下来的小雷波藏在她囚铺底下的鞋盒里。被判刑的妇女和小姑娘们都关押在这间屋里,而雷波则安全隐藏在屋子角落。她说,雷波这个名字的说法,是因为囚铺房间里那位年长者是斯洛伐克人,还做过助产士,这算是很幸运了。她把小婴儿接生下来的时候,虽然压低嗓音却清清楚楚地嘟哝出一句话,那句当时屋里每个人已经在心里念叨的话:Bude potichu, alebo ho udusíme, 意思是,他要敢嚷嚷,我们就闷死他——斯洛伐克语里的那个词lebo就成了他的名字。
在囚铺房间里生育和私藏小婴儿属于违禁行为,但这些女人们指望着红军部队正在向泰雷津进军。事实证明她们猜对了。
我那些婶婶们,包括弗里德里希婶婶在内,没有一个人亲眼看到接生场面。当时照看帮忙的都是年纪较大、有经验的妇女。她们现在全都已经死了。如果我那些婶婶不是因为当时年纪还小,她们可能早就告诉我,雷波的妈妈是谁了。可谁又在乎呢!生雷波的那个姑娘很可能在战争中就已经丧命。可能她离开了最后一个中转站,去了东部。或者可能就像婶婶们所说的,最终葬在某一处堆积如山的伤寒症病死者坟场。如果她在非法生育后被人发现,就意味着她免不了要挨枪子儿,弗里德里希婶婶这样向我解释道。
以前我们可是压根儿不知道避孕的呢!她这样说着,坐在那里回忆起泰雷津的旧日时光,她的目光游移在自家狭小房间的墙面。随后就有一阵勉强抑制住的笑声在她喉咙里像泉流般汩汩涌动,直到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坐在旁边的霍洛庇列克婶婶和多纳尔婶婶,她们俩都在泰雷津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时光,也跟着大笑起来。
雷波是我们的叔叔,他是泰雷津所有小屁孩儿的叔叔。
我们像梳篦子一样搜索那些地道,就是替他做的。因为个头小,我们能钻进所有阴沟水道,它们的遮盖挡板被洪水冲开过后,会显露在草地间,有时会形成怪异的涌流。地下的一切都未曾腐坏。文化遗产纪念馆管委会那些人树立的警示牌就是个笑话。小孩子伸伸手都能把它们拨拉到一边。而防御工事最深处的那些地堡掩体,则显示出无法抗拒的魅力。
那种感觉真棒:偶尔发现一只空烟斗;或是独自寻找到一处旧牛栏;在人迹罕至的城墙护垛边,空瓶子和避孕套四处散落的地方,紧紧挤在角落里,感觉着城墙的棱角和弧度。
我妈甚至希望我压根儿就没从她肚子里出来。
你应该待在我里面,她总是这样说。外面有什么好惦记的?她自己从来都不出门。
疯太太。
这话是我婶婶们说的,还有那些周围邻居的老太太,经常就爱这么说——弗里德里希婶婶、多纳尔婶婶、霍洛庇列克婶婶,还有其他人——当她们凑到一起,就会唠叨我妈的事情:就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那不是她的错!她就像个牲口一样遭罪呢!
我妈从不出门。她需要背靠房间的边沿棱角,只需要一小块足够喘气的空隙就够了。但她并没有死在疯人院,从来没人来把她带走。她有一次把我绑在食品储藏室里,不让我去上学。即使是这件事过后,即使后来她又有好几次不想让我出门见人,他们也没有把她关起来。我妈妈是一位烈士。换句话说,她是战争英雄,所以她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即使她在我上学后试图自杀,也从没有人揪住这件事不放,或者抹黑她的过往经历。没有任何人对我爹说过一句不中听的话,因为他也是战争英雄。在泰雷津有很多像他们这样的人。甚至就连雷波叔叔,他给我妈送过一大捧又一大捧的花儿,他也被认为是英雄。包括那些秃顶的家伙们,还有纪念馆管委会的那些人,都这样认为。尽管他只不过在战争期间出生在泰雷津,小小年纪根本记不住任何事情。
我们是最后一小撮顽强捍卫泰雷津的人。雷波叔叔是我们的领袖。他出生在小镇,在小镇上学,到小镇的纪念馆管委会工作过,后来又辞职不干。但最重要的是,他收集了各类物件。
我和雷波叔叔,还有第一位从外部世界赶来加入我们的撒拉,共同成立了柯米尼亚斯公社。这是我们的国际学校,旨在治愈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
想起采用柯米尼亚斯这个名字的人是“莉娅大帝”,她在撒拉之后来到了泰雷津。这是为了纪念约翰·阿莫斯·柯米尼亚斯,被誉为“万国教师”的捷克教育家。他说上学就应该玩耍。
但整个学校最终变成了一片废墟,不仅如此,还燃起了熊熊大火,而我现在正逃往布拉格。
阿历克斯,从某国来的人,为我安排了这次行程。
他这样安排,是因为只有我满脑子都是雷波,雷波和他的计划,尤其是我们求助募款的那些人的住址和人脉。我把所有东西都悄悄储存在一只闪盘里,一种小而又小的科技玩意儿,我称它为“蜘蛛”。
雷波确实不同凡响,因为他是世界上唯一生于斯长于斯的泰雷津人。
雷波对于任何有关泰雷津的事情都满怀激情——不仅是它光辉的军事历史,更有它可怖的战争回忆。他花费几十年的时间积攒物件,发展人脉,用来拯救这个城镇。他把这些人脉转交给了我,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这些人来募钱资助柯米尼亚斯学校了。
跟你说吧,雷波曾经坚持要让泰雷津完整保留下来。不仅是它的地道、兵营囚铺、地下室、墙上剜出的那些字,还有这里的生活,以及所有居民:蔬果店、洗衣店、饭馆,以及所有在这些店铺里工作的人们。
我认识所有的人。
雷波不想看见泰雷津最后只剩下一座纪念馆,以及教育后代的几条旅游路线。我们没有一个人想要这样。
所以我现在拿到了“蜘蛛”,里面有雷波的全部人脉。我把它塞进衣服口袋,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它。
因为我已经拿到“蜘蛛”,我得去某个地方。阿历克斯已经安排好了。他想让我去他的国家帮助他。他想在某国实施雷波的计划。
此时我行走在充斥着各种声音的黑夜里。沿着通往布拉格的公路,过往汽车的轰响不绝于耳。我顺着路边低处的水沟往前走,又坐下来歇一歇,好让自己舒服一会儿。我的后背抵靠着土地,进入了梦乡。
题图为雅辛·托波尔,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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