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岩松:给城市做针灸的人
10月23日,虎嗅在北京前门西打磨厂街的深秋朝阳里,走进了建筑设计师马岩松的“胡同泡泡”,并在他拍摄短片的间隙采访到了他。生长于北京,毕业于耶鲁,又是天才建筑设计师扎哈·哈迪德(她在中国的作品有;北京的银河SOHO、望京SOHO和上海凌空SOHO)的弟子,这样的背景使得马岩松成为了一个心怀老北京市井旧梦,同时又极具未来感奇思妙想的建筑设计师。
朝阳公园的黑色大厦“骏豪”、加拿大“梦露大厦”都是他的作品,今年他还设计了四合院幼儿园、百子湾公租房等项目,以及2020年即将建成的“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每个项目中都有他关于公共场所、市民空间的思考哲学。
本文系虎嗅年轻组作品,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难逃一吸”(ID:huxiu4youth)。“脑洞很大,制造变化”,我们希望呈现当下蕴含在年轻人消费品中的创意洞察,及其反映出的产业和文化现象。
作者丨曾欢
头图丨马岩松,由MAD建筑事务所提供
“看,那栋黑楼。”
踏入北京朝阳公园方圆三公里内的任何一个地方,这句话就像一条“通关密语”。你不对别人说,别人也会对你说。
因为那黑楼,实在也黑得太显眼了。来不及顺着说话人手指的方向望去,这栋黑漆漆、轮廓呈流线型的双塔建筑,早就闯入你眼帘,周围一片外观颜色相似的火柴盒建筑群,瞬间在眼睛定焦后,成为模糊不清枯燥乏味的背景。甚至,不仅是周围的建筑,在某导航软件直接搜索“神秘黑色大楼”,全北京也有且仅有一个结果——骏豪·中央公园广场。
事实上,流传在人们口中的“黑楼”并不是以一个单体建筑的形式存在的,它是建筑设计师马岩松和他带领的MAD建筑事务所打造的“朝阳公园广场及阿玛尼公寓建筑群”的一个部分。
黑楼所属的整个建筑群总建筑面积约22万平方米,由10座高低错落的建筑组成,一边,连接着朝阳公园的绿树和湖面,另一边,向着灰白的混凝土城市延伸开去。
马岩松将这个项目命名为“墨色山水”,其工作室MAD的官方介绍中写,他运用了中国古典园林建筑中“借景”的办法,使得某种角度望去,这个墨色建筑群“像一幅展开的山水画卷,又像是一组盆景”。
当然,有人不认同这个说法。他们用“暗黑”、“压抑、“诡异”之类形容词抒发看见这个“非常规”建筑时的不适应感,更有人在设计之初就向马岩松发难:“你这个楼干嘛(弄成)黑的?那个楼是白的,边上另一个楼也是白的,跟边上和谐一下。”
“我说,可能是边上有问题。如果和谐的话不是继续去犯错误吗?总有一天你要(把错误)扳回来,总有一个转折点。”马岩松回忆起这些,老北京标志性“爱谁谁”的微笑顺着他的京腔,从脸上悄然飘过。
对于这位自小在胡同里长大的建筑设计师来说,邻里相通,鸡犬相闻的社区感和自然感是写在他骨子里的东西,这使得在他眼中,如今人们习以为常的、“趋同的、灰突突的方盒子”建筑才是真正的错误——它们没有理想和灵魂,无法让人寄托情感,甚至本就不属于中国城市的语境——是新建筑在破坏老城市。
这是“黑楼”背后的马岩松,他性格里有一种天生的幽默和不羁,比如,他的工作室叫“MAD”,一种广为流传的解释是“妈的”。他的想法天马行空,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对这个城市中的错误,做出自己的修改。
山水城市和“陌生感”
用马岩松自己的话说,朝阳公园广场,也就是所谓“黑楼”,是他正式明确自己“山水城市”理念之作。而他之所以要将这个理念作为自己设计时的纲领性思想,源于他内心中,与钱学森的一场跨时空对话。
从1958年起,钱学森开始在一系列书信中对中国未来城市建设提出自己的想法,到了1990年,他在园林城市的基础上提出了“山水城市”的概念,在给吴良镛的信中,钱学森写道:“能不能把中国的山水诗词、中国古典园林和中国的山水画融合在一起,创立’山水城市’的概念?人离开自然又要返回自然。中国能建造山水城市式的居民区吗?”
目睹着北京城胡同危房改楼的变迁,两年后,钱学森难抑不解和焦急,再次提到“山水城市”,在给中国建筑学会顾孟潮的信中,他写道:“现在我看到, 北京市兴起的一座座长方形高楼,外表如积木块,进去到房间则外望一片灰黄,见不到绿色 ,连一点点蓝天也淡淡无光。难道这是中国 21 世纪的城市吗?……对于中国城市 ,我曾向吴教授建议 :要发扬中国园林建筑,特别是皇帝的大规模园林, 如颐和园 、承德避暑山庄等,把整个城市建成为一座大型园林。我称之为’山水城市’” 。
马岩松觉得,钱老的那些认识和观点,到今天依然成立,但其设想和对城市精神的追求,却在人们对西方现代化的崇拜中,被淹没了。“我可以从我的实践中解释这些东西。”时空这一端的马岩松后来将自己的作品寄给了顾孟潮,“他说如果钱老看见我这个作品的话会很高兴。”
在几次“把建筑当做自然景观去设计”的尝试之后,马岩松对“山水城市”的追随,终于在朝阳公园广场
项目中确立下来,“朝阳公园为水,高塔写字楼为峰,独栋写字楼为坡,精品办公为脊,住宅为峦;结合园林景观设计,集湖、泉、林、溪、谷、石、峰等所有丹青要素为一体,勾勒城市山水画卷,在建筑平面、立面、景观设计中充分表达’城市山水’的意象,达到建筑和环境合一。”马岩松在朝阳公园广场的项目札记中这样写。
如上文提到的,对于马岩松在朝阳公园广场中对“山水城市”的实践,不仅有人从感性层面上表达反对,还有人从根本的理论层面就提出异议,在知乎上搜索“山水城市”,会看到很多不喜欢、不认同马工做法的答案。
从毕业到成名,一路走来,类似的争议时常围绕着马岩松,一直以来,他似乎从未被这些声音影响。每当遇到以“有人认为……”、“大家都不喜欢……”为开头的问题,他会逗乐一般的接着反问一句——“有人/大家是谁?”早前的一次采访中,他更直白地说过:“我不是很在意别人理不理解我的作品或我这个人。”
“我真正想说的是,现在城市里应该考虑自然和人的感受,这个东西其实是更普世的。我现在越来越多在欧洲、美国做项目的时候,很多人问我说,西方人怎么接受山水的概念?其实没有必要知道山水的概念。我的想法是一个超越了现实主义的一个全球化普世的东西,只不过我是受到东方传统的这种启发,我想未来应该是更关于人文自然的一种城市建设。这东西(山水城市)是普世的,它超越了山水本身的、字面的象征。”
如你所见,马岩松是把自我表达放在很靠前的位置那类建筑设计师,即便在朝阳公园广场这样的商业地产项目中,他也依旧如此。与其说他不在意自己的设计和周遭格格不入,不如说,这根本就是他的追求所在——在一堆他认为是错误的答案中,做那个正确的,势必是突兀的、陌生的,但他认为正是突兀的“陌生感”,才让他的建筑存在就是一种批判,才能激发人去思考。
“我希望我的建筑有一种抽象的、跟现实没有关系的陌生感,我想把这个时空拉开,让人们想’为什么是这样的’,这样才能感觉传统更内在了。”马岩松说。
胡同泡泡和“针灸”
早在2006年,当马岩松凭借全是曲线的“非常规”方案,一举拿下加拿大密西沙加市最高建筑梦露大厦的设计权时,世人就见识过他能大胆“耍开”到什么程度。
梦露大厦
那时候,中国媒体自豪地总结说:“那是中国建筑师第一次在公开国际竞赛中赢得设计权”、“建筑界30岁前成名是绝不可能的,除非你是马岩松”,但对于马岩松自己来说,那是自我表达的一次胜利。“我其实能做的就是表达自己,能不能实现,也许不能实现,也不是一件坏事。”
2006年3月28日,密西沙加市长黑兹尔·麦卡利恩女士在加拿大国家电视塔宣布,来自中国的MAD建筑事务所赢得此次竞赛
这或许是他天生的性格所致,或许也与他在耶鲁读硕士期间那些授课大师们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比如著名设计师扎哈·哈迪德,研究生毕业后,马岩松曾在扎哈哈迪德建筑事务所工作过一段时间,因此他也被看作是扎哈的弟子。扎哈其人和经历,对马岩松来说是一种支撑职业生涯的鼓励。同样,无关围绕他老师的那些争议。
“我的老师那时候弄了20年没建成房子,但我觉得这段时间其实(能)给很多年轻人(以)鼓励,她所有的表达,都不是为了现实接受它。那个时代我觉得特别辉煌,那代建筑师弄出来好多想象,现在看不切实际,可是也许我们这一代人,或者年轻这一代人,很多时候都是受那时候一些空想的影响……这些想象的东西反而变成一个思想的历史,我觉得这个是建筑师一个最大的满足感。就是他们好像在慢慢建立一个物质的证据,证明人是有这个思想过程的。”
于是,即使在激烈竞标、比稿、向甲方妥协的行业现实中,马岩松仍将这种空想的传统继承下来。2005年,他开了一个名叫《北京2050》的脑洞,其中包括把天安门广场变成森林公园、让CBD扁平、漂浮起来的“CBD上空的浮游之岛”和在胡同里见缝插针插入“泡泡”的未来胡同,这样三个大胆的畅想。2006年,这个方案在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展出。
脑洞太大,以至于,其中有些项目仿佛他讲出来就是为了听见那句“不可能”似的,但是无所谓,他又重复了一次,“我做很多东西,不是以实现为目的。”
不过,他也从未主动放弃过去实现的可能。快二十年过去了,胡同泡泡缓慢地,但也成功地散落进了北京老城区的两条老胡同里。2009年,胡同泡泡第一次出现了在位于北京老城区的北兵马司胡同32号的小院里,是一个加建的卫生间和通向屋顶平台 的楼梯,它看上去仿佛是一个来自外太空的小生命体,光 滑的金属曲面折射着院子里古老的建筑以及树木和天空 。
十年后,一个典型的北京深秋清晨,虎嗅又在前门东区的西打磨厂街看到了新落成的胡同泡泡,它们漂浮在218号一座坐南朝北的清代四合院中,镜面金属空间,反射着铺洒在前门的朝阳和年龄不知几何的老树,像一个巨大的泡泡,舔抿着土地和建筑的边缘,从地面延伸到了露台,空间内部是一个楼梯,它丰富了建筑的功能,又因独特的外表,在俯瞰时,隐匿在了屋檐之间,让胡同还是胡同的样子。
在胡同泡泡的项目中,马岩松和他带领的MAD工作室,反复践行着他们设计核心的“四个方法”,具体指:不动(即不去用新的、大规模设计破坏原本已经脆弱的社区生态 )、更密(即增加建筑密度,要更多的人生活进来)、 针灸 (即见缝插针,对已拆掉的地方点状插入式地进行改造和新建,以点带动面,对城市肌理中的细胞和经络进行激活)和精神(即构建以人和自然的情感联系为核心的、新的城市文明)。
其中,“针灸”的提法最能显示马岩松个人的风格,也最能体现胡同泡泡的理念核心——面对老城,不用大尺度的重建去回答未来城市生活图景这样宏大的命题,而是通过改变局部的情况而达到整体社区的复苏,小尺度的泡泡元素,无论是做茶室、卫生间还是楼梯,都能磁铁一样去更新生活条件、激活邻里关系,让胡同重新变成人居住的地方,而非富人的会所或者景点,同时与其他的老房子相得益彰,给各自以生命——这,就像是在给“城市病”做针灸。
即便具备十足的功能性,胡同泡泡仍属概念型的设计作品,面对关于造价施工难度等问题,马工脸上有洋溢起那种熟悉的笑容,“这些都不是问题,嫌贵的话,我可以给你做小点嘛!”
真正能投入使用的公共项目,是马岩松最感兴趣的项目。在这些项目里,他的“脑洞”不仅能落地,还能真正被使用,被居住,被感受,甚至真正改变当下人们对于建筑和社区的认识。
比如,MAD2015年底完成的哈尔滨歌剧院的设计,从外部看,整个歌剧院由曲面的白色铝板构成,呈现出蜿蜒匍匐的外形,完全融入到了自然和地形之中,在下雪的冬日望去,它和天地融为一体,在内部,人们的目光可以穿过镂空通明的屋顶直达天空,“我们希望哈尔滨歌剧院成为一座属于未来的文化中心,一个可以进行大规模演出的场所,同时也是一个整合了人群、艺术和城市身份的动态公共空间,并且与此同时融入到周边的自然环境之中,”
哈尔滨大剧院
比如,去年年底,MAD在一座自1725年已有历史记载的四合院的屋顶,设计建造了一片漂浮的屋顶,人称“中国第一个漂浮幼儿园”,将老建筑的屋顶变成了一个户外运动和活动的平台,“很多人跟我去看,出来说感觉自己回到了四岁。”
北京四合院幼儿园
也比如,最近,马岩松参与设计了一个北京的公租房项目,他继续天马行空,没做成塔楼,也没做成板楼,不将小区封闭起来,“因为那样太像兵营了,没有社区感”,他把楼道设计成“歪歪斜斜”的,把一层商铺和街区的屋顶连起来做成一个公园,上面还有长达一公里的跑步道。“公租房,我们一般理解它是给低收入人群的,普遍的做法是,不但围墙围起来,而且选址在荒郊野外,但我们把它开放了,而且把里面弄的有点精彩,就是让城市跟它有一个共融,大家愿意来这。我们希望这里空间上有社区感,功能上有社区感,心理上也有社区感。”
马岩松对国内这些的公共项目感兴趣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在这些项目中,建筑设计师可以获得更广阔的发挥空间,这是他曾经最渴望的东西,“中国仍然是机会最多的地方。”他说。现在,马岩松也在清华教课,他觉得,面对这样的环境,眼下中国建筑设计学生最缺乏的是反叛精神。
“ 反叛,我觉得他们很成问题就是这个。上到好学校的人有一种自我满足,这种自我满足的源泉在于别人承认了他,这是很可怕的。就是他认为自己被别人承认这件事是一件好事,不管是系统还是他的学校,还是将来出国留学,哪怕是全世界都认可他,都不重要,因为所有的开拓新东西的人都被全世界质疑过,所以提出个人的独立的观点,这个是最大的挑战。”
不在意别人评价的马岩松如今以成功者的身份被人追随,但他似乎仍未忘记去反叛,当问及他何以不断用作品去创新,去打造“陌生感”时,他说,还是来自对现实的批判,因为眼前的这座城市,他放眼望去,太多的现代建筑,都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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