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近 25 年的札记书写,关于他的思想和心灵世界
《加缪手记》(三卷精装本)
内容简介
这套加缪手记共三卷,加缪在其中记录了他的读书杂感、生活随想、情感波动、写作构思。第一卷包含加缪 1935 年 5 月到 1942 年 2 月之间的手记,是了解加缪其人及其思想不可或缺的重要记录,更是理解其创作的关键。第二卷是作者自 1942 年 1 月至 1951 年 3 月的手记,在这卷中,读者可以看到加缪如何面对《局外人》所遭逢的社会议论,《反抗者》出版后引起的激烈笔战,同时他也完成了《西西弗斯神话》《鼠疫》等重要作品,堪称加缪人生的精华时期。手记前两卷在作者去世后不久即出版。但当年还有未曝光的笔记,这正是第三卷的内容。加缪在最后这几本笔记中,与之前相比写了更多他私人生活中的重要事件:希腊旅行、阿尔及利亚战争之惨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些笔记刚开始只是加缪的写作工具,到后来却更像是他的日记。
作者简介
加缪,法国文学大师,其文学创作和哲学思考具有持久的影响力。他在小说、戏剧、随笔和论著中深刻地揭示出人在异于自身的世界中的孤独、个体的异化,以及罪恶和死亡的不可避免,但他在揭示出世界的荒诞的同时却并不因此而绝望和颓丧,而是主张要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坚持真理和正义。他的无畏精神使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成为他那一代人的代言人和下一代人的精神导师。
书籍摘录
第二卷第四本 1942 年 1 月— 1945 年 9 月(节选)
1— 2 月
“那些没杀死我的会让我更强壮。” 是没错,但……所以人很难去想到快乐。这一切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最好就是别再多说,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面。
要道德还是真诚?纪德说这是个两难。甚或:“再没有像由疯狂所支使并以理性写下的东西那么美的了。”
抛开一切。没有沙漠的话,还有鼠疫或托尔斯泰的小车站。
歌德:“当年我自觉得够像神,可以临幸人类的女子。”
一个聪明人会觉得没有什么重大犯罪难得倒他。但纪德认为最聪明的人对此将不为所动,因为这会让他们受到限制。
雷斯轻易地就平息了在巴黎发生的第一次暴动,因为刚好碰上晚餐时间:“他们叫这个作误点,连最狂热的分子都不想被耽误到。”
雷斯:“奥尔良公爵先生具备了一位绅士该有的各项品性,除了勇气之外。”
几个参加投石党的绅士在路上遇到出殡队伍,拔剑指着送葬队伍的十字架高喊:“敌人就在这里。”
官方对英国的敌意有很多理由(好或不好的,政治或非政治的)。但没有人会去提其中最差劲的那个动机:自己被打败了,便巴不得且卑劣地想见到那还在顽抗的也倒下去。
法国人一直有革命的习惯和传统。他缺乏的只是胆识:于是成了公务员、小资产阶级和小店员。把法国人的革命合法化是个神来之笔。让他在官方许可之下阴谋造反,屁股贴在椅子上就能改造这个世界。
《奥兰或牛头人身》的题词。
纪德。《无偏见精神》(Un esprit non prévenu)。“我想象他在米诺斯的王宫里,急欲知道那牛头人身究竟是个何等言语无法形容的怪物;是否他果真如此丑陋?说不定其实很迷人?”
在古代戏剧中,付出代价的总是正义的一方: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俄瑞斯忒斯等等。但这并不重要。反正无论正不正义,最后他们都会下地狱。没有奖赏,也没有惩罚。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这些被基督教的价值倒错蒙蔽了数百年的人看来,这些戏剧的本质就像空穴来风——演出时的那种悲怆情绪也是。
把“任凭自己受困于某既定想法是件很危险的事”(纪德)和尼采式的“服从” 对立起来。关于穷人,纪德又说:“让他们获得永生或给他们革命。” 关于我那篇讨论反抗的文章。普瓦捷被囚女说:“不要逼我离开我那亲爱的小洞窟。” 尽管她住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粪便。
有些心灵,譬如纪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卡夫卡、马尔罗、梅尔维尔等等会对正义及其荒谬的运作方式特别着迷。找出解释来。
司汤达。想想如果巴雷斯和司汤达也来写马拉泰斯塔或埃斯特家族的故事。司汤达一定会用叙事体,“名家” 报道的方式。司汤达的秘诀就在笔调和故事的不成比例(可与某些美国作家做比较)。存在于司汤达和贝雅翠丝· 琴奇之间的正是这种不成比例。司汤达当初如果用悲情的笔调,那就失败了(姑不论那些文学史怎么说,提尔泰奥斯仍为一可笑复可恨的作者)。《红与黑》的副标题叫作“ 1830 年纪事”。《意大利遗事》(等等)。
3 月
弥尔顿的魔鬼。“离他越远越好……心就住在心里面,心中自可将天堂化为地狱,地狱变成天堂……在地狱中当统治者,好过在天堂里听差。”
亚当、夏娃的心理概况:“他得到的教导是冥思和勇敢——她则是柔弱和优雅迷人;他为的只有神。她为的则是他本性中的神。”
席勒在“拯救了所有可救之人” 后死去。
《伊利亚特》第十卷。这些首领彻夜难眠,不甘心打了败仗,他们辗转反侧,游走,相爱,聚在一起想“做点什么”,最后决定冒险派人去侦察敌情。
帕特洛克罗斯的马在战场上见到主人死了,流下眼泪。而(第十八卷)重返战场的阿喀琉斯在城壑上扎营,他长啸三声,手上的武器熠熠生辉,威猛难当。特洛伊人退缩了。第二十四卷。阿喀琉斯获胜后在夜里悲泣。普里阿摩斯:“因我竟做出这世上仍无人做得出之事,去吻那双杀死我孩儿的手。”
(仙露是红色的!)
我们对《伊利亚特》所能做的最大赞美,就是虽然已经知道这场战争的胜负,但当见到躲在壕沟里的希腊联军受特洛伊人炮火猛攻时,还是会紧张不已(《奥德赛》也有同样的张力;不然大家都知道尤利西斯最后会将那些求婚者全杀了)。那些第一次听这故事的人感受到的是何等精彩刺激!
对心胸宽大的人来说。
让一个人对自己产生正面形象,比一直要他正视自己的缺点更能帮助到他。通常人都会想办法接近自己最好的一面。也可以应用到教育、历史、哲学和政治上。譬如我们是二十个世纪以来基督教形象的产物,两千年间,人面对的一直是这种受到屈辱的自我形象。结果显而易见。如果古希腊理想中那种美好的人类形象在过去二十个世纪曾被保留下来,难保今日的我们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精神分析家认为,人的自我一直在对自己演出,只是那个脚本是错误的。
亚历山大(F. Alexander) 和斯托布(H. Staub)。《罪犯》(Le Criminel)。好几个世纪前人们认为歇斯底里症患者有罪,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让刑事犯接受治疗。
“在一面镜子前活着和死去。” 波德莱尔说。大家对后面的“和死去”都不太注意。活着,大家争先恐后。但主宰自己的死亡,这才是困难所在。
被捕焦虑。他常去一些高贵的社交场所——音乐厅、顶级餐厅走动。给自己建立一些关系,和这些人串联以保护自己。而且大家在那种地方摩肩接踵,感觉很温暖。他梦想能够出版几本令人惊艳的著作,让他的姓名因此包上一圈神圣不可凛的光环。他觉得,只要让警察看过他的书就可以了。他们一定会说:“原来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个艺术家。像这样的人,我们不能给他定罪。” 他也想过如果染病,或身体有残疾,应该也能发挥同样的保护作用。他还想过要躲进医院、疗养所甚至精神院里头,就像从前的罪犯都会逃到沙漠去那样。
他需要接触,需要温暖。他评估自己的人脉。“身为M. Y. 的朋友,和M. Y. 的客人,应该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吧。” 但关系永远不够用,那只威胁他的手还是坚定不移地越来越靠近。于是他的脑筋动到传染病上头去。想想如果来一场斑疹伤寒或黑死病,这不是不可能,从前也发生过。总之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合理的假设。如此一来,一切皆改观了,变成沙漠自己找上门来。谁还有时间管你。理由是这样:假设有某某,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算计你,而我们对他的进度——他决定怎么做,还有他是否已经决定了——也一无所知。那必是黑死病无疑——更别说是地震了。
这颗狂野的心就是这样在呼唤同类,渴望他们的温暖。于是这个爬满皱纹且萎缩的灵魂,企盼沙漠能为他带来清凉,把他内心的平静寄托在一种疾病、一场鼠疫和重大灾难上。(待详述)
A. B. 的祖父,活到50 岁时认为自己做得够多了,于是躺在他那间位于特莱姆森的小屋里,再也没起来过,除非是为了解决基本需求,直到84 岁过世。因为小气,所以他一直不愿意买表,想知道时间,尤其是用餐的时候到了没,就全靠两个锅子,其中一个装满鹰嘴豆 ,然后以一种专注而有规律的动作,把豆子一一地捡进另外那个锅里,这样他就可以知道自己在这用锅子计时的一天中已经过了多久。
其实早就有迹象显示出他这人天生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无论是工作、朋友、音乐还是咖啡馆。他从未踏出他居住的城市一步,除了那一次,他必须到奥兰去,不过在离特莱姆森最近的车站就下车了,他觉得冒险很恐怖,于是搭下一班火车打道回府。对于那些惊讶于他竟能在床上一躺三十四年的人,他说宗教主张人生有一半时间在走上坡,另外一半走下坡,而下坡的时候,一个人的日子即不再属于自己。此外,他还自我矛盾地指出上帝并不存在,否则就不需要有传教士了,但大家都认为此一见解来自对他们教区常常要民众捐款的不满情绪。
最后用来总结他这人的,是他会一再对愿意听的人重复他最大的心愿:他希望可以活到很老才死去。
这其中有一种严重的玩票心态吗?
一旦做出了荒谬的结论并愿意接受这样的人生,人就会发现意识是世界上最难把持的东西。所有的状况几乎都在跟它作对。事关如何在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保持清醒。
人于是发现,即使没有了上帝,真正的问题还是在于如何解决心理上的混乱(荒谬的作用实际上只会对精神和物质世界的形而上层面造成混乱)并得到内心的平静。他会发现未曾经过严格训练,不知如何与外界取得协调的话,内心就不可能获致平静。所以要去建立的,是尘世生活规范。
过去的人生(工作、婚姻、从前的想法等等),那些已发生之事,都会带来阻碍。不规避此问题的任一成因。
那种对自己未曾历经之事侃侃而谈的作家固然可厌。但别忘了,杀人凶手并非谈论犯罪之最佳人选(但难道也不是谈论他自己所犯之罪的最佳人选吗?连这个都不确定了)。要知道创造和行动之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真正的艺术家,就处于其想象与其行动之间。他是一个“有办法” 的人。他可以成为他所描述的那种人,历经他笔下写的那些事。唯一能让他打退堂鼓的是起而行之,他只能想象自己已经做过了。
“上级永远无法忍受他们的下属一副看起来很伟大的样子。”(《乡村教士》 )
前引书:“没有面包了。” 薇沃尼克和蒙提涅克谷以同样的步调在进展。《百合》中用的也是同样的象征手法。
至于那些说巴尔扎克写得不好的人,参阅《葛拉斯兰夫人之死》:“她内心的一切都纯净了,明朗了,她脸上有一道仿佛是由围绕着她的那些守护天使所持之火焰剑所发出的反光。”
《妇女研究》:第三人称的叙事观点——但其实是毕昂雄说出来的。阿兰论巴尔扎克:“他的才情在于安于平淡无奇的写作素材,将之转化为高贵卓越而不改其本质。”
巴尔扎克和《行会头子费拉居斯》中的坟墓。
巴尔扎克的巴洛克风格:《行会头子费拉居斯》中对管风琴的描写和《朗热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在蒙特里沃身上所看到的那种忽明忽灭的焰光折射,亦见于巴尔扎克的所有作品中。
有两种风格:拉法耶特夫人式和巴尔扎克式。前一种的无可挑剔,后一种以量取胜,让人读了四个章节还不是很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巴尔扎克的法文不够完美,但这并无损,甚至还使得他成为一名好作家。
我的世界之奥秘:不以人的永生来想象上帝。
查尔斯· 摩根和心灵的独一性:独一意志所带来的幸福感——追求卓越的坚持与才情—— “这种死亡的能力即为天赋”,相对于女性及其充满悲剧性格的生命之爱——这么多的主题,这么多的乡愁。
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凝视着盲人所能见到的黑暗。”
“——这个时代的所有愚人
其在为善而死之前,一生皆于罪恶中度过。”
美丽的地方大家都尽其所能地想要维护——于是也最难捍卫。所以艺术人难保不会遭到丑陋一族的攻击,如果人们认为爱自由没有爱美来得重要的话。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智慧——自由是美的根源。
卡吕普索让尤利西斯去选,是要长生不死还是要回故乡。尤利西斯放弃了长生不死。也许整部《奥德赛》想讲的就是这个。在第十一章中,尤利西斯和众亡灵在注满血水的坑前——阿伽门农对他说:“不要对你的妻子太好,也不要把所有的想法都告诉她。”
另外值得一记的是《奥德赛》中曾提到宙斯为造物的父。若有白鸽坠毁在岩石上,“天父便会另造一只,以免鸽子数目不足”。
第十七章——忠狗阿尔戈斯。
第二十二章——那些委身的女人都被吊死了——难以置信的残忍。
仍是有关于司汤达的纪事体风格——见《日记》( Journal , pp.28-29)。
“至高无上的热情可以是为情妇打苍蝇。” 1 “只有非常有个性的女人才能让我感到快乐。”
妙语之一:“就像那些把精力都集中在一两件重要事情上的男人常有的样子,他看起来既懒散又不修边幅。”
卷二:“今晚的感受多到让我觉得胃痛。”
对自己的文学前途没看走眼的司汤达,却彻底搞错了夏多布里昂:“我敢说他的文章到1913 年就再也没人要看了。”
海涅的墓志铭:“他喜爱布伦塔河的玫瑰。”
福楼拜:“我每见到有人在评断他人,不是觉得可悲,便是觉得要笑破肚皮了。”
对热那亚的看法:“一个全部用大理石建造的城市,公园里种满玫瑰。”
又:“想做结论时就会说出蠢话来。”
福楼拜书信集。
第二卷。“广受女性青睐往往意味此人庸俗无才。”(?)
前引书。“过着资产阶级的生活,并用神人(démi-dieu)的角度思考”?
参考:蛔虫的情节。
“那些名著都很笨拙,神色看起来就像大型动物一般安详。”
“如果我 17 岁的时候有人爱,我现在会是怎样的一个艺术家!”
“ 在艺术里, 切莫害怕使用夸张的手法…… 但夸张必须能够持续下去——要和夸张的程度成正比。”
其目的:用讽刺的态度来接纳人生并透过艺术为它进行全面的改造。“活着与我们无关。”
可以用这个鞭辟入里的关键句来解释此人:“我坚信犬儒主义的下一步就是禁欲了。”
同上。“若非曾有那些错误想法的指引,吾人在此世间恐将一事无成。”(丰特内勒2)
乍看之下,这人的一生比他的作品还要精彩。它是一体的,充满张力,绝不退让。里面充满了精神上的统一性。贯穿所有这些岁月的只有一个念头。他才是小说。当然要重读。
人永远都有一套哲理来解释自己为何缺乏勇气。
艺术批评之所以会想用绘画的语言来表达,是因为怕被贴上文学的标签,结果反而更无法跳脱文字。所以要回归到波德莱尔。人性化,但客观的移植。
V 太太,置身腐肉的气味中。三只猫。两条狗。描述她的心曲。厨房锁着。里面热得令人受不了。
整个天空和热浪就压在海湾上。到处都是光亮。但已经看不到太阳。
孤独的困境仍有待加以完整地探讨。
蒙田:一种滑溜、养晦和缄默的人生。
现代人的理解力正陷于混淆中。知识扩展的结果,让整个世界和心灵都失去了着力点。虚无主义对吾人的荼毒已是事实。但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那些关于“回归” 的主张。回归中古世纪,回归原始精神状态,回归土地、宗教和古法集成。为了让这些狗皮膏药看起来似乎有效,我们还得装出一副无知的样子——仿佛自己什么也不懂——总之就是假装把那些无法抹杀的抹去。并将数世纪来的累积和某种精神不容漠视的成就一笔勾销,尽管这精神的最新进展是终于为自己又创出了一片混沌。但这是不可能的。要治本,我们就不能刻意去忽略这个清醒意识、洞察力,必须谨记我们在遭到放逐的过程中所得来的顿悟。我们的理解能力之所以陷入混乱,并不是由于世界被知识改变了。它之所以混乱,是由于它跟不上这样的动荡。它“还无法接受这样的想法”。一旦接受了,自然拨云见日。剩下的问题就是去面对动荡以及从中获取的明白知识。这一整个文明都有待重建。
题图为加缪,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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