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平,70 岁,他做了 40 年木雕,最轰动的一件在 1979 年 | “星星美展”回忆录③
1979 年,二十多位业余画家在北京发起了一场民间美术展览,取名“星星”。开始是露天展览,后来进入官方的中国美术馆。参观者从各地赶来,轰动一时。
经历了长时间的“文艺为政治服务”, 人们惊叹于“星星”艺术家的自我表达,他们画普通人的肖像,普通的风景,手法不太写实。带有明显批判意味的作品只有少数。
“星星美展”共举办了两届。对它的评价有两种:一些美术史学家认为,“星星”宣告了“文革”后中国前卫艺术的浮现。但另有观点认为,这些作品不够当代,从全球美术界看,参展作品是幼稚的。“星星”的艺术家也没能产生持续影响力。
不过,“星星美展”确实成了中国新兴艺术市场的一个前奏。
在今天回顾 40 年前的这场展览,它的意义超出了美术界。重要的是,时代发生巨变,年轻人如何参与其中,争取表达的机会。我们采访了五位“星星美展”的亲历者,他们的故事既有时代的共性,又非常个人。
这是系列的第三篇。
“星星”美展上最常被提起的作品是一组木雕。《沉默》,一尊高 43 厘米的头像,桦木雕成。面部扭曲,五官粗粝。一块圆形物堵住了嘴,还把它撑得巨大,左眼也被封住。《偶像》,原型是毛主席头像,不过因为受限于木头的形状,脸部被拉长,显出戏谑的效果。1979 年,这些作品挂在中国美术馆外的露天花园,或在美术馆的画舫斋展出,意味着什么,人们“一看就明白了”。
《偶像》, courtesy of Wang Keping © 《沉默》,courtesy of Wang Keping ©
今年 70 岁的王克平是木雕的作者。40 年前,他捧着《沉默》登上了1979 年 10 月 19 日的《纽约时报》第一版。
如果换个环境,王克平大概很适合做个当代艺术家。他对社会气氛的变化敏感,表达又直接大胆。1978 年他用一根废弃的硬木椅子腿开始做木雕,就完成了第一件作品《万万岁》:他试着(只是试着)在木头底部刻出一张人脸,张着大嘴,表情苦痛,向上伸出一只手臂,手中握着小红书。
他的雕刻手法完全不写实,在当时看来颇为新奇,一度惹来中央美院学生的追逐,也刺激了“星星”的其他成员。“星星”美展的主要发起人黄锐说,王克平的作品“使他进一步思考自己在创作上创新的紧迫感”。黄锐当时正在努力模仿塞尚。而王克平呢,他不仅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而且没看过西方的画册,甚至没听过马蒂斯。
王克平性格张扬,另一位“星星”的成员李永存称之为“混不吝”,这会为艺术家的身份平添许多轶事。美联社记者刘香成给王克平拍过一张照片,他在工作室摆出卧佛的姿势,周围堆满木雕,看着镜头,很有底气,像个明星。这大约和他在剧团做演员的经历有关。他喜欢谈论性和女人,口无遮拦。展览后“星星”的成员结识了不少外国人,王克平是最积极的,“星星”的成员李爽说,他特别喜欢“取悦外国女人”。
但这些特质又不太彻底。1987 年,王克平写了一出短小的舞台剧《男艺术家与女艺术》,取材自 1985 年他和艺术家艾未未在纽约看展的经历——当时活跃的行为艺术家琳达(Linda Montano)在博物馆小屋里展出她自己。王克平在剧本里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看似百无禁忌、实则有点儿虚张声势的男艺术家。结合他时常谈起这代人受到的性压抑,这种态度很真实。
美国画商戴天利(Katie de Tilly)从 1997 年开始认识王克平,后来她在香港的画廊“十号赞善里”代理了王克平的作品。戴天利在 2008 年的一篇文章里形容王克平“沉默而猜疑”,“表面朴实而友善”,其实“孤高自赏”。她准确地指出,“就像很多那一代的人,文化大革命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他们既反抗这种痕迹,又不可避免地泄露出痕迹。
1982 年王克平和他的法国太太结婚,直到1984 年才得到出国护照,两人一同搬至法国。在法国,王克平继续做木雕。他的作品主题围绕女人,手法变得更简单自然。关注他的人不算多,一些评论人还指出,王克平丢失了从前的政治敏感。做木雕看起来更像一种惯性。今年 3 月在香港 China Club 的一场对谈上,一位策展人问王克平,为什么他的雕塑这些年来变化很小。王克平开玩笑似的说,因为卖得好,就继续做下去。但在采访中他又补充说,他认为自己找到了自己的语言,独树一帜,继续发展,没有改变方向的必要。
Elle-Ailes, 2011, courtesy of Wang Keping © 《三线条》,2018,courtesy of Wang Keping ©
几位“星星”的成员谈起王克平,皆称他的状态是“真正的艺术家”,“他是真的在做艺术”。差不多十年前,王克平在一个午后开车找木头,出了车祸,断了七根肋骨,险些丧命。不过在短暂的休整后,他又照常外出寻找合适的木材,回到工作室,穿着简易的工装,手握刀具,雕出外形,再放着等木头干燥开裂——可能是几个月可能是一两年——再做修改完工。
他不找助手,不停地做,把工作室都堆满了。但总是做得快,卖得少。“有一次艾未未去巴黎的工作室,他说你女儿将来会很有钱,意思是我这一辈子可能不见天日了。”王克平在 2013 年北京的尤伦斯(UCCA)个展开幕式上说。这是他出国之后第一次回中国内地举办个展。据他回忆,“艺术评论家觉得不够当代”,他认为这是“没有搞装置玩观念”的缘故。
今年 3 月,我们在香港见到了王克平。他自认不是受追捧的艺术家,但提起作品又过度自信。他说话时常没有顾忌,谈到一些人将“85 新潮”(而非“星星”)视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开端时,称他们是“歪曲历史”。他反感当下流行的政治波普和中国元素,认为这是另一种时髦的“官方艺术”。和一位“佳士得”拍卖公司的前员工初次见面,他就不客气地指出,“就是你们把中国当代艺术搞得鸡飞狗跳”。
在法国生活了 35 年,王克平的法语还是不太好。他很少谈论自己在巴黎的生活。早年父亲反对王克平出国,认为他对西方抱有天真的想象。回头看,父亲似乎说中了一些。法国宽松的移民政策让他对社区的安全感到担忧,他不得不经常为此搬家。他也讨厌法国人动不动就采取罢工。初到法国时,王克平有过被画廊坑骗的经历。法国的税收制度复杂,与各国画廊打交道王克平觉得不胜其烦,两年前女儿开始帮他打理这些事务。
因为编剧出身,王克平有高超的叙述能力。他记得很多细节,懂得如何表达情绪。但可能也不自觉地对事实做了修饰。
以下是他的口述:
我说是我做的,他们都说不可能。
1979 年夏天,曲磊磊听说我做雕刻,来剧团找我。我们本来不认识。他是中央电视台的,我在中央电视广播剧团,两栋楼几乎挨着。
一开始我在剧团做演员,后来调到编导组,不用上班,只有每月 4 号来拿工资,所以人说“广播乐园”。出国前,有个美国记者问我,你雕刻的时间哪里来的?我说,我不坐班,每天在家做。他就说,“你这种工作在西方根本没有。”但我们上班也没有办公室,只有开会有地方。
曲磊磊老碰不上我。 4 号那天他又来楼道里喊我。我一看,是个男的,问他什么事,他说,听说你做木雕。我说你别喊,这里没人知道我做木雕。他说,能不能看看,我们要办个展览,业余美术展览。我想,好啊,我也没有机会展览。
那时候大家对展览也没有那么大的追求,北京没有一家画廊,也根本没有艺术市场。官方艺术家要完成官方交的任务。好比全国美展,得交创作,或者投稿给报纸出版社。还有些老画家把画卖给画舫斋,或者卖给旅游的机构。一般的艺术家,就是自己画。像年轻的艺术家,大部分也没展出的可能。
给了他地址,定了时间。那时候没电话。按说的时间,我就在家等着。
我记得马德升、黄锐、曲磊磊进来了。我那屋子特别小,就八平方米,在地安门的后门桥,中国话剧院宿舍。黄锐呢,像领导一样,很正经,也不说话。我想,他们到底喜不喜欢啊,可能还看不上我做的呢。
看完之后,黄锐运运气说,咱们这个展览肯定轰动。我知道,他们同意我参加了。“克平,以后你也来开会,你也算核心之一了。”
开会在黄锐家的小院儿,其实就是大家伙儿坐在一起聊天。那时候我们也没有正式选作品,就是你想拿什么拿什么。
在黄锐家,他们传看马蒂斯的画册。我看这名字,问这是中国人吗?我怎么没听说过?黄锐说,你连马蒂斯都不知道,太给“星星”丢脸了。后来剧团的美工白敬周给我说过一些画家,但我老记不住人名。布朗库西我很喜欢,它的雕塑对我来说不是抽象,而是简洁。
和黄锐、马德升、薄云他们不一样,之前我跟美术界的人几乎没有来往。那时候艺术家是这样的:官方教育,国家给你分配工作单位——学校,出版社,剧团啊,杂志啊——上个班。没学过的,就叫“业美”(业余美术)。我连“业美”都不是。自己在那边乱搞,歪打正着。
小时候,我跟艾轩——艾未未的哥哥住在一块儿。艾青和韦莹离婚之后住天津,就住我们楼里头,隔着两米,门对门。艾轩画画就跟神童一样,刷刷几笔就画个马。我那时候就傻帽一样看着,哎呦,觉得这个不得了。
我就跟父亲说,我也想画画。我父亲高兴啊,有这种美术的爱好。一天他抱着几大本《芥子园画谱》让我临帖,他去荣宝斋买的最好的版本。画了两天之后,不画了。根本不行啊,没有这个耐心,也没这个功夫。我父亲就说,你这个人将来一事无成。
做雕塑是很偶然的。1978 年底,在路上捡到一根硬木椅子腿,回家就用小刀刻了刻。木头当时属于国家统购统销物资,没有卖木头的地方。但北京烧煤,需要引柴。每家都有煤本,每个月可以买多少煤,多少劈柴,定量供应劈柴。国家把大的原木运到劈柴厂,劈成小块儿。但有的劈不动,扔在一边,后来我就去问他要。
雕刻的整套程序都要自己琢磨:木头原来是白茬的,我是自己发明的火烤。最早还不是火烤,是上颜色,上颜色怎么都不好看。《偶像》当时是上了红颜色,当时没有很好的红颜色。
展览之前,我就开始自信我的木雕一定轰动。我给朋友看过。张治中在语言学院当美术教师,认识很多留学生,教书法绘画。留学生走了之后就把录音机换艺术品,我请他到我家,也想换一台录音机,他看着我的木雕大吃一惊,说谁给你的。我说是我做的。他说不可能啊,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换录音机可太亏了,这些都是国宝呀。
我父母亲的一些朋友也来看。一开门,我父亲就叮嘱,“别夸他”。他们不夸我,但那个感觉会流露出来。他们多是曾经被迫害的文艺届人士,满肚子苦水,看到有年轻人敢这么做,心花怒放。
我父亲很早参加革命,是共产党的文艺青年。他是读英文的, 1931 年考入国民政府国立青岛大学外国文学系。我父亲反对国民党,在大学两年搞了三次大罢课。他是地下党支部书记,组织了海鸥剧社,黄敬是台柱子。江青在大学图书馆当管理员,参加他们的剧团演出。
那时候青岛大学刚成立,梁实秋是他们的系主任,讲莎士比亚,闻一多是他们的副校长。沈从文是中文系教师,我父亲也去听他的课。
他学的是西方文学,但他们一生主要还是搞中国文学,而且是乡土的,农村的,写得非常好。1949 年他出版了第一部有关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腹地》,但 1950 年被《文艺报》重点批判,是建国后第一部被批判的小说。之后他就不停写检查。还好,最早被批判的不像后来整得这么厉害。他老教训我,他的朋友之中,有才华的、正直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他从来不夸我,总批评我骄傲自满,自命不凡,早晚得栽大跟头。不改变的话,迟早进监狱。后来慢慢地就不一样了。我们家三间屋子,前面一间大屋子,他有时候在里面写东西,看我要做什么,他就把地方让开,到里屋写去了。“星星美展”他去了,看到很多人赞赏我的木雕,以后对我创作就比较支持了,还是不夸奖。
“星星展览”在社会上评价很高。第一届展览结束后,美院的学生会请我们去美院座谈。学生会主席孙克祥发言说,“星星美展”对我们震动很大,怎么好怎么好,最后说了一句,我们很多学生和老师一致认为,王克平的作品是大师级的。那时候我做木雕还不到一年呢。
courtesy of Wang Keping ©
陈丹青当时想画一组画,作为毕业创作,他选定“星星”,先画一组人物素描。找了我两次。他说,我画了十多年的画,一直处在习作状态,克平你第一刀下去,就处在创作状态。后来他对我哥哥说,对于学院派来说,王克平是一个艺术上的大流氓。横冲直撞,胆大妄为。
那时一般的展览,美院的老师学生都不太会去看的,“星星”他们是一看再看,引起争论。几乎美术界的知名人士都去了。潘熏勤先生留下电话,请我去他家。钱绍武教授,问我雕刻的经历,他的学生在一旁说我还需要一些雕刻基本功,钱先生不同意,说有感而发就好。郑可先生——中央工艺美院的教授,留法的,后来打成右派——他说,美和丑是转化的,你掌握了这个。叶浅予,中央美院的教授,著名画家,德高望重,他找池小宁说,你把“星星”的几个人带到我家来,我要拿自己的作品跟他们换。黄锐、薄云都拿了自己的画换了叶浅予的画。薄云后来高价卖了。我没跟他换,一辈子后悔。
后来孙景波,中央美院的壁画系教授,见了我说,克平,你们的展览之后,很奇怪,我们学校谁都蹬着三轮车去找木头,校园里摆了一堆一堆的木头,谁都想搞木雕了。我心里想,大家都做木雕,过阵子我的木雕可能就不新鲜了。后来我又见到他,他说,那些人做了做又不做了,那些木头又都扔了。
因为我的创作方法和美院完全不一样。他们先找一个模特,画,再做泥稿,然后再找木头、石头,按照稿子来做——是先有主题与构思。我是先有木头,根据木头来做。而且我的造型也很简单,不会那么写实,做起来很省事,他们说我还没会走路就跑起来,把写实跳过去了。
“星星”里还是有人想去美院学习。连我父亲都说,你得去学一学,不能乱来。我父亲对美术教育不懂,他还以为应该像中国练字,临帖,或跟着老师学。我从来不想。
如果一辈子演那些烂戏,这辈子就太可惜了
从小我就喜欢装模作样的,所以人都说我长大会当演员。我后来当了演员,幸亏做了雕刻,如果一辈子演那些烂戏,这辈子就太可惜了。
我母亲抗日战争时期在八路军火线剧社。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电影,靠戏剧宣传,那个剧团出了很多人。崔嵬是社长,后来是大导演。我母亲业务好,一直当演员,其他人后来就当官了。1969 年,我上山下乡到黑龙江农场。我一心想离开,我母亲的老战友帮了很多忙,他们是军队文工团的团长或政委。
最后我到了昆明军区话剧团。一看,人间天堂——发了新的军装,一人一张床,两人一屋。当兵,又到文工团,美女如云,那时候是最理想了。但男的女的之间不敢有任何接触,演的都是破戏,还经常拉练,几乎每天批判会。集体生活实在难以忍受,我跟父母说,我不想待在军队了。他们很生气。五年后,我跟领导关系也闹不好要求复原。
复原应该是要回黑龙江的,哪儿来回哪儿去。我父亲是河北人,关系比较多。1975 年我就复原到廊坊。那时候每周放假一天,星期六下班,就蹭火车,再坐公共汽车回家。1976 年考上了中央广播电视剧团。只有中央广播电视剧团才有名额在北京落户。
1976 年,毛泽东还没有去世。“四人帮”还挺猖狂。北京各个文化部门都在积极“批邓”。我们那个电视剧团就拍了个“批邓”的话剧。准备先演话剧,然后拍成电视剧。一天突然不准排演了。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挺高兴,后来知道,毛泽东死了,不久“四人帮”被抓起来了。历史改变了。
“四人帮”倒台,电视台又要“紧跟形势”,剧团里特别需要一个剧本,一个批判“四人帮”的剧本。编导组十多个人,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写出像样的剧本。我想我得努力写个剧本,这样就可以调到编导组,因为在剧团里当演员是特别无聊的事。我写了一个关于教育部长周荣鑫的剧本,周荣鑫被“四人帮”爪牙批斗,死在教育部会议室——这个结尾多惨烈呀。剧团领导看了,喜出望外,马上要排演。
周荣鑫这个剧本剧团上报后,广播事业局安排梅益挂帅修改剧本,梅益是原广播局长,文革遭批判下台,后复出任广播局顾问,权势依旧,他也是文化人,翻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想到他还是思想僵化,他对我的剧本提的意见是,这句话《人民日报》没说过。那句话《人民日报》没说过。我说戏剧的语言和报纸的语言不一样。我跟他闹得很僵,梅益说不改就不排。但改了他们也不看。那时候又没有复印机,每改一遍得手抄一遍。我后来就每次换个封面(当作改了一遍)。他们每回都说,好多了好多了,千锤百炼,再改一遍。我终于明白过来,跟这帮人纠缠,等于浪费时间。戏剧是个集体创作。
我看到剧团舞台美术工的白敬周画画,自由自在,个体劳动,自己开始自己完成。我就想,我要做的事,就要个体创作,不要集体创作。
在与剧团纠缠修改剧本期间,我又写了一个独幕剧,想纪念遇罗克,题目《法官与逃犯》。因为每天上班会路过西单,就给西单民主墙上的民刊投稿。《今天》是文学刊物,我先寄去了。
我找北岛和芒克,他们对我的剧本发了一通意见,一听就明白不懂戏剧。我又寄给《北京之春》,《北京之春》没有回复,我又给《沃土》投稿,结果两本杂志同时都发了。
我们终于进美术馆了,得到承认了(实际上差得远呢)
那天晚上在黄锐家,商量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在什么地方做展览。找个地方也很困难。后来就去了美术馆的露天花园。
courtesy of Wang Keping ©
在美术馆露天花园的展览被叫停之后,我们进行了一次游行。我是特别支持游行的。我是觉得得做点儿不一般的事情。不要一般化。做艺术也是。
其实那时候想自己想得不多,是在考虑整个中国的前途。而且你觉得自己很勇敢,别人不敢说的事儿,你说了。中国人还是很胆小,背后敢说一些话,表面又不敢说了。
我们那一代人是经过文革。有一定的经历,有一定的策略,知道适可而止,太激烈没用。我还是稍微激烈,其他人还稳重,还有策略。
后来在美术馆的展览,气氛就不一样了。一开始在美术馆外,是要反叛,是一种对抗——美术馆里是建国三十周年美展,选的都是歌功颂德的作品;外头就是这种完全跟官方不一致的作品。
进了美术馆里,就不是一回事了。在里头,就更兴奋了。观众人更多了。我们终于进美术馆了,得到承认了(实际上差得远呢)。那在北京真是一件大事啊。因为《人民日报》登了广告, 很多从外地赶来的。而且不光是爱好美术的,各界的人都来了。
其实从来没有被收编的感觉。但别人都这么说。
后来刘迅说,要不要加入美协。因为刘迅跟我们关系比较好。好吧,加入吧。但加入美协,什么待遇都没有啊,也不给你工资。其实什么都没得到。大家也没想要进入体制,这是不可能的事。国家也没这意思——进来吧,让你当美术学院老师、杂志编辑、美术馆的什么——不可能。
再后来,1983 年,黄锐、我、马德升我们三个人在自新路小学自己办展览。这个展览当时我给联系的,找个小学校,他们放假,给了学校一笔钱。你不可能再办一个“星星”。我想要有油画、雕刻、版画,三个人比较有代表性。也不算一个正式展览。但后来我们请外国记者去了。马上就勒令这个展停止。
我看到外国女人就追,当时只有这一条路径能出国
知道可以把作品卖给外国人是极偶然的。那时候没有市场,北京没有画廊,只有美协的展览馆,和现在不一样。创作的时候也不会考虑卖。
第一次“星星美展”之后,认识一些外国人想买我们的作品。跟法国人认识的比较多一点儿。法国人愿意跟艺术家来往。最早跟艺术家接触的是法国大使,在大使馆宴会,请艺术家去。
我是卖得最少的。好的作品我不想卖。一旦知道能卖之后,就不想卖了。想着带出国办展览,进博物馆。
但有一些人开始卖了。薄云卖得多,画得也快。每次跟外国人聚会,他夹了一小卷儿,回来都卖了,钱包鼓鼓的。马德升那时候很风光,是北京最早的万元户。
我是到出国的时候,把重要的作品基本都带出去了,几十件。反正我太太要搬家,箱子里,衣服什么的都放里头。我太太是个法国人。先在北京大学教法文,后来在外国公司,有辆车。所以我是“星星”里最早考上驾驶证的,开她的车。后来有车的是毛栗子和薄云。他们卖画赚了不少钱。
他们说我看到外国女人就追,这是真的。不光是我,当时所有的中国人都想出国。只是有些人有机会,有些人没机会。出国是很困难的。曲磊磊有亲戚在英国,我没有。当时我只有这一条路径能出国。
那时候有个说法,中国女人跟外国人“鬼混”,是“丢了国格”。
邓小平讲,现在有的姑娘跟外国人鬼混,丢了国格,要严惩。全国就开始抓这些女孩。那时候叫“国格犯”。后来我说,我就去“挣国格”吧。
我要出国,父亲是不太愿意的。父亲认为我们崇洋,把外头想得太美好。但我在国内没有出路,必须出去。我和黄锐申请护照差不多是同期,都没批下来。后来是托法国议会代表团见到胡耀邦,顺便提出此事,胡耀邦马上批了。不然的话,没办法。下面的干部谁都不做主。
1984 年,我出国那年。“星星美展”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只有少部分人还知道“星星”。艺术从来都是一个小圈子。1979 年那会儿正好有个政治气候,所以“星星美展”影响很大。到后来又正常了。各种局势也已经变了。“反自化”、“反精神污染”。意识形态也开始收紧。你一收紧,见风使舵的人就跟着上面的意思走。
刚到法国时,我向政府申请了艺术家工作室,在巴黎的北面,离市区挺远。工作室都是大面的玻璃窗朝着行人,政府想要民众能看到艺术家创作。但没想到,一搬进去,所有艺术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玻璃挡起来。那一带很多移民,有点乱,住了十年就搬走了。
北岛、邵飞、阿城、顾城、谢烨、栗宪庭等来巴黎时,都在我那儿住过。北岛是个特别一本正经的人,端着,很严肃。艺术家一起总讲一些黄段子,北岛扭头躲开不参与。
艺术家出国之后,面临一个很大的困扰,就是看了这么多西方大师的作品,总会有相形见绌的感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人做过了。只剩两条路走,一个就是紧跟西方流行的路线,还有一个就是发展中国的传统。我刚出国也是各国博物馆都去看了一圈,考虑自己的方向。看了很多现代艺术大师的作品,翻来覆去思考之后反而更加自信,我跟他们不一样!苹果与香蕉,孰优孰劣?还是走自己的路。
王克平和他 2016 年的作品《LOLO》,courtesy of Wang Keping ©
黄锐不是这个看法。“王克平你得变一变呀,一个艺术家哪能一辈子只用一种材料,只做一类的作品呢?”他是一个系列一变。
也有人说我变了,最早王克平的作品有反叛性,现在怎么只刻女人体了?实际上我一开始就雕刻人体,但媒体就喜欢报道有政治性的。
人的本性难移,反叛意识是不可改变,我如今对抗的是世界性的流行艺术。这算不算反叛?这需要更强的自信,更长久坚韧的努力。
文内图片、题图来自王克平
下一篇,我们将介绍参加“星星美展”的艺术家李永存。李永存在 1979 年给自己取了个化名“薄云”,来避免参加“星星”可能带来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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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暂无likerid, 赞赏暂由本网站代持,当作者有likerid后会全部转账给作者(我们会尽力而为)。Tips: Until now, everytime you want to store your article, we will help you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In the future, you can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using your own fileco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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