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老付 - 青砚
可惜在这个世界里,诗人总是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
老付
作者/青砚
固然,我们的爱始终还在,但是派不上用场,成为负担,死沉死沉地附在我们身上,如同罪恶和刑罚那样的不毛之地,完全化为一种毫无前景的耐性,一种执拗的等待。
——《鼠疫》阿尔贝·加缪
1.
故乡的十二月没有大雪,下雾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冬季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清晨忙碌的街道上,来去的行人与飞鸟都是风尘仆仆的,小镇也醒来得缓慢。我许久未归故里,一闭上眼却仍能看到它的全貌——街道,路灯,缓慢生长的树,发展不彻底的事物,以及那些流浪者曾写的诗。时光确有带走愉悦的本事,荒诞离奇的是生活而非故事。
我第一次见老付已是九年前的事,所幸醉意并没有将那一天的傍晚带离摇晃的记忆。多年过去,我仍然记得那天凉爽的晚风吹过时,老付手握钢笔的样子,诗句全在昏暗的院子里翩舞,角落里整齐的空瓶收容着他馥郁的灵魂和清贫的苦。那日我与朋友相约吃饭,清爽的小菜和咸鸭蛋下酒,一天的疲倦与漠然都藏在话里,三两句说完,便起了醉意。正值暮色四合,我劝走了朋友,想要自己到街上走走。街道上的尘土与往常一样多,只是晚霞更加灿烂,不如火烧云般热烈,只剩安静又温婉的粉。
沿着小路越走越远,荒凉的景象也愈盛,道路上五彩的垃圾袋胡乱纷飞,我最终在一个破旧的小区前停下脚。小区的大门旁有一间小小的屋子,灰瓦白墙,发霉的迹象爬遍了每一个角落,台阶上满是青色的藓。屋前长着一棵高大的桂花树,竹子细条编制的藤网插进泥土里,围成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堆满了塑料空瓶、废旧纸板,整齐,并没有凌乱感。
老付坐在桂花树下的象棋桌旁,手握着钢笔,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旁边一盏破烂老旧的台灯投射下暗淡的光。我饶有兴趣地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观察他脏乱的头发和薄薄的衬衫。
“今天不下棋,天都快黑了。”他头也不抬。
“我能瞧瞧您在写什么吗?”我穿着一件早春的黑色风衣,坐在背光的阴影里。
他愣了半晌,将钢笔帽旋上,木讷地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瞧见如此混沌的眼睛,老付仿佛一个早已失明多年的瞎子。他并不打算将灯光分我,我只好借着晚霞尚未散去的光亮,辨别纸上的字。老付的字写得实在是不漂亮,之后的日子,我索性让他念来听。
如今我仍记得那一页泛黄易破的纸上写着什么:尘世的初雪/是冬日圣会的第一张约函/未嫁的少女/眼里盛着满山星河/万家的灯火/怎知高加索山巅的严寒/日神的幻象早已远去/酒神的歌队仍在欢唱/龙沙的诗也拯救不了/曾经沐浴在爱河的女子/一心走向地狱的人呐/怎忍心将欢愉戒断/夏日的光芒从来/抵御不了冬日贫瘠的严寒/
“看来您的梦想是做个落魄的诗人。”我放下纸,冲他笑了笑,“喝酒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老付邋遢地坐在光亮下,我整洁地坐在黑暗里。
“落魄早就实现,捡垃圾卖废品才是我的主业。”他站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将屋里的灯打开,从门背后提出一瓶玻璃瓶装的白酒,“人生的意义本是虚无。”
灯不算亮,但足够让我看清老付的动作。他拿出一个落满了灰的缺口杯子,用衣角仔细地擦了两圈,放到桌上,倒了些酒。
我向来不喝白酒,可那天却没什么顾虑,“那您的人生愉快吗?”
“还不错,我觉得舒适。”
“可惜在这个时代,诗人往往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我拿着杯子把玩,尝了一口,被辣得接连咳嗽。
他笑了,带着沉重的喘息声,“诗人或许不行,但收废品可以。”
“冒昧地问,您上过学吗?”
“没上过学校,但我读书。”
老付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褶子深得有些吓人,只是没人能够晓得那些褶子里究竟藏着些什么。夜色渐深,早春的风缱绻着水汽吹过皮肤,我仍能感受到阵阵凉意。月亮高挂夜空,桂花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我又抿了一口酒,身上终于有了些暖意,“您是个很勇敢的人。”
“明知对社会毫无贡献,依然享受着物质的回报,确实需要些勇气。”
“活得太庸俗,反而带有负罪感。”
“诗歌只是一种形式,人生的表达形式多种多样,活得自在就好。”
老付没有结婚,屋里屋外,没有任何女性生活的痕迹。
白酒度数颇高,我醉意渐浓,便摇晃着站起,“我喜欢你的诗,很高兴认识你。”
老付摆摆手,把他刚写的纸条递到我手里,“快走吧。”
我扶着围栏,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走到半截,又折回去问他的名字。
“老付,老付。”
返家的路上没有路灯,亲密的情侣散着步悄悄耳语,隔个两三百米总是能看到人影。我脚步虚浮,头重脚轻,仿佛下一秒就要躺在地上吹一晚上的凉风,但我心情愉悦,觉得高兴。到了有路灯的地方,我扶着电线杆蹲下,打开老付的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人迹罕至的地方才有星群/你的梦里山野漫漫/风无迹可寻/卑劣的秘密都藏在云里/
几个西装革履的人陆续从身边走过,我猜想他们或许正奔赴各自追求的云里,胃里一阵翻涌,可惜找不到垃圾桶,又给忍了回去。
回家的道似乎比来时更远,走了很多偏僻的路。
2.
故乡小镇的高处一面临海,悬崖将海风挡在小镇之外,夏日的时候,也感受不到半分海风的清凉。悬崖顶上有个空旷的广场,能够迎着清爽的海风,是情侣们日日约会的地方,也是孩子们玩闹嬉戏的场所。通往广场的盘山沿海公路旁,有一个很小的别墅区,那里曾是苏梅的家。
可惜如今距苏梅去世已经整整三年了。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去派出所认领她的尸体。好不容易联系上我的警察说,她跳海了。
我根本认不出那具尸体究竟是不是苏梅,原因除了我们多年未见之外,还包括她脸上的浮肿和淤青。警方递给我他们在苏梅生前所住旅馆里搜到的遗物:一张有她名字的身份证,一些零碎的钱,以及我曾寄给她的照片。除此之外,再无别物,更无遗嘱。
苏梅是我的初中同桌,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初中时她长得实在瘦小,脸蛋上有一些小雀斑,单眼皮,牙齿也不整齐。她不爱笑,总是板着个脸,一副严肃的样子。苏梅的母亲在生她时因难产去世了,父亲一走了之,多年未归。只留下她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去世后,苏梅便一个人住在那个破败的小屋子里。
我从前多次听小镇的长舌妇说起过苏梅的母亲,除去那些浪荡、不守妇道、婊子等难听之词,我了解到她的母亲是一个异常美丽又富有人格魅力的女人。
苏梅从没有向任何人诉说她的思念和困惑,仿佛她天生就懂,天生就明白这世间人们存在和消失的真理。
苏梅喜爱诗歌,但从不自己写诗。课间她坐在青树下给我读诗的模样,是我记忆里她这一生最美的样子。她念得最多的,是张子选的那一首《慈航》。每当她念到那一句“我之所以有时哭泣/是因为百世轮回中/你我之间常常隔着茫茫人世”时,总是忍不住哽咽,却又装作镇定。我记得从前苏梅总是说:“我一生没有什么远大的梦想,就是想成为一个温柔善良的人。”
我喜欢苏梅,喜欢她眼里的厌倦和压抑。可惜初中毕业后,苏梅和我上了不同的学校。封闭式的学校将我与她隔开,待我再遇她时,已是工作一年后。那天是大年初一,我陪着家里人吃饭,喝了些酒,便想着出门走走。春节前后是小镇温度最低的时候,却也是最热闹的时候,烟火气更重了,所有相互遇见的人都会道上一声过年好。我醉意不深,便沿着盘山公路,想要看看大海。
春天的风总是刮得凌乱,树叶沙沙作响。不远处的女人突然向我挥手,我呆愣在那,她便向我跑来,嗓音清亮地对我说:“过年好。记得我吗,我是苏梅。”说实话我十分惊讶,我根本认不出眼前的这个女人便是当初瘦小又胆怯的苏梅。她长高了,也变得更加丰满,脸蛋上的雀斑早已消失,皮肤光洁又白皙,五官舒展,尽显温柔。那条橙色的格子裙将她的身材勾勒得极好,裙摆轻轻一动,便好似能够将这世上所有温暖的阳光都聚集过来。她的眼睛清亮干净,仿佛倒映着日出时的整个海面。
我心里吃惊,但也为她的变化由衷地高兴,“好久不见,苏梅。”
“我家就在那里,你想尝尝我酿的纯白酒吗?”她用手指指四五百米外的那个别墅区。我一点儿也经不起酒的诱惑,便与她同去。“对了,忘了告诉你,我结婚一年多了。”我点点头,并不觉得奇怪。“听说你先生对你一见钟情。”她羞红了脸:“他待我很好。”
苏梅的新家很漂亮,院子里花团锦簇,阳光充沛。我们尚未到时,就已经远远瞧见她的先生站在门口张望,待他见到她时,眼里便盛满了笑意。“我遇到了朋友。”苏梅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他亲昵地搂着她的肩膀,笑着对我说:“过年好。”
“打扰了。”
苏梅的丈夫学识渊博,儒雅温和,他对苏梅极好,特意为她收集了众多的诗集。我与他相谈甚欢,再加上苏梅酿的白酒口感上佳,后来便醉得不省人事,不知怎么回的家里,也没留下苏梅的联系方式。在家躺了两日,我便离开了小镇,两年后再回来之时,很快便从那些长舌妇的嘴里,听说了苏梅的消息。她们将从前冠给苏梅母亲的形容词全照搬到了苏梅的身上,毫无新意。
我断续从周围人的嘴里,了解了苏梅的事情。在我离开后不久,苏梅的丈夫便因为车祸去世,她肚子里的小孩儿也因罹患罕见疾病,在出生后一周便夭折了。苏梅消失了好一阵子,后来便有人看见她日日醉倒在酒吧,与那些酒鬼混迹在一起,沉迷于肉体之欢。听说她卖掉了房子,租住在便宜的旅馆里,经常因为胃绞痛而昏迷。
我向退休在家的成姐打听苏梅的踪迹,夜夜在苏梅常去的酒吧等她。巧的是,等了一个星期也未见苏梅的踪迹。那些与她喝酒的男人都说,苏梅可能因为酒精中毒死在旅馆里了,可是我不相信。
临走前的深夜,我买了一瓶矿泉水,往小镇最高处的广场走去。我知道苏梅就在那里,她坐在一块探出围栏的石雕上,脚下便是壮阔的大海。夜色深沉,风缱绻着浪花将带着腥咸的气息吹进我的鼻腔里,月亮被云雾遮住,天地一片黑暗,苏梅就安静地坐在那里。从前那个熟悉的苏梅又回来了。
她变得瘦骨嶙峋,仿佛生了重病。
苏梅手里拿着抽剩的烟头,张着嘴喘气,哀绝地望向远方黑色的大海。
“苏梅。”我轻轻靠在她身后的围栏边。
“你来啦。”
“苏梅。”
“我不因爱而生,却要为爱而死,我不想这样,麦子。让我感兴趣的是死亡本身。我先生总是能依靠思考明白这世上那些深刻的道理,我却不行。我总得自己去看看,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才好……”她的话消失在海浪声里。
我良久沉默。
“哈迪斯(冥神,掌管死亡)用如此浪漫的方式教我认识这世间的虚无,比酒神更有力量的手握住了我的咽喉,我又如何能够自洽,继续读着那些悲哀的诗歌,了解这世界荒芜又残忍的道理。”
“苏梅,你逃避不了自己的命运。”
“我知道。”她蜷起双腿,“可是我还是想葬在大海里,这样更诗意一些,不为了无聊的爱情或者理论。”
她剧烈地咳嗽,海浪声与风声共同呼啸的时候,我听到她说,“麦子,我想妈妈。”
我将矿泉水递给她,她仿佛像哮喘病人般大声沉重地呼吸,却始终没有泪水。我不知道苏梅承受了如何巨大的痛苦,只能陪着她坐了一整夜,抽完了一支又一支的红塔。后来,我因工作去往西藏,回程时拍了一张阳光下冈仁波齐的照片寄给苏梅。
照片的背面写着:你已完成梦想,极尽温柔之力,让人明白爱的意义。
风整日整日地吹着,也不觉得疲累。苏梅的尸体被拉去城南的火葬场火化,然后我在一个艳阳天里出海,将她葬在大海里。阳光和风融为一体,鲸鱼都成为精灵。
处理完苏梅的后事,我去找老付喝酒,路上看到三五个妇人围在一起议论着苏梅的事情,成姐站在其中,一句话也没说。老付坐在院子里翻看着一本笔记本,他神情奇怪,让我不禁好奇。“新写的诗吗?”他摇摇头,把笔记本递给我,起身去拿酒。
笔记本上纷乱地写着许多风格阴郁,黑暗沉闷的短诗。
“老付,你认识苏梅吗?”
“怎么了?”
“这个笔记本是从哪来的?”
“前几天我去收废品的时候,一个姑娘给我的,她很舍不得的样子。”
“她为什么不要了?”
“她说她还是觉得温柔又充满希望的诗歌比较好。”
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苏梅的名字。
苏梅从不自己写诗,我落下泪来。
3.
一六年的冬天,小镇冷得下了雾。我回家探望老人,在街上偶遇收废品的老付。他衣衫褴褛,头发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脸上青一道黑一道的泥土痕迹。我向他打招呼,却遭到了无视。他径直走过,未曾看我一眼。虽然自己的处境一度尴尬,但我仍感到无比好奇,为何老付不理我。
地位之差的问题从不曾出现于他的内心,对此我深信不疑。老付拥有独特的灵魂,自由与平和是他与人交友的一贯态度,对此我深有感触。我离着一公里远,悄悄跟在老付的身后。他的背脊被巨大的编织袋压得弯曲,步伐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步沉重,汗水和肮脏的灰尘混合在五官清秀的脸上。
大约一小时后,我们从城中走到了城北,老付拐进了一家小型的乡镇医院。乡镇医院比较小,但急诊大厅里坐满了人,他们大声说话、吵闹、咳嗽,将人相百态演绎得淋漓。老付将编织袋放在门口,绕开大厅,径直上了三楼。我心下一凉,急忙跟着上去,想要问个究竟,却不想三楼竟是儿科。楼梯口对面是护士站,左右两边是封闭式的走廊,窗户背光,灯光昏暗。
老付搓着通红的手站在暗处,神情凝重地望着病房里躺着的小孩儿。我倚在护士站的桌旁等待了一会儿,四周都安静下来,只剩小孩的哭喊声。我正准备向老付走去,却被一个眉目柔和的医生抢了先。他笑着与老付交谈些什么,可老付脸上的表情却越发阴沉。
我疑惑地盯着老付,等待着他们谈话的结束。脚开始发麻的时候,医生走开了,他冲我笑笑,眼睛里似乎盛着温暖的糖浆,在这立体环绕的哭泣声中格格不入。我曾经也在苏梅的眼睛里,看到过如此春风般温暖的笑意。
“老付。”
“你来啦。”
“……我有什么能帮上你的吗?”
他不说话,指指窗里的那两个小孩。
病房狭小简陋,拥挤的空间里塞着三张床。中间的床空着,靠窗那边的床上躺着一个大概十二三岁的男孩,他面色青白,瘦骨如柴,或许是因为输液管牵制着其行动,他静止得如同失去了时间流逝的痕迹。而靠门边的床上,则蜷缩着一个大概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她全身贴满了仪器,数十条线缠绕着她,眼角的泪水尚未干透,纤细的手不停地扯着床单。
老付与我如同泥塑般静默地站着,一丝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背后,我在暗处等待着他开口。
“你听说过儿童罕见疾病吗?”
“不了解。”
“那个女孩儿,罹患永存第五弓。”老付停顿了一会儿,“先天性心脏疾病。那个男孩儿,渐冻人症。”
我本能地想要离开,脚下却如灌了铅般沉重。
“思考这人世的意义让我感到痛苦,老付。”
“捡到这女孩的时候,她几乎就要咽气了。住进医院之后,也不知道那个男孩究竟已经在那躺了多久。仿佛疾病成为了他们被抛弃的理由,利刃都有了理所应当的借口。”
我沉默了很久,心里清楚这是个无底洞:“看来我帮不上您什么。”
老付了然笑笑,“希望你能带一束向日葵,来参加她的葬礼。”
我感到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抽走,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里,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留下老付一个人待在原地。路过护士站时,那个与老付交谈的男医生正与几个女护士说笑,唇边晕开的笑意让人感到有些恶心。但转念一想,我与这样的人也无异。仅抱有同情之心而毫无行动之力,一定程度上,与救济者根本不能相比。
县医院的救治能力有限,而且昂贵的药品,无穷尽的手术费与治疗费,绝非是我和老付能够承担得起的。人性的善恶怎能凭一时冲动轻易评判,利己的人格能够使我活在这世上不那么困难,就算痛苦也罢了。
后来停留在小镇的两个月里,我数次来看望这个病房里的男孩和女孩,他们俩似乎每天都以同样的比例消瘦着。老付在的时候,我便在护士站前等着。一连两月,我都未和他说上一句话,沉默是我们交流的唯一方式。
在天气寒冷的衬托下,冬季的阳光总是格外温暖。两个月里,我跑遍了城区派出所、儿童救助站、孤儿院等等能够给予希望的机构,甚至是渴望面向混乱的舆论和媒体。可惜收效甚微,我人微言轻。我并未提出要寻找女孩的父母,给予他们丢弃她后自己所想要的结果。女孩并没有能转到更好的医院接受治疗,收到的资助简直是杯水车薪。老付的积蓄很快就花光了,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多少积蓄。而我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填补,即便是有,我也不愿意。是的,我不愿意。
时间无声无息地从温暖的阳光里偷偷溜走了,女孩的呼吸愈发轻,她经历了数十次急救,身体瘦得不成人形,眼角边的泪痕干了又湿,痛苦和无力都紧紧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而那个男孩,从前是个画画的能手,画风阴暗又沉郁。如今他整日躺着,一动也不动,无神的双眼死盯着窗外,仿佛那些杂乱的花草是他这一生最为珍爱的东西。阳光洒在他身上,似乎也毫无温度。
或许是缺少人手的关系,我每次去医院,总能碰到那个满眼笑意说着难听话的李医生。数次遇见,他要么不着边际地与年轻护士开着玩笑,要么温和阳光地和病患家属讲述病情。听说他虽然年轻,但手术做得很不错。混了个脸熟之后,他总是嬉皮笑脸地与我打招呼。我猜想这个年轻的医生大概是拥有某种天生乐观开朗的本领,才能在这个让孩子痛苦的地方以如此的心态活下来。
我待的时间够久,算是做了所能做的一切。离开的前一天傍晚,我拎着酒,准备去医院与老付告别,却不巧与他恰恰错过,只好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感受着这个房间令人恐惧的寂静与女孩儿发出一声声微弱的呻吟。晚霞慢慢褪去了颜色,黑暗和阴影一同闯入,留下日夜交错的恍惚感。女孩的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她蜷成一团伏在床的中央,承受着沉重又窒息的痛苦。男孩微微侧身躺在床的边沿,他睁着眼睛盯着女孩,仿佛看不到什么,又好似能穿过女孩的身体看到些什么。我就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双手空空,不敢叹息。
我打开灯,准备离开,留下他们在光亮里,不打算回头。
“你要走了吗?”李医生半躺在走廊的横椅上,含着笑。他的声音疲倦又沙哑,却仍扯着唇笑。
我在他旁边坐下,却见他扶着椅背吃力地站起,纤细的腿不停地颤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老毛病,一做完大型手术就提不上来气,我去给你倒杯水。”
暮色渐深,深蓝真正吞噬了天边的那一道昏黄,冷漠的星星便挂在了夜幕上。孩子们的哭声愈来愈小,医院便沉默了下来,陷入令人不安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听到一阵皮鞋敲击地板发出的声音,他拿着纸杯向我走来。
“您的性格真是令人惊喜又恶心。”我接过水杯,杯壁的温热让我恍然自己处身一个寒冷的环境。
“谢谢。”他淡淡笑着,眼下的黑眼圈已成了淤青。
“您生来就如此吗?”
他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随即又收敛了笑意,整个人都冷淡下来,“生来如此只能是应付你的说辞,没有人生来便能看淡生死。”
“在看到那么多孩子的逝去之后,您还热爱或者痛恨这个世界吗?”
他舔舔干涸的嘴唇,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直颤抖,“是厌倦。人从出生开始,欣喜的日子只有那么几年,往后便是漫长的厌倦,直至死亡。”
“您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你是否认为当医生的人即使看惯了生死离别,也注定要为一些触碰到底线的事情沮丧和痛苦?”他摇摇头,“不,其实我一直痛苦。没有人会喜欢这个让孩子受苦的地方,医生其实并不是什么高尚的职业。对生死感到麻木和厌倦虽然未必是坏事,但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为了挽救生命,医生的意义何在?”
“在于适当的反抗。反抗命运或者说上帝的不公。”
我与他开玩笑,“看来您非常欣赏存在主义者。”
“我不信教,也不读哲学,人生自有其道理。更何况,即使我俩是一样的人,但这世上还有例外的少数,比如老付。”医生顿了顿,“他内心澄澈,善良柔和。他眼里的苦难与我们所见的并不相像。”
“他很矛盾,但我大致同意您的看法。”
李医生的声音沙哑,却柔和得如春天田野之上的风,“你要走了吗?”
“嗯。到会下雪的地方。”
“他们可能等不到你回来。”他垂下眼帘,看起来略微失望,又牵强地笑笑,“但还是希望你早日回来。”
“代我向老付问好。”
走出医院,潮湿的寒气从各个角落袭来,街上的行人渐少,房子里都透出昏黄的灯光。再过两个月,风里就会带着春天馥郁的色彩。
后来,她在一个天气回暖的雨夜咽了气,他安静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离去。我错过了他们的葬礼。
待我回去的时候,只能通过李医生,找到了他们的墓碑。墓地很大,十分偏远,我捧着一束雏菊和一束向日葵,走了很久。下午日头正盛,汗水浸湿了衣袖。终于到了,墓碑上没有名字,但我确信那便是女孩安睡的地方,因为墓碑上刻了一首诗,我知道它出自老付之手:风将浪花的影子镌刻在石头里/沉落的巨轮记述着海洋的谜底/深切的思念写成歌集/俄尔普斯也无法与妻子相聚/你将向大海走去/你将向天际浓暗的长带走去/可怜的塞壬也将为你哭泣/城上没有吟游的长者/我只好转着经筒为你送行/万事的苦来世再不会有/你将走向温暖的红霓/彼岸的玫瑰早已开好/它将向来生的你/诉说我的爱意
后来我再读这段诗,就总能从诗句里看出苏梅的影子。
离开又归来,斑驳的光影在树隙中闪耀,一尘不变的轨迹指引着我走在漫长的山脊上,风晃来晃去,吹得人思绪混乱,无法思考,只能埋着头,走向焦虑。
闲了两日,一直未听到老付的消息,也未见他的踪影,我不免有些焦急。后来李医生说,老付已被捕入狱五月有余,过失杀人罪,被判四年刑期。
被害者是苏梅。
4.
我申请了面会,但老付一直不肯同意。日升日落,醉酒后寂静,花的影子印在水池里,没有半分真实感,时间便在荒诞里逝去。李医生仿佛看清我与他在人生态度上本质的相像,因此夜夜约我喝酒,他自己却只喝着美式咖啡,清醒地看着我醉意深浓,然后愤愤地控诉着那些将老付推入牢狱的众人。我虽然醉得厉害,但听他絮絮叨叨说了数日,也大概明了了事情的经过。
苏梅的案子本在我离开后半年便以自杀结案。可是一七年的夏季中旬,突然有个年轻男人跑到警局作证,说他在苏梅死的前一晚,曾见到老付与苏梅在悬崖边交谈,随后老付失手将苏梅推下了悬崖。警察随即拘留了老付,并在其家里找到了苏梅的笔记本。消息传开来,小镇上的人一时哗然,不知怎的,都开始同情起苏梅的遭遇,叫嚷着要严惩凶手,不能让苏梅白死。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又都聚在一起,声称着要替苏梅讨回公道,仿佛苏梅从他们口中的婊子、荡妇一夜间变成了他们的亲女儿。成姐站在其中,仍是一言不发。时间已久,证据不足,可老付承认了,毫无反驳地承认了苏梅因他跳海。
每周的申请面会折磨着我的精神,痛苦如蚂蚁钻进身体的骨隙里啃咬,四肢酸疼,难以容忍。那两个小时里,监狱大门外的地上,都会掉满烟蒂。
终于,我还是见到了老付。他瘦得如当初的苏梅一般病态,但脸上干净清秀了许多,显得五官越发深邃了。只是那双眼睛,仍是如我第一次见他一般弥漫着大雾,和瞎子没什么两样。我心里藏了许多问题,但当我真正看到他时,一句话也问不出口。他身上哀绝的气息,与多年前的苏梅一模一样。
他就在玻璃后静静地坐着,看着我的脸,一言不发。
“我本以为您能在这荒诞的世界里保持天真的分寸感,老付。”
“分寸像成见,隔在人的心里,也是你我之间的距离。”
“您与苏梅之间,没有这样的距离吗?”
“我与她站在世界的另一边。”
“那晚您与苏梅说了什么?”
“我说,‘走好。’”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何必让你挣扎于痛苦。”
“苏梅高兴吗?”
“高兴。”
我心里了然这将是我与老付最后一次谈话,他再不会见我。
“走好,老付。”我克制住情绪,“对于这个世界给予你、苏梅还有孩子的痛苦,我感到抱歉。”
反抗与妥协,相互对立又相互吸引,在这荒诞的世界写下荒诞的行径。
5.
一九年十月十日,老付因心梗于监狱去世。
老付的墓碑安在一片长满蒲公英的荒地,日暮时分,柔软的晚霞能长长久久地落在那里,天边的白线与群山相连,馥郁的风里全是草木的香气。
可惜在这个世界里,诗人总是得不到一个好的结局。
责任编辑:阳子
作者暂无likerid, 赞赏暂由本网站代持,当作者有likerid后会全部转账给作者(我们会尽力而为)。Tips: Until now, everytime you want to store your article, we will help you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In the future, you can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using your own filecoin.
Support author:
Author's Filecoin address:
Or you can use Likecoin to support 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