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个捷克人,30 年后,他们说了说回到欧洲的感受
“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丈夫对着镜子刮脸,看到妻子从身背后走过,他若有所思地说,三十年前,你二十多岁,那是最不好的时代,但恰恰是你最美的时候。”
三十年,当时的年轻人老了;当时的孩子大了。
三十年前,波兰、东德、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保加利亚、罗马尼亚、阿尔巴尼亚……纷纷发生剧变,柏林墙倒塌、东西方铁幕落下、苏联解体。
2018 年,感觉捷克整年都在纪念第一共和国成立百年。而今,在网页浏览器中输入 1989 - 2019 的字样,自动跳出来的条目,仿佛提醒着我们,三十年前是与现在距离最近的整个欧洲格局的剧变。
坐落在布拉格史杰潘斯卡街的法国中心,准备了“欧洲之路”系列讲座,几乎每个月一场,题目包括“欧洲改革派离开了:一场永无止境的危机”、“欧洲和年轻人是一对好伴侣么?”、“愤怒的欧洲”、“移居欧洲:政府、国家、公民”、“欧洲和气候,本世纪的挑战”、“欧洲的女人,宗教和狂热/世俗主义”、“欧洲流亡与收养:历史是理解当代问题的关键”等等。讲述者来自法国、荷兰、捷克,有政治家、哲学家、历史学家和教育家。系列讲座的主题阐释中写着,“除了想到的历史和背景,我们的目标是了解当代欧洲。我们将反思社会、文化和政治领域,塑造欧洲的身份和未来的道路。”
布拉格的波兰文化中心,也在举办各种有关三十年问题,三十年捷克人和波兰人关系的主题研讨会。
捷克广播公司,制作了“ 2019 年,三十年的自由在等待我们,回顾导致天鹅绒革命的事件”专题节目;布拉格卢采纳宫将在 11 月 16 日举办特别的纪念晚会;捷克国家美术馆也将举办为期三个月的主题影像展。
布鲁塞尔、柏林……
人们愿意用“剧变”来说 30 年前,也接受“重回欧洲”这种提法, 30 年前是剧变开始,接下来 30 年其实有更多变化。历史学家米哈尔·科贝切克认为,社会的多样化最为原生也最为可贵,而历史上最有意思的阶段,就是变化,这三十年发生了对比平常数倍的变化,因此是迷人的。
乌金已经 87 岁,坐在布拉格二区一百多年历史的楼房公寓里,接受我们的采访,给我们讲了本文开头那个情节。除此之外,她还讲了她的童年、家族、父亲、第一共和国。她出生在 1930 年代,一生被政治的百年分为三段,经历过二战、战后直到剧变之前的整个历史时期。她父亲是第一共和国国会议员,二战中随当时捷克斯洛伐克贝内斯流亡政府一起到英国。因为家庭关系,乌金学会了不关心政治,而专注学术,成了艺术理论家、汉学家。她十分肯定地说:“这三十年,是非常成功的。虽然有很多问题,我相信很多情况都是必然要走过的阶段,还在逐渐发生变化。”
我们跟一些人聊了聊他们的 30 年,请他们自由宽泛地谈谈三十年的个人记忆和对社会变化的评价,这里面有故事、有感受、有观点,涉及到三十年的起点、与更早历史的衔接、与欧盟的关系。
皮特说,这三十年是建立在不公平起点上的公平竞争。苏珊娜告诉我难忘九十年代,那是如同初恋的感觉。访问格罗斯比齐先生,的确因为他是共产党副主席,但我本来特别希望听到他作为个人的观点,却总觉得他的讲述无法脱离身份的影子,“我不敢说如果共产党就一定能做得比现在历任政府更好,但我们一定比我们过去做得更好”。布瑞索娃最打动我的那句话是“我喜欢民主社会,因为我们可以为自己负责”。
应该说,从百年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欧洲一直在做一件事情,就是开启现代民族国家时代,并且适应新格局。什么才是新格局呢?经过对抗、切磋甚至混战,欧洲一体化,东欧回归,是这个历史阶段达成共识的概念,也没有人怀疑如今的民主制度。人们普遍关心的是社会的技术和品质问题,有关人性。
乌金,图片来自:韩葵
一
斯塔尼斯拉夫•格罗斯比齐, 1989 年二十五岁, 2019 年五十五岁。
律师、捷克摩拉维亚共产党副主席。
他在 1985 年五月十六日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1987 年被批准入党。他非常自豪地告诉我们,递交申请书和被批准入党的日子,都是建党纪念日。
格罗斯比齐耐心地从他的角度,回顾了捷克百年历史。
1918 年之后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成立,对于捷克人来说,是四百年来第一次,对于斯洛伐克来说,是一千年来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国家,当时这里就实现了男女平等,土地的所有权、工业管理和分工都已非常成熟,国家有很强的生产能力,经济发达。而第一共和国时期,已经出现了社会主义元素,只不过仅仅是观念上的,并没有实际的体现。
1948 年,共产党掌握了政权,实行了一些社会改革,那些改革与一九一八年第一共和国要实施的改革一脉相承。 1950 年代,共产党用了最快的速度,把社会中负面的东西清除出去。之后,当然,自身也出现了很多问题,共产党失去了威望,也失去了自我,特别是 1968 年到 1969 年之间,为引发 1989 年的剧变,埋下了种子。其实, 1968 年有过很多关于社会改革的计划,但此后的共产党力不从心,没有把应该做的工作做好。而 1989 年之后的政府,做的一些改革,反而和共产党政权本来要做的事情相类似。
1990 年,社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人们开始了自由职业。 1992 年开始实行大私有化, 1993 年 1 月份捷克和斯洛伐克分开。
站在捷克共产党的角度来看,最近三十年,社会的体制,其实回到了二战之前第一共和国的水平,也可以说是社会人文领域的退步。最近四、五年,捷克的经济比较好,但这不在于政党领导,而是因为国际经济环境好。同时,我们没有独立的经济。
人们看到捷克的变化,比如说自由出入去别的国家旅游或者留学。我认为这个变化其实不值一提。因为事实上,出国旅行或者留学的,还是极少数人,而三十年之前,人们也是可以出去的。就是说,能出去的,过去也能出去,不能出去的,现在还是出不去。只不过现在是因为多数人没有钱。虽然前后原因不同,但结果是相同的。现在,有些年轻人竟然借钱休假旅行,依靠贷款,他们不是生活在现有的经济能力之上,而是生活在未来的收入之上,这是很糟糕的事情。
我承认一些进步,但是,捷克并没有做到应该做到的那么好。很多人在生活中挣扎,他们对政治没有兴趣,不去投票,所以,现在的投票结果,并没有反应真实的党派支持率。现在这个社会就是以经济来划分,有钱人,不在于你属于哪个政党或支持哪个政党,仅仅和经济有关。
我认为 1989 年之前民主更多,民主系统更好,一个主要政党把所有小政党全部集中在一起。现在的多党制,是世界上民主国家流行的形式,但是,这却造成了一个局面,大家都发声,却没有办法达成共识,效率低下。 1989 年之前,其他政党仍然是有权力说话和参与的,但可以更有效地做出决策。当时共产党的问题,是脱离群众,并不知道公众到底想要什么。很多人认可 1989 年之前的系统更好,却害怕承认这个事实。
全社会必须要了解一点,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必须要有比例的结合。以我这么多年看到的事实, 1989 年的确是到了一个拐点,必须要改变。
斯塔尼斯拉夫•格罗斯比齐,图片来自:ceskatelevize
二
皮特•布拉达, 1989 年二十六岁, 2019 年五十六岁。
农学硕士、进出口商人。
他花了好多时间谈“起点”,我们说的“三十年”的起点,以及,这个起点并非这段历史时期的真正起点。这个“起点”围绕着一个问题, 1989 年为什么会发生剧变?
苏联的变化,当然是我们这些东欧国家变化的重要外力。
那时候共产党是捷克斯洛伐克政府的管理者,但恰恰那时候的领导人,都是很无能的。
政府背后最有势力的那部分人,具有地位和职权,比如,当年各大国有企业、外贸公司的老总,他们有智商,懂经济,了解当时国内的情况非常差。他们握有资本或者调动资本的能力,需要发展,却被当时的体制和意识形态束缚;他们手里有钱或者可以弄到钱,需要享受,而当时的社会状况,没有消费的空间。所以,这部分人的愿望和需要变成剧变的推动力量。
十九世纪奥匈帝国时期,直到二十世纪二战之前,捷克人习惯了过富有的生活, 1918 年第一共和国成立以后,这里也形成了完整的成熟的民主制度,老年人有亲身经历的记忆,年轻人从自己的家庭那里,也了解了早前的社会和生活,所以,人们非常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皮特说这几个因素促成了 1989 年的剧变。
而捷克后来的富豪,很多和前朝高官有着深刻的联系,大私有化时期,他们比其他人具有天然优势,所以应该说,后来的民主体制、公平竞争,建立在不公平的起点之上。
这里还个问题,比如现在一些富豪、政客、法官,需要回避甚至掩盖过去不光彩的历史,便使用各种手段洗白,甚至是敲诈性质的。这样的行为正在人为地影响政治和法治公正,这是前时代遗留下来的影响。
这三十年中,对捷克影响最大的就是 2004 年加入欧盟。
加入欧盟之前的十五年,捷克有自由的经济、自由的资本主义和开放的市场。而加入欧盟之后,受到欧盟的控制。欧盟通过支持体系调节经济,比如生物燃料战略,对于用来制造生物柴油的油菜籽播种给予高额补贴,为了取得补贴,人们都去种植油菜籽,几年下来,没有轮作休耕,土地贫瘠了。这一面的生物战略,却影响了另外一面的自然生态。而且,当有些公司依靠补贴而不需要利润的时候,自由竞争就消失了,所以说,欧盟的政策,伤害了捷克的自由经济。
我当年说过,加入欧盟,我们这样的中小商人会受到冲击,但当年的我选择支持,现在的我也这样说,如果捷克不加入欧盟,是不可想象的。换句话说,站在地区政治的角度,捷克不需要欧盟,但需要避免与邻国为敌;如果站在全球高度,欧盟则是必要的,这点我毫不怀疑。
但欧盟的发展,应该遵循自然规律,而不能单靠简单幼稚的政治热情。
欧盟成员国,应该具有相似的基础,不应该这样加速扩大,这造成很多问题。还有欧元,你能想象么,荷兰和希腊,这样的两个情况如此不同的国家,使用同一个货币,而同一个货币,却没有同一个有效的央行。而是众多经济水平不同的地区和众多央行作为基础的欧元政策,弱化了每个地区的自我调节功能,却加剧了不公。建设欧元这样一个货币,也应该遵循发展规律,不能急于求成。
还有,近些年,我发现社会上出现了奇怪的现象。很多三十年前的年轻人和中年人,对当时社会是持批判态度的。现在他们老了,开始生活在回忆当中。而回忆中,年轻时代总是美好的,于是,他们开始怀念曾经批判的过去。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直接经验对比,所有的信息都是通过阅读得来的,也有人简单化地认为过去更好。
格罗斯比齐也提到这个问题,他说,“很多新生代从来没有生活在过去的时代,只是从书本上学到,仅仅是简单地选择否定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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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布瑞索娃, 1989 年十三岁, 2019 年四十三岁。
经济学硕士,公司职员。
那年我十三岁,不是很理解社会上发生了什么,父母给我解释。我感觉是很有趣的变化,需要一些时间去适应。
过去我们不能出国旅行,但父母会带我们在境内旅游,我不知道存在着出国旅游这样的选项,所以,也不觉得生活中缺少了什么。那会儿市场短缺,没有香蕉,橙子很难买到,甚至厕纸也常缺货,但作为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并不注意这些。对了,当时只有二个电视台,我们只能看这两个电视台播放的节目,还有报纸、杂志、广播的所有信息,都是被过滤的。
过去我们在学校只学俄语,但恰好我们的老师会英语,所以,我们课后跟老师学。上高中的时候,学校开始有英语和德语课,这是我经历的变化。
开放之后,去奥地利旅行,看到商店里商品那么丰富,非常震撼,但是,我们当时的货币不值钱,买不起任何东西,我觉得我们和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上大学学习经济和国际贸易,那时候先有捷克斯洛伐克分家,后来都加入了欧盟,我感到困惑,为什么一方面我们一个不大的尚可运行的国家分开成两个小国,而另一方面,欧洲各国却在结盟。后来就算理解了吧,所有的一切都是政治的,好吧,政治家不真的关心人们在想什么,但是看重他们所认为的政治成就。
我认为欧盟这个计划是伟大的,但是人们必须看到很多事情并非公平地发生。十八、九岁的时候,我觉得欧盟将使欧洲强大,并使欧洲国家缩小相互之间的差距,但是后来发现,这只是一个良好的愿望,这将不会实现。现在,我们看到,如此多的政治在背后,或者说,政治凌驾于一切之上。还有欧元,我觉得这个主意是伟大的,但是,它的实施,有各种问题,有各种力量希望操纵其中,完美的理想终究是不可能实现的。
当然,我绝对赞同,捷克必须是欧盟的成员,这点毋庸置疑。捷克是个小国,不能独立于全球化经济和政治之下。
这些年,随着年纪,我越来越感到历史的影响,比如民族主义情绪在回归在增长,很多人都恐惧来自非洲或者阿拉伯地区的移民,因为欧洲太小,没有能力承担。
这三十年,明显不好的是,很多人特别是年轻人,他们不关心社会。他们一边追求自在的生活,一边期待奇迹发生,以为成功唾手可得。碰巧的是,政治家的雄心也在期待短时间出效果,他们希望改变,希望有所成就,于是制定一些不切合实际但看起来正确的政策。
比如让轻度智障儿进入常规学校班级,给予他们和其他孩子均等的受教育机会,这完全忽略了现实存在的差异。对智障儿来说,功课量是难以承受的;他们的行为有可能影响班级的正常气氛;需要给他们每个人分配一名专门的看护,而国家没有那么多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员。这都是现实问题,但人们被政治正确绑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
这三十年,最明显的好的情况,是全欧洲都全面地走向真正的民主制度,我喜欢民主社会,因为我们可以为自己负责。过去则有赖于某些人甚至某个人的决定,而现在我们为自己负责,并且承担选择的后果,虽然无论如何都存在一些不平等,但是,我们可以在极大程度上自由选择。
欧洲的民主形式很好,多党制,可以有多种选择,不是非此即彼,但是,也因此没有明显强大的政党,总是组成多党联合政府,政党之间需要妥协,妥协意味着很难有强力的政策。
总之,我们对生活是满意的,重要的是我们有权为自己选择为自己负责。
布拉格书展,图片来自:韩葵 布拉格书展,图片来自:韩葵 布拉格书展,图片来自:韩葵
四
苏珊娜•李, 1989 年十四岁, 2019 年四十四岁。
著名翻译家、汉学家。
我记得很清楚, 1989 年对我来说,冲击很大,社会发生了大事儿,但不明白大家为什么游行。本来是很平静的很好的生活,当然是有黑暗面,但是没觉得需要革命。我父母不关心政治,他们也不是党员,家里从来不聊政治话题。后来电视台什么的都在说,我就明白了,接受了当时的言论。
个人来讲,我就是很自然的,有一些机会,就利用遇到的可能性,顺理成章地成长。我上的高中是非常好的学校,老师也没什么变化,都是很好的老师。我从小就学英语, 1989 年以后,大学在明显扩大,招生很多,比如帕拉斯基大学的中文系也是那个时候设立的。我一向对自己比较严格,还是比较有社会责任感,国家提供免费的大学教育,既然上学,就应该好好学习,毕业以后干一些对社会有用的事情。捷克有免费大学教育是非常好的,这个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和变化。以前对出国旅游是限制的,但我那时候是小孩子,完全不涉及。正好年轻的时候,开始有自由出国的机会,我们去英国去奥地利,到处旅游,这方面当然是自由多了。生活水平,对我来说一直在提高,我觉得捷克人的平均生活水平都一直在提高。
大社会的环境来说,我当然最怀念的是九十年代初期,那个时候不仅是捷克,全欧洲都是,非常开放、乐观、自由,大家都是微笑的,对未来充满希望。比如说我们年轻人,在马路上打车,就有人免费搭我们,在车上聊天,非常舒服也觉得非常安全,和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不一定说现在不安全,但是人和人之间有不满、有恐惧、有隔阂,也许现在是个成熟的状态。有可能就像,经历过毛泽东时代的人,不管如何看那个时代,也会怀念比如当时在天安门广场那种气氛啊,大家都怎么怎么疯狂。当然捷克没有那么疯狂,但是你经历过那种全社会的波动,而且是非常乐观非常开心的,这就跟你爱上什么人,初恋的时候,自己就很兴奋。我那个时候正好年轻,感觉很阳光。当时去英国,作为一个捷克的小姑娘,明显感到大家欢迎你,愿意跟你聊天,问你问题,聊捷克的古典音乐,好多话题。现在不一样了,所以,当然,九十年代初期的社会气氛是最让人怀念的。
政治方面,受到父母影响,我关心的比较少。但瓦茨拉夫•哈维尔(Vaclav Havel)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是偶像,到现在都是。我现在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不是不明白,理性地明白,但是我不接受他们对哈维尔的批评,为什么泽曼(Milos Zeman)或者克劳斯(Vaclav Klaus)或者其他党派干的事情都要哈维尔承担责任,作为总统,根本不是他的权力去干涉那些。比如社民党和公民党签的《反对派协议》,捷克当时两个最大的党派之间达成的政治互通,这是 1989 年以后捷克社会发生的很大的错误,对健康的政治发展是有伤害的,我觉得到现在社会都在受这个协议的影响。
现在我感觉到突出的问题,社会的公共言论一定要有底线,作为公共人物,不可以随便爱说什么说什么,第一天说过的话,第二天就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但现在这种好像很正常,大家都接受,胡来没有带来应该有的负面影响。要么是我岁数大了,反正我不太愿意接受。我希望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因为不管是人与人之间,还是社会当中,是需要一定诚信度的。信守承诺,对自己说出的话做过的事负责,这是基本的道德准则,否则,世界就乱了。但是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永恒的,不管怎么说,过一段时间也许有变化。也许我们需要经历这么一个阶段,才能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社会。
我觉得捷克的民主不是很成熟。民主制度,从理论上来讲是成熟的,但是人的心理不完全成熟。捷克还是有人情关系,关系好就可以走后门,捷克需要做得更好,一方面制度应该迫使人们承担自己的错误,另一方面是人的素质,制度需要由人改善。
我不觉得东欧和西欧的分界还有意义,尤其是捷克、波兰、斯洛文尼亚等这些国家,距离西欧更近,但是,肯定有之前留下的痕迹,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结束它的影响力,因为它的影响在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之中产生。
斯拉夫民族情结,从历史的角度肯定是有的,现在全球化对每个人的心理影响也比较大。但是,二十世纪那些血缘种族关系的观点基本都被否定了。我自己不认为我是斯拉夫人或我是什么,我认为年轻人不太会去这么想,包括大家到处旅游,会发现人和人没有多少不同。我觉得年轻人、我的圈子里,民族问题不成为一个话题。当然我知道,所有的国家都有保守派、民族派,我还是希望民族主义不会成为很大的问题,我们已经有历史教训了,这不是我们要走的路。
另外,如果从理性的角度看历史,你就会看到,每一次捷克、捷克斯洛伐克,亲东方和俄罗斯的时候,结果都不怎么好;和西方关系好的时候,我们的发展都比较好。当然,这是从理性角度,民族意识不是理性的事情。
我对年轻人感觉有希望,九零后肯定是,八零后可能也是,他们更有勇气敢去闯敢去犯错误。
苏珊娜•李(左一),图片来自:韩葵
五
**米哈尔•科贝切克, ** 1989 年十五岁, 2019 年四十五岁。
历史学家, 研究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思想史和政治史。
1989 年,我积极地跟进发生的事情,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我已经在想,我不喜欢当时这个国家的状态,希望民主革命,我在 1990 年代成长,这也是我的青年时代,享受着当时的自由。当然,自由也会带来问题,这是事实。但,我们还是更加希望自由的环境,我希望这个国家继续保持。
敌对和战争的时候,需要强有力的体制,对于和平年代,因为社会是多样化的,多样化是最可贵的,而任何极权都无法解决所有的多种多样的问题,没有比民主制度更好的方式,能令人们所有的兴趣和观点相遇相斥,在反对和争论中获得进步。
作为一个公民,对这三十年的评价,我认为加分多于减分,正面多于负面。
很多情况对于捷克社会、经济、文化是好的,负面的情况,比如贫富分化,以民主制度作为基础,在民主政治环境中,左翼应该努力发挥作用。我们是一个富有的国家,不应该有流落街头的人,社会可以提供更多帮助。政府不能强迫人们的行为,比如有人就想住在街上,只能由他去。但是,应该给他们提供更多的机会和可能。
我真的认为欧盟是一个难以置信的、雄心勃勃的市场自由和民主政治的结合体。作为欧盟的公民,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只要不影响他人的自由,市场经济、市场效率、政治民主和政治个人自由,这是欧盟公民的元素。欧盟的确需要有一个能够有效做出政治决定的机制,但这是很困难的,民主本来就有这个特性,而现在我们是二十四个民主。当然,当英国离开之后,我们很快就是二十三个民主。如何集中二十三个民主,在欧盟的民主层面上做出决策,这是非常令人兴奋的计划,我不知道如何能够达到,但是,我仍然相信欧盟。
作为历史学家,我必须说,这一段历史时期,是我们历史上的重大转折,社会有突出的变化。
首先,是完全的政治转型。我们有多党制的民主政治,我不是说这是很奇妙的,的确存在很多问题,民主是有代价的,需要支付。但这是开放的体系,很多政治论题、很多政党、很多政治势力互相争夺权力,这种竞争是可见的,发生在公众视野之下,在公众讨论之中,在议会中战斗,在媒体中战斗,这就是政治上的变化,开放的社会,开放的民主竞争制度。
其次,是完全的经济转型,完全改变了经济运行的逻辑,有制造业经济的转型,对企业实行私有化。三十年之后回头看,我们和西欧、全球市场经济兼容,这意味着我们非常融入欧洲和全球的资本经济,这同样意味着现在的经济对比三十年之前非常有效,也十分可敬。我是说,因为经济非常开放,而我们国家很小,经济量很小,非常依赖于德国经济、欧洲经济、全球经济,也容易因此受到冲击。但比如当面对2008年的金融危机,捷克做到这个程度,是十分值得敬佩的。
国家组合与地缘政治上的变化, 1989 年我们是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 1993 年我们分开成为独立的捷克共和国和斯洛伐克共和国,现在回头看,我可以说这是好的。特别是捷克和斯洛伐克并没有比如巴尔干国家之间那样的敌对历史。分家后我们都加入了欧盟,这给捷克和斯洛伐克的地缘政治情况带来了很大变化。我们成为北约和欧盟成员国,这些都是 1980 年代没有人敢梦想的事情。我们所在的地区曾经是苏联统治的范围,现在回归成为西方的一部分。
社会的变化,从三十年前推崇平均主义的社会,转变之后,产生了社会分化。对于民主社会自由市场,平均主义未必是坏事,但如果社会基础是平均主义,那会付出昂贵的代价。所以,我欣赏三十年前那段历史的局部,但不欣赏其整体。社会主义或者国家社会主义的理念,是不应该有在街上生活的赤贫者,把无家可归者的数量维持在最低值。我认为捷克的体制,以及欧盟的体制,具有相当的社会敏感性,不像英美,欧洲大陆国家试图在一定的福利规划中纳入最贫穷的族群,使他们的生活具有更多可能性。
泛泛地说,这三十年发生了难以置信的变化,因为我们改变了政治,改变了地缘,在一定意义上改变了文化,改变了社会,改变了经济。用研究者的话来说,这相当于三倍、四倍、数倍的转型,这的确是在我们直接可见的范围里最大的转型,这是非常有趣且值得研究的阶段。
米哈尔•科贝切克,图片来自:uni-jena
作者简介
韩葵,北京中学生通讯社首批百名记者之一,毕业于中央财政金融学院(现中央财政金融大学),在布拉格生活二十多年,经营公司并从事文化交流,曾兼任凤凰卫视特约记者。工作之余,用文字记录在捷克的观察和体验,曾为《世界博览》、《看世界》等杂志供稿,并出版有散文集《落草波西米亚》、《布拉格 布拉格》等。捷中国际文化交流协会和布拉格中国作家居住地的联合创办人。
她说:“我在捷克生活了二十多年,先生徐晖甚至亲身经历了捷克斯洛伐克分家。捷克一国不能全权代表 1989 年发生剧变的前东欧国家,但算是一个角度,也有一定的代表性。我们印象中九十年代空气比现在更好,下雪也多,现在已经好几年不需要扫雪了。那时候经济单调、市场单一、商品短缺,政府提供宽松的环境,吸引廉价的快货满足社会需求,也给相当一部分华人经营者提供了机会。现在购物中心、品牌小店林立,市场明显成熟多样;网络上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活动通知;年轻人不仅参加本地的活动,还会跟着芝加哥、伦敦时间,观看感兴趣的直播;人们在重要纪念日、在表达诉求的时候涌上街头……新生代已经缔造了他们的常态生活方式。旧的印记,可能还存在于一些意识不到的角落,但生活好像从来就是这样,也本该如此。”
题图为电影《飞越疯人院》剧照,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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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暂无likerid, 赞赏暂由本网站代持,当作者有likerid后会全部转账给作者(我们会尽力而为)。Tips: Until now, everytime you want to store your article, we will help you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In the future, you can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using your own fileco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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