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微缩 - 赵德耀
我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别人以为是因为我不想,其实是因为我不能。
微缩
作者/赵德耀
1.
小安是个圆脸姑娘。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是个圆脸姑娘,到22岁了还是圆脸。岁月没有改变她的脸型,却将五官精雕细琢。她最美的时候,是穿着橄榄绿的长裙,站在雨中的天台边缘,站在这座灯火通明的城市之上,如同站在云上,回头看我。我永远都记得那个画面。
我只能清晰地记着它,没有再重温的机会。因为小安被杀了。
2.
走过八月路的尽头,转一个弯,就是三春街。阿服的家就在八月路和三春街的交汇口,一栋四层小楼,叫一秋公寓。阿服是我的朋友,小安也是我的朋友。我朋友不多,他们也是。
我在布画大街上班,说是上班,其实还在实习,每天做倒水盖章拿快递之类的杂活,领着微薄的薪水。我每个月最期待的就是发薪那天,虽然钱不多,但我还是会把小安和阿服约出来,请他们在我家楼下的烧烤店吃串儿。大学毕业后,日子开始提速,要维持彼此的关系,就得不停地见面,抓住一切时机努力见面。
吃串的时候,外面往往都会下着稀薄的夜雨,扭头看向窗外雨中的街道,人们打着雨伞,行色匆匆。很少有人会离开这座城市。这是个死气沉沉的生态系统,小安把它形容成一潭死水。但若真以死水描述,其实不太准确,因为每天都有人出生,有人死去。这些更替的生命构成了城市里唯一的一点活力。而除了生死,这个界面几乎不发生交互。
我不知道等实习期结束后,我有没有机会留在布画大街。我想留下,但几率很小,或许还需要一些运气。这个城市里,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实在太多了。
城里所有人都想进入布画大街。这条贯穿全城的东西向长街是整个城市的中心,市政府在这里,金融公司在这里,科技园在这里,商圈也在这里。一旦留在这里,就意味着你已经进入了这个城市的顶端。站到顶端的好处不言自明,看得更远,风景更好,随便一抬脚,踢的就是别人的脸。我不喜欢踢别人的脸,但总好过被别人踢。
我们生活的城市叫作“博城”,市政广场中央有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就写着它的名字。博城里可能住着五百万人,把这座城市塞成了一个大沙丁鱼罐头。365天,博城有300天都在下雨,但城里的人不叫它雨城,而叫它雾都。因为即使是晴日,这个城市的上空都笼罩着一层诡异的大雾。那雾色是五彩的,在遥远的上空渐变,让人看不清天空的底色。人们称其为虹雾,绚烂如彩虹的雾。
每日清晨上班,我都会走过整条正在慢慢苏醒的八月路,随后爬上八月路和三春街交汇处的过街天桥。一秋公寓就在我的右手边。
阿服家住在四层,是顶层,租金便宜,冬凉夏暖。每个清早,他房间的窗帘都是拉死的,不知道是还在昏睡,还是正伏在书桌前钻研他的微缩科技。
从很久之前,阿服就开始研究微缩世界了。他辞掉了博城研究所的工作,在自己的公寓里搭了个实验棚,每天都泡在里面。小安不能理解他的行为,取笑他:你这样怎么养活自己?他也不争辩,推推眼镜,一笑就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念头,他人无法理解,自己也未必想说。一个城市人多了,就会有各种奇奇怪怪的个体冒出来,阿服绝不算是最奇怪的那个。
走上天桥,博城又下雨了,我撑开一把伞。这时,两架微型飞行器从我头顶飞过,它们振动着翅膀,在雨幕中,犹如两只蜂鸟。
那是双翅标,城里最神秘机构中的玩意儿。它们就像会飞的狗,没日没夜地在这个城市里侦察,也不知道在查什么。同属这个机构的还有“秩序队”,那是一群穿着白衣的人,只有晚上才出现,像博城的鬼魂。
那个老乞丐还在天桥下面,我每天早上都会看到他。博城也是一座金字塔,贫穷和孤独构成了金字塔的底座。他身上挂着两条破布,盘腿坐在桥墩的阴暗处,身前摆着一个缺口的瓷碗,手里握着一个硬币,看上去都要老死了。我摸了摸口袋,摸出那个一早就准备好的钢镚,丢进他的瓷碗里。
往日,乞丐一早就会看见我了,像迎接一个固定的主顾。因为我每天都会扔他一个钢镚儿。但今日,他的目光紧跟着那两只远去的双翅标,眼神如同涌动的潭水。直到听见钢镚落到瓷碗中的清脆响声,才如梦方醒,又恢复了那种半死不活的神态,病弱地倚在桥墩上。
他颤抖着声音说,谢谢,年轻人,祝你一天都有好运气。
我就想听到他说这句话。我确实在渴求好运气。我需要一大把子运气才能留在布画大街,才能爬上金字塔的顶端——小安就站那么高,以一种风轻云淡的姿态,睥睨群雄。
3.
小安死了。死在了她的公寓里。小安的家在雅集大厦,那是八月路最高的一栋楼,小安住17层。作案现场很诡异,因为它整洁得实在不像一个凶杀现场。沙发和桌椅在原位,门窗紧闭着,窗帘拉死,所有杯盘都安安稳稳地放在各自的位置,地面没有任何碎片,甚至连片垃圾都没有。除了沙发下面的一丝血迹,根本看不出任何反常。
我赶到雅集的时候,警察已经来了,几个穿着黑制服的正在勘察现场。阿服也在,他站在封锁线的外面,面朝墙角,低着头,像是罚站。
从小到大,他都是这样一副犯错的样子,明明啥都没做,眼神里却全是心虚。警察钻过封锁线,拍了拍阿服的背,阿服迟缓地转身,眼镜已经滑落到鼻梁。那是个很老到的警察,找到阿服,却没急着开口,先是点了根烟,吸一口,然后问,是你报的警?阿服点点头。警察又吸了口烟,怎么回事,说说。阿服想了想,慢慢地说,昨晚,我给她打电话,没接。她可能在洗澡,不是第一次了,洗完澡就回,但没有。今早,我又打一个,没接,我就来了。
阿服素来不爱开口,一开口就是不成文的短句,但他知道警察想要问什么,该说的全都说了。警察问,你有钥匙?阿服摇了摇头,说,门没锁,是虚掩的,我一推就开了。警察点点头,又问,你昨晚打电话的时候,是几点?
阿服说,九点二十二。警察反问一句,九点二十二?阿服重复一遍,九点二十二。警察又点点头。
我知道警察什么意思,一般人回答这个问题,会翻看手机通话记录,或是回答一个约数。九点二十二分太精确了。警察不了解阿服。阿服向来对数字敏感,好像脑子里装了一台刻录机,他小学时就能背诵圆周率超过九百位。
警察想了想,问,你说死的这姑娘,她是你什么人?阿服说,朋友,顿了一下,好朋友。警察沉默了,猛吸一口烟,烟头变得无比红亮,他的瞳仁在烟雾后面像个年老色衰的灯泡。他看了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更多的眼睛和耳朵,靠近我们,压低声音:这些话,我只跟你们说。你报案说那姑娘被人杀了,即便她真的死了,你们也要有心理准备,这案子不一定能破。我的意思是,凶手也许能找到,但不一定能抓。我们接到这样的报案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个城市有一些事情,是我们也无法插手的,这个,你们能明白吗?
我听得满头雾水,但阿服点头,说,知道。那警察叹了口气,把烟头扔到地上,踩上一脚,转身走了。
现场的勘察已至尾声。有警察敲开了隔壁家的门,屋内有个男人探出一只眼睛,见是警察,摆摆手,又把门关上了。阿服在墙角蹲下来,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十分疲惫。我想进小安房间看看,但被拦住了,告知说现场不能破坏。于是我又退回来,和阿服一起蹲着。
我问,阿服,你咋确定小安死了?
阿服没说话。他摘下眼镜来,用力揉着自己的眼睛,像要把眼珠抠出来一样,另一只手掏自己的兜,扔给我一个金属环。
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小安的手环。阿服第一个来到现场,在沙发下面找到了它,连接处已经断裂,是给人拽下来的。这是个生命体征监测仪,本是阿服送给小安的礼物,上面还留有断裂之前的数据记录,此刻所有的数字都归零。我感觉好像有人抽掉了我的脊椎,我再也无法站立。
是阿服打电话告知我小安死了,但在来现场之前,我还怀有一丝希望:没有发现尸体,小安可能还活着。但这手环是最直接的证据,断绝了所有的憧憬和出路。可这究竟是为什么?有人借夜幕掩护闯进小安的家里,杀死了她,收拾好现场,然后带走了尸体,精细如此,应当不是临时起意,然而我却想不到任何可能的凶手。夺走一个花季少女的生命,谁家的怨恨会如此巨大呢?
阿服说,秩序队来过了。
我忽然抖了一下,把头抬起来,问他,你怎么知道?阿服又掏出一个东西来,丢给我,那是一个袖章,银质的,边角锋利,沾有红色的血迹,上面印着“秩序”二字。
这应该是小安从凶手身上抠下来的。对方进门行凶的时候,小安势必在挣扎,在抵抗,她忍着剧痛抠下了这个袖章。她没能力留住自己的命,可她绝不服输,把犯罪证据留在了现场。
阿服重新戴上眼镜,摇摇头,慢慢站了起来,从我手里拿过手环和袖章,走到走廊尽头,从17层扔了下去。随后,折回来,按亮了电梯的下行键。
我问,你去哪儿。他背对着我,回家。我说,你就这样回家了?他说,不然呢。我觉得阿服这种态度要把我逼疯了,我问他,这件事你不管了?他说,怎么管。你以为那个警察什么意思,这是秩序队的事,警察都管不了。
整个博城都讳莫如深的一件事——那个秩序队是凌驾于警方权威之上的,他们在夜里杀人,警察从不过问,他们甚至还会杀警察。
我对着阿服的背影说了句,你妈的。阿服在等电梯,没搭理我。
4.
当我成年之后,再回想往事,总觉得幼时记忆实在粗糙得很——或者说,是那时的博城比较粗糙,面积没那么大,楼房没那么高,还有很强的颗粒感。既然如此,这座城市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呢?它的开发历程已经无迹可寻,可我与小安阿服的初识却被深深印在记忆中。那是在一个游泳兴趣班,有一天,来了两个新孩子,一男一女。女生有一张满月般的圆脸,上面挂着恬静大气的笑,男生则拘谨地站在她身后。女的是小安,男的就是阿服。
兴趣班学员如流水,学游泳从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很多人报名时兴致勃勃,喝两天水就走人了。因此没人想和他们建立联系,我也一样。但小安却想建立。刚来第一天,她就套着泳圈笨拙地漂到我身边:你好,你是不是叫立轴?教练说你游得最好,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儿游?
我确实是最会游的那个,从小我就对水有种奇妙的感应,别人是在学动作,我是学着和水交流。我的身体协调能力极强,闭气时间更是长到匪夷所思。我从一年级就开始学游泳了。我就读于八月路一小,兴趣班就开在一小的后面,像它的后花园。但小安和阿服原来是三小的,四年级结束的那个夏末刚转学过来。
小安夸我,我很受用,以前没多少人夸我。后来才发现,她来找我,是因为教练会凶她,我不会凶她,我总是懒洋洋的。
从那之后,我就变成了小安的陪练,她老是缠着我,磨我的性子。她天赋没那么好,但天赋再差也架不住她努力。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擅长的事情,阿服是科研,我是游泳,而小安,她是个完美女孩,她不仅聪明,长相可爱,还性格开朗。但对于游泳,她就是个菜鸡,非常菜。可她是个上进的菜鸡,不像阿服,菜得心安理得,两个月了都没有要把游泳圈摘下来的想法。
与小安熟络之后,她给我介绍阿服。阿服很瘦,脱掉上衣,身上全是排骨,我教小安动作的时候,他就坐在池边踩水,远远地看着我俩。我从这小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敌意,他总是眯着眼睛皱着眉看我,好像在算计。后来我发现,这不是敌意,而是近视。
阿服很小的时候就近视了,他喜欢看书,白天在教室看,晚上在被窝看,生生看瞎了两只眼。这是小安告诉我的。他们两个从学前班就是朋友了。阿服性格软弱,有一次被班里男孩子推倒,抢他苹果,阿服哇哇大哭,小安冲上去帮他打架。她死死咬住那男生的胳膊,头发被揪掉了都不松口。从那之后,不管小安去哪儿,阿服都跟在后面,像个跟屁虫。这个游泳班,其实也是小安一个人的想法,阿服对水根本没兴趣。
之后,我们一同去游泳班,一同上学,一起吃饭,一起出去游荡,变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我们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基地,是博城最东面一片宽阔的海滩,叫渔人海滩。沙子很软,是淡灰色。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跑到那里去,我和小安下海去游泳,阿服则提着一双大拖鞋,跑遍海滩捡拾树枝。博城总是下雨,但很少有风,海面平静得像是温床。等我和小安上岸了,阿服就会点燃篝火,架在火上烤东西吃。除了我们,海滩上还会有一些人,都是些青年,他们也会点起火堆来,用一个大音响放音乐,围着篝火跳舞,像是妖娆的鬼魂。雾气很淡的夜晚,从渔人海滩,能够看到遥远海面上有点点的灯光,就如映照在海面上的星辰。不知道那些灯火是属于海中的一个岛屿,还是另一个城市。
有一天,小安问我,立轴,你是最会游水的,体力最好的,闭气时间最长的,你能游到那边去吗?
小安所指就是灯火所在的地方。博城的确有码头,但没几条船,人们出海最多就是打渔,没人生出过横渡大海的念头。
我说我游不过去,这么远,恐怕教练也游不过去。小安看上去很失落,因为我是最会游的那个,是她难以超越的标杆,我都游不过去,这从根本上断绝了她征服这片大海的希望。
小安不再提游过大海的想法,很快,我们连渔人海滩都不再去了。因为那片海滩被封起来了。我还记得那一晚,我们刚接近海滩,就听到了枪声,枪声接连不断,让人想起年关时点燃的长鞭。我们躲在一辆废车的后面,阿服钻进车底下,小安紧紧拉着我的胳膊。我们看到,有人被拖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嘴角挂着鲜血,依次被装上车。那些穿着白衣的人,无声地钻进驾驶室,离开海滩,夜空中,数十只双翅标排队飞过。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秩序队。
5.
秩序队出现在博城的时间是每天晚上八点。布画大街23号后巷的大门打开,放出一堆秩序员,后面跟着车队,他们排成一队滑上街头,犹如白色的流水。
23号叫“铸垣大厦”,是一栋铁盒子般的大楼,距我实习的公司不远。从公司32层的天台,我能看到铸垣大厦的后巷,但视野不好,于是又从公司的科技部偷出来一部望远镜。傍晚,大家都争相下班了,我却乘电梯到顶层,打开天台的门,夜风吹来,带来一丝凉意。穿过薄薄的雾气,能看见铸垣大厦面朝后巷的大门在夜色中泛着淡紫的光亮。平时它紧闭着,若非八点到来,它只会偶尔开一两个小小的口子,用来释放和回收双翅标。铸垣大厦不仅是秩序队的窝,也是双翅标的老巢。
八点行动,到九点半收工,秩序队收工的时间也从未有过偏差。为了消除偶然性,我趴在天台上一连观察了五天,天天如此。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第一个这样仔细去研究秩序队动向的人,但这种偷窥让我有一种恐惧和兴奋。摸透出行时间之后,第二步工作,我从八月路一家租车公司租了辆二手车。
我的车停在布画大街25号的地下停车场,我会在那里停到晚上7点55分。我盯着手表,一到时间,我就慢慢悠悠地开车出去,仿佛刚下班的人,过一个路口,刚好跟上秩序队的车子。
一连三天,我都尾随其后,秩序队并未发现有我这样一个盯梢者。我觉得我很有做侦探的潜质,若当初没能考上大学,做个警察也是不错的选择。为了不被怀疑,我每天都去租车公司还车,再借车,每辆车的颜色和车型都不一样。秩序队每天晚上巡弋的路线都不同,有时候是沿着宽阔的布画大街溜达,一直到封闭已久的渔人海滩,再往回折;有时候会进入拥挤的三春街——就进去过一次,他们在三春街的东头下车,沉默地踹开一家亮着玫红色灯光的店门,我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尖叫,随后陷入死寂。秩序队把一个满脸鲜血的赤裸男拖出来,拖过街道,扔进车里,然后驱车离开。
不是每次出门秩序队都会做这样的事情。另外两次,他们只是沿着布画大街溜圈儿,仿佛饭后散步,到了点,就回去了,好像磨洋工。
我知道调查秩序队的风险。城里人对于这群穿白衣的都唯恐避之不及,但我更加不能忍受小安白白死去。小安死后,我经常梦到她,她活着的时候我是不会梦到她那么多次的。每一次,她都穿着不同的衣服。有时候是校服,有时候是泳衣,有时候坐在教室,有时候躺上海滩。我是说,她有各种各样的样貌,每一种我都见过。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就产生了一种责任。我知道我对付不了秩序队,但我也没想对付。我要为小安的死亡赋予意义——知道她为什么死,我才能够心安。
第七个晚上,八点钟一到,秩序队出现。
我照例驱车跟在后面,保持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在车上,我仔细回想了这几天所做的事。我晚上去跟车,记录秩序队到过的每一个地方,次日白天,就会重新回到这些地点,询问这些被抓走之人的信息。上班的时候,我心不在焉,抽张纸,抽支笔,在桌子上画图。画他们之间的人物关系图,想努力找出共同点来。但根本毫无所获。他们之中,有像小安一样踌躇满志的青年,有纸醉金迷的浪荡子。这让我觉得,秩序队抓人就是随机的,毫无规律可言。我只能采取别的办法。
秩序队没有在布画大街流连,也没去八月路和三春街,相反,他们一路向北,几乎到了博城的最边缘。下车,面前是一处建筑工地,我知道这里,几年前博城搞大开发,规划图上原来的博城向北扩了一倍。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计划搁浅了,这里就成了烂尾楼。秩序员们排成一列走进去,白衣淹没在黑暗里,我也下车,倚在车门上,抽了一支烟。
没过五分钟,秩序队就出来了。他们每次动手都迅捷利落,那个倒霉鬼被抓着双腿拖出来,正面朝下,一张脸被拖得血肉模糊。我把烟头扔进积水里,迎上前去。
我的心在狂跳,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我能想象,就在我们相错而过的瞬间,秩序员会抽出腰间的铁棍,一棍砸在我脑袋上。我会瞬间失去意识,鲜血迸出来,软绵绵倒在泥水里,随后被秩序队拖上车。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发生。他们掠过我,没人看我一眼,仿佛把我当作路标。这让我觉得又庆幸又失落。
袖章缺失的秩序员并不在其中,所有人的制服都是崭新的。我的目的没有达到,凶手不在里面。
几辆车发动起来,迅速远去了。但我不急。我又抽了一支烟。以前我不抽烟的,因为小安不喜欢,她死后,我开始疯狂地抽,也不知道为什么。
烟抽罢,我关门上车,一路闯过所有红绿灯,赶在所有人之前,将车子开进地下停车场,然后徒步进入铸垣大厦后巷。秩序队又往城南去了,要探寻后巷,没有比这更好的时间了。
这条巷子里竟然没有任何监控,这太好了,有利于我行动。大厦有28层,我早就数过了,但外部没有电梯,也没有任何的消防梯和阳台。有窗户,但都关闭,是单面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敲击一下,竟然有金属质感。我找不到任何一个突破口。铸垣大厦像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一切秘密都藏在里面,生存和死亡的奥义也藏在里面。
我站在门前,仔细观察。这是大厦唯一的进出口,是人间和地狱的通路。我没看见感应器,门上也没有锁孔,它严丝合缝,像画在墙壁上。我尝试敲打那扇门,站在门前做各种动作,想要触发什么,但那门根本不理会我的谄媚。
有一瞬间,我脑子里出现这么一个画面,一个秩序员,就站在门后,看着我敲门,摆出各种荒唐的动作来。但他没有动,只是默默地记住了我的脸。
手表响起来,9点27分。我似乎已经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了,后巷只有一个出口,现在出去可能会与主人迎面撞上。我也没想走。周围几十米内的建筑都没人住,是一栋栋产权不明的废楼,有很多地方可以藏人。
我猫在一个垃圾桶后面,探出一只眼睛。
雪白的灯光照进后巷,随后半个车身出现。秩序队终于归来了。秩序员在门前下车,首先拖下战利品。除了那个烂脸的男人,还有个老人,应该是在城南抓的。九点半整,大门的上方,一个巴掌大小的方格打开,眼睛一样的探头伸出来,对整个区域进行扫描。大门变成绿色,悄然分开,其上变幻的色彩犹如湖波。内部是黑漆漆一片,雪白的大灯也照不亮,让我觉得,这黑暗不是深邃而立体的,只是一个平面。
它开始吞噬了。首先是两具尸体,然后是秩序员,最后是那几辆车。但无论是尸体还是工具,一旦进入那个平面,便自动与黑暗融为一体。进去一半,就被黑色削掉一半。好像那不是个门,而是个虫洞,空间在这里出现了隔断。原来门上的紫色和绿色只是它和平的粉饰,如今它张开了大嘴,把生命吃进去,第二天再吐出来。那么,它隔日吐出来的,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吗?
我被这一幕吓坏了,我素来胆子大,小时候看恐怖片没有恐惧,小安死的时候我也没有恐惧,但此刻,我的脑子都要炸开了,后背出了很多很多的汗。秩序队没有看到我,他们一旦做起事情来,就十分专注,旁若无人。大门关闭之后,巷子再次陷入安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哆哆嗦嗦站起来,回过头,一双血红的眼睛正在盯着我。
双翅标。
它悬停在我面前,只有一只。往日看见它们,都是两只、三只,或者十几只排成一列。它们会以高频率振动金属翅膀,飞快掠过雨中的博城,像是博城诡异的标志。但此刻,这只双翅标的翅膀异常缓慢地扇动着,一点都不着急,仿佛春日时分,停留在一朵花前的黄铜色蝴蝶。它睁开两只眼睛,犹如红色的探照灯,红光凭空拉出一个扇面,切过我的头顶。
我快昏厥了,根本动不了,我知道它在从上到下扫描我,脑子里浮现出另一个画面——我知道,我要成为另一个小安了。
但它没能把我扫描完成,红光到我腰际的时候,它的翅膀忽而断了半截。紧接着,左边的金属翅整个儿地掉了下来,它失去了平衡。一支铁棒出现在我面前,划出凄厉的风啸,双翅标的眼睛就像灯泡一样碎了。它还在努力地飞,但没了翅膀,转了两圈就撑不住了,那个人影出现,跟上一脚踩在它的金属躯壳上,踩出白色的电火花来。
竟是天桥下的老乞丐——他手里握着一支铁棒,踩着双翅标的尸体,看着我,把一个钢镚儿抛到雨中。
6.
老乞丐走在腥臭的地下管道里,手里提着双翅标的残骸。我跟在他身后,能听到他用指甲盖敲击钢镚的声音。
干翻双翅标之后,他掀开了附近街角的井盖,带我进入地下。广阔的地下空间第一次呈现在我面前,令我目瞪口呆,一条又一条的大管道相互贯通,曲折往复如同迷宫。在每一个干燥的角落,我都能看到蜷缩着的流浪汉,他们当中有男的,有女的,有的眼睛明亮,有的浑浊。当我经过的时候,他们就盯着我,缓缓扭动他们的脖颈,发出吱嘎吱嘎树枝折断般的声音。博城的地下是一个生态系统,这些人组成了其中一个群落,与蟑螂、耗子等其他群落和谐共生。而我这种生活在地上的人,对他们而言就是不速之客。
博城的原住民,老乞丐环顾四周道,他们从这座城市建造之初就生活在这里,但现在,博城把他们遗忘了。
我点点头,一路上,老乞丐都在沉默,这是唯一一句话。我们在三春街的西头重返地上,博城又在下雨了。有人看见了我们,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他坐在一个绿色的篷下,跷着二郎腿,抽着烟,看着我们从地下爬上来。我听说过他,他是个皮条客,在三春街很有名,三春街之所以成为三春街就是因为有他这样的人。老乞丐问他,科老二在不在。皮条客指了指东面的一个店铺,在雨中吐出一个销魂的烟圈。
我浑身都是下水道的腥臭味,被带到一家钟表店前,老乞丐挡住了我,说,等着。自己带着双翅标进门。
我在门外站着,远处的皮条客和我对视。我能觉察出他的不怀好意,但三春街就没几个善人。博城怪人很多,九成住在三春。这条拥挤肮脏的长街是盛产都市怪谈的地方,妓女、浪人、古董贩子、写作者、画家,形形色色的人挤在这里,在夜晚出没,寻找生意,贩卖灵感。它代表了博城的混乱和鲜活。老乞丐出来的时候,手上的双翅标已经不见了。
我什么都没问,跟着老乞丐原路返回。老乞丐还是不开口,回去的时候跟我说了句,他的住处也在地下。但他没邀请我参观,在一个管道交汇的路口,他指了指另一条幽深的通路,说,一直向前走,走到头,爬上去,就能到八月路。我点点头,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心里困惑。我也困惑。我是知道一些事情,但应该没你想的那么多。你先回去,等你什么时候想问了,再来问我。
我继续点头,分开前,我还是问了句,你把双翅标送到哪里去了。
三春街的科老二,开着一家钟表店,卖各种奇形怪状的机械表,绰号是“什么都能修”。他是个机械狂人,一看到机器就两眼放光的那种,恨不得把所有金属外壳的东西都拆掉,看看构造,再装回去。老乞丐一棒子把双翅标打成了瘫痪,但瘫痪的双翅标也是双翅标,只要还有零件完好,对于科老二而言就是宝贝。老乞丐把它卖掉了,换了一袋子钢镚儿。
我不懂老乞丐为什么救我,他也没说。正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秩序队的后巷一样。就在今夜,我才深切地意识到,博城的秘密太多了,有些藏于地上,有些藏于地下。跟踪秩序队,初心是获知真相。但获知的前提是,这真相我能够接受。在看见了铸垣大厦那一幕之后,我却怀疑了。我知道真相是要付出代价的,但那代价,我真能付得起?
心里太乱,双腿也软绵绵,走在管道中东倒西歪,差点踩死一只觅食的老鼠。
从八月路的出口上来,才发现我竟然站在一秋公寓的后面,身边是一个硕大的绿色垃圾桶。抬起头,看见阿服的房间亮着灯,他还没睡,大概率还趴在实验桌前用功。
上楼,敲门,过了两分钟,阿服顶着一头鸡窝般的黑发给我开门。他神色警惕,见是我,把手里的水果刀藏到了身后。
我说,阿服,你拿着刀干嘛。阿服把水果刀放进抽屉里,说,没干嘛,还当是谁,来也不说一声,有事?我说,没事,只是心里很乱,没地方去,来你这说说话。阿服点点头,我知道你心里不开心,发生了这种事,谁也不开心。立轴,你身上真的太臭了,要不要先洗个澡?
我抬起手臂来闻一闻,在地下待得太久,鼻子早就麻木了。我摇了摇头,说我回去再洗吧。阿服点点头,把我晾在一边,掀开帘子进入实验棚。那个实验棚位于客厅一角,事实上,他家就一个客厅,床也在客厅,马桶也在客厅,就挨着实验棚。搞科研的都不拘小节,阿服完全可能在棚里吃完外卖,再走两步出来拉一泡。棚里没开灯,但透过漆黑的幕布,仍能看到亮光,那些光芒全部来自桌上的那个微缩模型,晶蓝色,如同发光的矿石。
我问他,你的世界构建得怎么样了。他说其实已经完成了,但还差最后一步,他在研究怎么把真人缩小,放进这个微缩世界里。
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他想钻进微缩世界去,可他建造这玩意的初衷不是这样的。我忽然很羡慕阿服,无论这个世界怎么糟糕,怎么冰冷,他都还有去处。这就是科技的魔力。而我呢,小安死了,博城一片漆黑,我该去哪里呢?
阿服说,我在做另一件事了,说起来挺复杂,你可以认为,我在做药,吃了就会让人等比例变小。还没完成,做完了,也有新问题。怎么钻进去,如何安排身份。我的时间不多了,立轴,你这样聪明,若是当初肯学计算机和物理,现在就可以帮我……
我说,你拿着刀到底干嘛?
阿服不讲话了,身体弓在实验桌前,像只大虾米。我想起以前我们吃串的时候,我和小安在聊天,阿服就一个人专注地烤着肉,把肉撸下来,塞进嘴里。人间的喜悦和悲伤好像从来和他无关。他看不到我的狼狈,更不会问一句我从哪里弄得一身臭味。我有满肚子的话,有满肚子的恐惧和疑惑,想在我肿胀的身体里面撕一个口子出来,但阿服太迟钝了,完全不给我这个机会。要是小安还在就好了。
坐了不到十分钟,我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阿服停下手中的活,送我出门。我下楼的时候,他在我背后说,等药做好了,我告诉你,你来拿。我们一起进里面去。
外面还在下雨,阿服递给我一把伞。穿过潮湿的八月路,回到家,我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床上。我睡不着,透过窗户看脚下的博城,看夜空中流动的虹雾。
电话响了,是阿服打来的。我感到奇怪,有什么话不能在当面说,非得要电话联系?接起来,阿服一直没开口,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很重,像是拉风箱的声音。
立轴,他的声音很低,我被扫描了。
怎么会这样,我呆住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是小安死后,阿服也去调查秩序队的事,他在我面前摆出消极,是因为不想拖我下水,以为我会就此罢了。我早就知道,阿服是博城最聪明的人,他的调查比我有效,可他运气没我好,被双翅标发现了。他其实早已洞悉了博城的秘密,自那之后,消极就成了真的消极,转而走向微缩药物的研究。海岸是小安梦寐以求的世界,小安不在了,阿服就要和时间赛跑,代替小安,进入那个世界里去。
我知道你也在查秩序队的事,听我一句,别查了。阿服说,这潭水太深了,进去的人都得淹死,你就算查清了,小安也活不过来。
我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阿服说,逃进海岸去,我只要十天,十天就足够研发进程了。秩序队每天杀人的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是固定时段,我只需要在这个时间躲起来……
他再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嘱咐他多加小心,就挂了电话。阿服是块臭石头,说不让我查,就一定不会透露我真相。但我也不用非得从他那里知道。挂断电话后,更多的回忆像海潮一样涌了上来。
7.
在我的记忆里,成长好像是在一瞬间发生在我们三个人身上的事情。忽然之间,小安就亭亭玉立了,忽然之间,我和阿服就生出了胡茬,成了大人了。它不是一个过程,而是一个节点,不动声色路过我们,就带来了另一个世界。而我们长得越大,我就越发现小安与我们之间的不同。
就一点,小安她不想留在博城。当初在渔人海滩上时我就看得出来她内心不安分。小安的确也有离开的本事。她是年级第一,无论怎么考都是年级第一,从八月路一小,到一中,再到高中,这个荣誉从未旁落过。我一直和她同班,因此见证了小安如何一步步成为考试界的传说,人们都说,这女孩这样厉害,一定每天挑灯夜读。但我知道,她从来不是那种书呆子,只是格外用心。这个世界上,只要投入,就能做好很多事。阿服成绩也很好,他这么多年书没白读,尤其擅长数学和物理。而我学习就没他们那么好。这话很含蓄,因为我其实是全班倒数第五。小安和阿服费尽心思来帮助我,尤其是小安,每个周末都帮我补习,但毫无用处。我的确不笨,可对学习根本提不起兴趣,像我这样的后进生,通常高中毕业就踏上社会了,但我有游泳特长,1500米自由泳打破了博城的纪录,因此破格进入了博城大学。
我们三个又是同学了。考入博城大学,小安是很沮丧的,并且应该是最沮丧的一个。她成绩最高,是凤凰的尖喙,她以为成绩够好就有更多的选择,结果发现,从头到尾她只有这一个选择。阿服倒是显得无所谓,他和我一样,唯一的想法就是留在博城。
然而小安并没有因此低沉,反而更加用力,更加振作。她是红榜的榜头,是竞赛的霸王,是晚会的公主,是学校的明星。人们都说,这女孩儿这样努力,将来一定会撬动布画大街。只有我和阿服知道,小安想要的,从来不止是布画大街。
布画大街繁荣奢华,但偏偏入不了小安的法眼。离开博城,这才是小安奋斗的终极意义,而不是去撬一条街。但她的欲望藏得很深,那是一头野兽,却被老老实实关在笼子里,从来没有出来咬人。她知道未来还很长,不断自我升级,等待着机会,让羽翼更加丰满。毕业之后,她很轻易地进入了博城最大的金融公司,让所有人歆羡不已。另一方面,阿服则顺利通过考核,被博城研究所收录,成为其中最出色的研究员。而我就很坎坷了,几乎给布画大街所有的公司都投递了简历,经过了几次面试,终于获得了实习的机会。
小安的工作最好,不负众人期望,因为她挣钱太快了。在博城,硬币是最好的东西,它是通货,代表了所有未来的可能性。但我知道,小安并不开心。挣得再多也还在这么一座天天下雨的城市里,小安窥测着公司内部的职位调动,等待一个外调的时机。但公司根本没有水平的调动,只有一条垂直的线,就是不断往上爬,往上爬。
当我们很小的时候,都觉得这座城市好大,仿佛一座迷宫,永远都走不出去。后来我们长大,有了车,有了工具,意识到这个城市的边界不过如此,但还是没有人能够离开这里。这座城市每天都在下雨,天空中又弥漫着斑斓的虹雾,这些东西冲淡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把整座城市变成一个巨大的泥潭。我们安于其中,甘愿沉陷,以淤泥中星点的气泡来维持呼吸;小安却踽踽独行,仿佛一株失去根系的向日葵。
不久,阿服辞掉了研究所的工作,开始制作微缩世界。他想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搭一个世界出来。这个想法他在读大学之前就有了,但那时能力还不够,进博城研究所就是为了自我武装,现在他目的达到了。阿服的微缩世界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有模拟的太阳,有植物,有居所,有大海。昼夜会更替,温度会随着四季发生变化,他甚至设置了参数,以使有不至于毁灭这个世界的随机事件发生。阿服把他的微缩世界称作“海岸”。建造海岸是个很大的工程,阿服告诉我们,最难的还不在于环境的构造,而在于其中的个体,海岸里面的生命。对于一个世界来说,它有多美丽,能发展成什么样子,全部取决于生命的创造力。
我问,阿服,海岸里的居民知道自己是被模拟出来的吗?
不会。阿服说,创建世界,首先要给基本设定。那是系统运行的规则,把设定嵌入个体思维,他们就会觉得,这世界就是这样,太阳就算从西边出,也很正常。
万一呢,我说万一,海岸里有个人对世界产生了怀疑,那怎么办?
阿服说,抹除。
阿服从未向别人说起过他创造海岸的意图,小安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小安不喜欢城市,所以海岸里没有高楼,小安不喜欢下雨,所以海岸永远是晴天。那是一个很美的世界,有质朴的村落,有巨大的棕榈树,有辽阔的草原,有漫山遍野的牛。大海是蓝色的,海面漂满宽大的木船,上面挂着白色的帆。海风吹过,所有的白帆都张开,在阳光底下,千帆竞技。
博城不如你意,那我就创造一个你喜欢的世界出来——阿服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的浪漫。
我知道阿服喜欢小安,从小学的时候,我就感觉出来了。我也喜欢小安,虽然那更多是种倾慕。没有人能够得到她,谁能得到那种女孩呢?各项指标都完美的女孩子至少还可触,但小安是一只鸟,迟早有一天会振翅飞向天空的。但是我们都没有翅膀,翅膀这种东西可不是谁都有的。
阿服从来未表达过自己的心意,但自从那年小安替他打架之后,他的心就放在小安身上了,这么多年,也没变过。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小安背后,看着她念书,游泳,升学,谈恋爱。他一直过得很穷,就算后来进了研究所也没攒什么钱,他唯一富足的就是脑子里的知识和理论。于是他最大化地开发它们,来为这个女孩服务。小安21岁生日那天,阿服送给她一个手环,那是用来监测主人生命活动的。小安不知道,觉得好看,就天天戴着。阿服就以这种方式与小安的生命建立了一种联系。看着表上的数字维持在一个充满活力的区间,他就知道,天下还太平。
但这种沉默而含蓄的爱无法治愈小安,阿服很好,很聪明,但最聪明的人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小安想要的东西,阿服就给不了。
那一晚,小安来公司找我,她站在天台的边缘,遥望着远空的虹雾:立轴,你说,其他的城市里,会不会也有这种彩色的大雾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远方很美,可远方始终是远方。失败一次又一次之后,她终于发现四周全是无形的高墙,把每个人都禁锢。我紧紧握着小安的胳膊,生怕她会从32层纵身一跃。但她笑了一下,像一阵晚风一样,拉开了我的手。
她将双手搁置嘴边,构成一个扩音器,大声喊:我发誓,有一天,我一定会离开博城!
就这一句,还不过瘾,她再接再厉:我会跨过这片海,到最远的地方去,到一个不下雨的地方去,开始新生活,你们来阻拦我啊,来阻拦我啊!
声音在空旷的城市上方盘旋,冲荡着我的耳膜,还有我体内的器官。她喊完之后,站在天台边大口喘气,胸膛起伏,犹如海涛。小安选择了一个绝佳的地点,我感觉整个城市都听到她的声音了,黑夜里的博城就是她的听众。完了,完了,压制了这么多年,终于在这一天,她的欲望跑出来了,那头野兽,要吃人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往前走,什么人都不行,主观能动性都不行,更何况这么一座冰冷的死城。
下雨了,雨水淋湿了小安的头发,她扭头过来,对着我笑。我觉得她的样子美极了,绿色的裙裾在夜色里好像会发光。
雨大起来,我下楼去拿伞。重新回到天台时,我看到了双翅标,三只。其中两只悬停在高空,仿佛哨兵,另一只停在小安面前。我看到,小安抬起手臂,宛若一个孩童对机械产生了好奇,想要抚摸这个小飞行器,但还没等触碰到,那些红色的激光就出现了。它们径直没入小安的脑袋,随后是脖颈,前胸,小腹,一直到脚趾。小安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随后,双翅标在空中回旋,振翅升起,消失在了博城的雨夜中。
8.
再进入三春街,是晚上7点03分,太阳落山不久,三春街的夜晚开始了。三春街与八月路和布画大街都不一样,它的生气从不出现在白昼,反而与日光敌对。而一旦暮色四合,三春街就如一条妖艳的长蛇,蜿蜒着苏醒,各路妖魔鬼怪都会现出真身,走上街来。
今晚三春街又来客人了,秩序队前来造访。不管是站街的女人、落魄的画家,还是混不吝的皮条客,看到这些白衣人都远远避开。秩序队一来,三春街就不像三春街了,失去了它的灵魂。秩序队的车队进驻街西。我到的时候,抓人行动已经开始了。很多人围在钟表店前面。我看到科老二被人从店里扔出来,砸翻了路边的小吃摊,还没等他爬起,秩序员就冲了出来,一脚踩在科老二的脸上,像踩扁了一条肥硕的虫子。
往日我都会看看是怎么回事,但今天我没空。绕到街角,打开井盖,跳下去,再把井盖合拢,我就进入了博城的倒影。
恶臭再次袭来。在地下城,老乞丐的住所算是很大的了,是个半球形空间,就在一条最宽管道的尽头。一半空间是蓄水池,墙壁上有几个排水管道,正在向其中排放着污水。老乞丐在地面铺满了干草,既是他的沙发又是他的床。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台硕大的显示器,线路从头顶的下水道缝隙顺下来。他活得很滋润,虽然一个人,但老鼠是他的宠物,蓄水池就是他的水塘。
老乞丐正坐在一堆干草上,把玩手里的钢镚。住所是开放式的,他看到我了,问,你来做什么?
我说,我最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觉得很奇怪。
你说说看。
我知道我生活在博城,我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我在这里读书考试,在这里爱上了一个姑娘。这里有八月路一小,八月路一中,博城大学,有电影院,有游乐场,有各类企业,甚至还有三春街这样的地方,它自给自足,人们有的幸福有的悲伤,可从来没人想过离开这里。我觉得一切都很正常,但我想问您,如果有人想要离开博城,那么她是正常的吗?
老乞丐还在玩弄着他的钢镚,装作对我的发言置若罔闻。那你觉得,什么算是正常呢?他问我。
我不知道,所以要问您。我还想问,秩序队是什么——那晚,您出现在铸垣大厦不是巧合吧。但您不是跟踪我,而是在盯着那栋大厦。我有一个朋友,半个月前被人杀死了,我知道是秩序队做的。再往前一个月,双翅标扫描了她,双翅标和秩序队属于一个组织,所以这两件事必然有关联,扫描是一种定位,秩序队会根据这种定位进行目标清除。但是,我的朋友为什么被定位呢?我思来想去,双翅标扫描她之前,她说要离开博城,这大概就是原因。秩序队害怕她离开博城。我猜想,博城是不能出去的吧?
老乞丐说,你有没有想过,博城就那么大,你自己有眼睛,长着腿,大可以自己走出去。
物理的边界拦不住人,但思想的边界可以。每个人都可以尝试离开博城,但没有人想要这么做,因为所有人觉得,博城包含了未来的任何可能,这里就是唯一的世界。那我出去干什么?它被烙印在每个人的脑子里,就像是一种初始设定。我还有一个朋友,他很厉害,在制造一个微缩世界。那个世界里面有生命,生命是虚拟的,但在虚拟世界里,他们就是真实的。生命会进化,迟早有一天,会出现几个不安分的生命体,想要打破边界走出来,这些就是进化的原动力。因此,他设置了维稳系统,一方面用来侦察,一方面用来清除,于是进化的道路就被切断。您说,这像不像是双翅标和秩序队?
老乞丐从干草堆上站起来,只凭他眼神的变化,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老乞丐对于博城的怀疑源于多年之前。那时他和朋友们总去渔人海滩,那是他们的聚集点。他们架起火堆来烧烤,放音乐,围着篝火跳舞,坐上沙堆,看远海的灯。
有一天,跳舞累了,一个瘫坐在沙堆上的朋友说,你们看,那边的光点是不是41个,昨晚好像也是这个数。这时众人才发现,不论哪天,灯光的数目与排列都是一成不变的。他们借来望远镜,在倍镜里,灯光变得模糊,没有纵深,就好像一幅贴图。
怀疑的种子在心中萌发,有人想要行动了,其中一个租了一艘小船,在一个无风无雨的夜晚,划船出海。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同伴,听说,船到半程,海面起了漩涡,木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瞬间倾覆。
同伴的逝去没能挡住他们追求真理的脚步,反而更激发了他们探索的欲望。人们一旦产生怀疑,眼睛就会变得明亮,很多之前习以为常的事情忽然变得诡异了起来。博城很少晴天,永远笼罩虹雾,是否因为清澈的天空能透露天顶的边界?至那时,初步猜想已经形成了,这群先驱,要做的就是找到更多证据,丰富自己的理论。
没有人注意到那些不怀好意的双翅标,他们都太兴奋了,即使被扫描了也浑然不觉。有一天,一个女孩说,你们说这双翅标是什么?那是他们第一次将双翅标这种东西与理论联系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有一天晚上,这群人照例聚会,白衣的死神驱车降临,渔人海滩枪声大作,夹杂着年轻人的呼号。那是他们的末日,是那一代先锋者的覆灭。
老乞丐说,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之后渔人海滩就封起来了,以你的年纪,应该不知道。
其实我知道。我见过那一幕。无论怎样规律的世界,都避免不了因缘际会,每一次进化的开启不也依靠机缘?老乞丐被子弹射穿了右肩,掉进海里,被暗流卷走,因此得以活命。从那之后他就住在这里,只有在夜晚才敢出去。大多数时候,他就躲在地下,望着肮脏的蓄水池发呆。
但老乞丐没有放弃调查,愤怒支撑着他熬过一个又一个危险的白昼。他暗中盯着秩序队的动向,逐渐发现其中奥秘——秩序队是博城的清除机制。任何人,一旦触及了红线,就会被清除。这条红线就是世界的秘密,博城是一个笼子,是一个实验品——他和他的同伴们早已猜出来了这一点。这个巨大的实验场里有千千万万只小白鼠,所有想要逃离实验的白鼠,都将被处决。捏死一只老鼠可是太简单了。
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从小到大,我都以为,是为了实现自我的价值。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我错得离谱。我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这场独属造物主的狂欢,他在天顶之上看着我们,我们的生和死只是一个符号,他就依靠这成千上万个符号来获取欢愉。没有人能逃得出去,前人早已尝试所有办法,但铸垣大厦实际存在于博城之外,根本无法毁灭。老乞丐用了十年也没有找到自由的通路,我们的肉体,灵魂,都只能永远地寄存在这个冰冷的盒子里。
我的内心早已盛满绝望,抬起头来,面前全是黑暗。那黑暗有着无比的纵深,令人目眩神迷,忽然之间,凄厉的警报声已经回荡在地下管道里,蓄水池上方的红灯亮起,映照在污水上。
我如同被电击,看着老乞丐敏捷地跳到显示器面前,两根指头一敲,所有入口的画面全部呈现在屏幕上。
他低声道:他奶奶的,是秩序队。
我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今夜三春街的骚乱正与此有关,是前日老乞丐带回来的双翅标,他就应该把它扔到大海里。双翅标的确报废了,但内部有追踪器,这可害惨了科老二。他在钟表店里废寝忘食几天,终于拆开了双翅标的金属外壳,秩序队已经出现在门口。科老二是必死的,因为他用一把螺丝刀把双翅标拆了,秩序员就得拆了他。但他们要知道这双翅标是怎么被带到三春街来的,所以没下死手,只用铁棒打碎了他的满嘴牙。科老二不经打,一打就招了,说出了老乞丐的名字。这是秩序队第一次踏进地下城,灾难降临了。
我问,那现在怎么办?
老乞丐飞快地转动眼珠,掠过显示屏上的一排排窗格,低声说,秩序队那帮孙子把所有口子都封了,科老二真他妈的没骨头,但没关系,他们抓不到你。
抓不到我?
但我是走不了了。我在秩序队的名单上,他们知道我活着,搜遍博城也会找到我。然后把一颗迟到十年的子弹,送进我的脑袋里。说这话时,老乞丐并没有多么惊慌,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调出一个指令界面。
那今晚过后呢。您教我,我该怎么做?
忘掉这一切,这是唯一的办法。你跟我不一样,你的扫描中断了,双翅标被我带走,所以你是干净的。回去之后,继续工作,生活,爬到这座城市的顶峰,当作从未知道过这些事情。
一股彻彻底底的悲凉侵袭了我,老乞丐是在耍我,既然知道了阳光,该怎么继续忍受黑暗?我问他,您为什么帮我?
老乞丐帮我两次,一次是在铸垣大厦,一次是现在。他在显示屏上输入一串密码,想了想,说,这个世界,需要知道真相的人,也需要善良的人。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背部佝偻,仿佛一个旧时代的游魂。我知道,他就是在胡说八道,这老无赖,竟然以返还善意来粉饰他的预谋。寻寻觅觅找不到出路,于是他就拉了个垫背的。他死了所有朋友,早就活够了,但我更年轻,还得继续活着。他给自己捏了个影子出来,我将继承所有的痛苦和绝望,变成另一个他。
但我没有办法,我已经被击溃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枪声四起,是地下城的居民正在被屠杀。老乞丐问我,你会游泳吧?
不等我回答,老乞丐敲击下确认键,遥遥地,海水灌入管道的声音传过来,整个地下城都在颤抖——十年了,老乞丐还是做成了很多事情,他摸透了博城所有的地下通路,把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整个儿地连接了起来,如同他的神经系统,如今他摧毁了地下城,使得海水倒灌,与秩序队玉石俱焚。
老乞丐在笑,仿佛十年里就是在等待这一天。你应该是会游泳的,毕竟你在游泳队里待过。他自顾自地说着,抛起手里的钢镚,问,那闭气呢?
9.
推开八月路的井盖,我头晕目眩,坐在一秋公寓的石阶上大口喘气。不远处,三春街如此灯火辉煌。等到视野清晰,我才发现,辉煌的不是灯光,而是那熊熊的烈火。
秩序队终于动手清理三春街了。科老二与老乞丐只是序章,是个引子,波澜壮阔的正剧这才刚刚开始。今夜秩序队出动了上百辆车子,对整个博城进行全方位清洗,重点区域就在三春街。双翅标天天在城市上空飞,三春街流言成河,秩序队怎能不知道?一场大火从街东烧到了街西,博城最黑暗的时候到来了,太光明和太阴暗的被抹除,最后留下的都是平庸。
一秋公寓顶层的灯还是亮着,我走进去,拾级而上。在顶层,敲响阿服的门,无人应答。我在门前等了三分钟,尝试着一推,门竟然开了,是虚掩的。
阿服不在,没有一个人,只有窗外的雨声。房间里一尘不染,床,马桶,餐桌,实验棚,都各自安好。我站在四下的整洁之中,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忙不迭抬起手腕,其上的指针显示,8点12分。我竟然早未注意,今晚秩序队的行动提前了一个多小时,七点刚过就已经闯入了三春街。这么一来,阿服的躲避就失效了。
我终于还是失去了所有朋友。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在这个房间里游荡,想努力找寻一点活人的气息。掀开棚帘,那个水晶球一样的微缩世界还端放在那里,发着蓝光。用肉眼看不到内部,但我知道,此时此刻,正有一个叫作海岸的小世界在里面萌芽,生长,发展。
我忽然露出一个冷笑,一种新的想法涌入脑中,像一道紫色的闪电。老乞丐说得没错,要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就要不露痕迹。但他还是看错了我,也小瞧了我。我不愿温顺地继承他的隐忍和痛苦,变成另一个残缺的个体,相反,我要把这种痛苦放大,传播给千人,万人,以此来稀释我的。基础就是阿服的海岸。
我要制造一个新的世界——我要创造千万个生命,他们将在这里出生,长大,结婚,繁衍,但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来。我就是他们的造物主,看着他们每个人的悲伤喜悦积累起来,重新填满我的身体,让我可以离开这里,让我能够活下去。我有很多很多年来做这件事,这是个大工程,它将贯穿我的生命,将这种诅咒延续。我要把这个世界命名为,“博城”。
我为这个想法颤栗。海岸的蓝光映照在我眼底,我很想抽一支烟。我知道,我的时间还有很多,还能抽很多支烟。
责任编辑:吴晶晶
作者暂无likerid, 赞赏暂由本网站代持,当作者有likerid后会全部转账给作者(我们会尽力而为)。Tips: Until now, everytime you want to store your article, we will help you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In the future, you can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using your own filecoin.
Support author:
Author's Filecoin address:
Or you can use Likecoin to support 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