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战后派文学高峰之作,追问人和世界的存在意义
《幻化》
内容简介
小说集《幻化》收入日本第一次战后派文学家梅崎春生的三部代表作——《樱岛》《日落处》《幻化》。
中篇小说《樱岛》讲述二战结束前夕,海军通信兵中村兵曹调离坊津前往鹿儿岛的樱岛赴任。他在旅馆邂逅谈论“我想美丽地死去”的伤感的谷中尉,被右耳缺失的妓女追问“你会怎么死”……
短篇小说《日落处》讲述菲律宾北部群岛战役中,日军节节败退。在美军的炮火袭击中腿部受伤的花田军医趁机携情妇脱队逃跑,宇治中尉奉命带领射击高手高城伍长前往追杀……
中篇小说《幻化》是梅崎春生的绝笔之作。患有精神疾病的久住五郎,逃离沉闷的精神病院,坐上了从羽田飞往鹿儿岛的飞机。他在飞机上邂逅电影推销员丹尾,两人惺惺相惜……
作者简介
梅崎春生,日本战后派小说家。 1915 年出生于福冈县。 1940 年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文学部。 1944 年应征入海军佐世保海兵团,在鹿儿岛担任通信兵。 1945 年于日本宣告投降的当年创作中篇小说《樱岛》,次年刊出后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 1947 年发表短篇小说《日落处》,大获成功,与野间宏、椎名麟三等人被并称为日本反战文学代表作家。 1954 年发表反映战后荒芜城市中的市民生活的长篇小说《破屋春秋》,获直木奖。 1964 年发表长篇小说《疯狂的风筝》,获文部大臣艺术奖。 1965 年 6 月发表中篇小说《幻化》, 7 月因肝硬化突然恶化去世。 11 月《幻化》荣获每日出版文化奖,被誉为日本战后派文学的高峰之作。
译者简介
赵仲明,任职于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主要译著有:《日本文化史》(家永三郎著)、《日本的民俗宗教》(宫家准著)、《童话心理学》(河合隼雄著)、《布鲁特斯的心脏》(东野圭吾著)、《漂逝的纸偶》(北村熏著)、《瞌睡先生》(伊集院静著)、《哀歌》(远藤周作著)、《比海更深》及《小偷家族》(是枝裕和著)等。
朱江,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硕士研究生。
书籍摘录
幻化(节选)
五郎直起腰,俯视下方。果然只能看到灰白色的云海。云层似乎薄厚不匀,时而出现裂缝,透过撕扯成纳豆丝般的裂缝,可以望见山丘、杂树林、农田和人家。不过,很快又飘来新的白云,遮挡住视线。飞机高度大概在五百米左右,这是从俯视的农家房屋的大小推断出来的。
五郎将视线转移到发动机上。
(还趴在那儿啊。)
他寻思。
从大分机场出发不久,五郎便发现那东西趴在那儿。黄豆大小的椭圆形玩意儿,从发动机向着机翼方向慢吞吞地爬行。当他注意到它时,它忽然消失了。不远的地方又出现了和那玩意儿形状相同的物体,慢条斯理地爬行。是刚才的虫子(?)吗?还是别的东西?看不清楚。也许是幻觉,五郎担心。
五郎住院前常有这种体验。白墙上爬着蚂蚁。怎么看都有只蚂蚁趴在那儿。上前用手指一按,却什么也没触碰到。如果是长翅膀的虫子,用手按的话还是可以感觉到的,但隔着窗户,触碰不到。就算打开窗户,手也够不到。
五郎环视了一下机舱内,只有五个乘客。
从羽田出发时,飞机上有将近四十人。到了高松,一半人下了飞机,又上来另一拨人。飞抵大分,人下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五个乘客。从羽田到大分,一路上晴空万里,可以清晰地望见海浪、渔船、白色的街道以及移动着的车辆。大概快到大分机场时,空中开始出现薄薄的云层。飞机起飞后,很快钻入了云层。
飞机开始滑行时,机舱里五个人的座位是这样的:坐在五郎邻座的是三十四五岁模样的男子;斜后方是一对青年男女;青年男女身后的座位上坐着一名男子。就这些人。机舱里有四十多个座位,大家分散开来就座的话就能舒展手脚。那样岂不是更好?五郎这么想,但事实上大家挤在一起。五郎也想起身换个座位,但必须跨过外侧即通道一侧的乘客双膝,五郎不想这么麻烦。
五郎不清楚身边座位上的乘客是什么时候上飞机的。五郎是第一次坐飞机出行,所以一直在看风景。
“坐飞机会不会害怕?”
在羽田机场候机时,五郎有些担心,不过上了飞机后并没有这种感觉。不再担心,但也没有特别惊奇。他只是百无聊赖地俯视着下面的风景。
邻座男子从周刊中抬起头来。他头上散发着发蜡的气味。男子的视线转向窗外。他凝神注视着发动机。他好像发现了那个黑点。五郎默不作声地点燃一支烟。过了差不多两分钟。
“奇怪呀。”
男子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戳了一下五郎的膝盖。
“喂,你看那里。”
“刚才就看到了。”
五郎回答。
“一只接一只爬出来了。”
“一只接一只?”
男子笑了一下。
“像虫子或者老鼠。”
“嗯?不是虫子吗?”
“不是虫子。虫子不会趴在那上面吧。哎呀……”
五郎看着发动机。颗粒一下子多了起来。它们不再是单独的颗粒,已经从机翼的表面到襟翼连成一线,最终又在风压下四散开去。这下看明白了,它们不是虫子。也不是自己的幻觉。
两人的视线在那条黑线上停留了片刻。男子身体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递给五郎一张名片,说话语气有些不安。
“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上写着“丹尾章次”。某电影公司营业部。五郎找了一下自己的名片,口袋里没有。
“谢谢。”
五郎瞅了几下名片,问道:
“怎么读?你的姓。”
“NI AO。”
“很少见的名字。”
“很少见吗?我出生在福井县的武生,那里有很多姓丹尾的人家。不算稀罕。”
“我没带名片。”
五郎说着,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我出来散步,突然想坐飞机,所以什么都没带。”
并不是五郎被允许外出,而是他偷偷换上西服,把准备缴给医院的住院费装进内衣口袋,戴上口罩后溜了出来。他混在病人和探视者中间,没被人发现。他买了香烟,走进咖啡馆,要了一杯黑咖啡。久违了的咖啡,刺激了他低迷的情绪,人变得兴奋起来。
(对!就去那儿。)
究竟是以前就想好的,还是一时突发奇想,五郎不清楚。
“原来是这样啊。”
丹尾频频附和道。
“是突然坐上飞机的吧?”
“你怎么知道?”
“你一点儿行李都没带。头发和胡子都太长了。我想,不是经常出差的人就是突然出门的人。经常坐飞机吗?”
“不是,我第一次坐。”
“这条航线,是比较危险的。”
丹尾眼睛望着发动机。
“不久前在大分机场撞到河堤上了,死了人。后来在鹿儿岛机场也出事了。”
“啊啊。我知道这事儿,报上看到的。”
五郎点了点头。
“飞机降落时最危险。对了,你去鹿儿岛干什么?”
“推销电影片子。哎呀,又多起来了。”
五郎的视线也转向发动机。黑线条渐渐变粗。不仅变粗了,而且中途出现了分支,成了两条黑线。五郎眯起眼睛,想看个究竟。不过,他不具备飞机方面的知识,无法判断那些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意义。五郎嘟哝道:
“那是液体吧,我没看错。”
“是机油。”
丹尾说,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干涩。
“害怕吗?”
五郎心里想了想。自己没有恐惧感。恐惧感还沉睡着。
“不。不害怕。”
五郎答道。
“你去推销电影片子?电影片子好卖吗?”
丹尾又短促地笑了一下。
“拍电影很花钱。不卖个好价钱,拍片公司就要破产了。”
“原来是这样。”
五郎嘴上这么说,心里并不完全认同。电影胶片是由铁路直接运输的,不需要商人到处去卖吧,五郎这么觉得。他看了一眼丹尾。这张脸从未见过。他头发上涂了很多发胶,留着一撮小胡子,戴着领结。身材微胖,脸色不太好。从脸颊到额头,能见到淡淡的毛细血管。大热天,他身上却穿着一件很旧的雨衣。五郎问:
“你说推销电影片子,是卖色情片什么的吗?”
“你说笑话吧,我看上去像那种人吗?”
此刻,侧面的玻璃窗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黑色斑点。两个,三个……。应该是由于风向关系,流到机翼上的物体被吹到了玻璃窗上,依旧保持着颗粒状。在飞机的轰鸣声中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但看得出来,这些颗粒应该是“咚”地撞到窗户上的。两人不出声地关注着眼前的动静。坐在尾部的空姐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走了过来。丹尾抬起头来,问道:
“那是什么?”
“好像是润滑油吧。”
“那样没问题吗?”
空姐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发动机。忽然,五郎感到空姐表情严肃的侧脸很有魅力。不一会儿,发动机的形状也变得看不清了。吹上来的黑沫遮住了半扇玻璃窗。斜后方的乘客也注意到了异常情况,开始骚动起来。
空姐一语不发地快步向前走,消失在驾驶室。五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两腿和扭动的腰身。他又想到了医院。
(现在他们一定手忙脚乱了。)
五郎脑子里想象着病房里的情景。加上五郎,病房里一共住着四个病人,还有两个女护工。开始慌乱的一定是那两个女护工。病人会在一起聊天,玩牌,但相互之间不用对别人负责。虽说是精神科病房,但并不会打斗。住得最久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他从电线杆上掉下来,摔到了头。这个男子其实已经痊愈了,但不肯出院。护工透露,不知是公司的工资还是保险的关系,住在医院里反而更划算。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电线杆。
“这男的,脸皮很厚。”
“瞎说,没有那回事。”
男子笑嘻嘻地辩解。
接下来是老头。他在马路上遇到一个街头艺人便精神出了问题,住进医院。进进出出好几次,如果按总时间来算的话,他是住得最久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家里是开天妇罗饭店的,他患的是酒精依赖症。病房里的四个人都非常本分。
(他们吵嚷起来也晚了,我已经在离他们几百里开外的地方了。)
从走进咖啡馆喝咖啡那一刻起,五郎就完全不想回到沉闷且缺乏变化、没有快乐的病房。
空姐懒洋洋地走出驾驶室。她弯腰告诉五郎和丹尾。
“快到鹿儿岛了,飞机继续飞行。请放心。”
她又走向下一个乘客。玻璃窗上几乎全都是润滑油。丹尾说:
“我们换个座位吧?”
“好啊。”
五郎爽快应道。两人移动到通道另一侧的座位上。这一侧的玻璃窗是透明的。突然,云层断开,前方可以看到大海,泛着亮光。
“你多大年纪?”
丹尾边系安全带边问。他的手看上去在抖,安全带插不进去。
“我三十四岁。”
“我四十五。”
五郎回答。
“润滑油会燃烧吗?”
“会燃烧。不过,温度不高的话很难烧起来。还是系上安全带比较好。”
丹尾从口袋里取出装洋酒的小瓶,打开盖子,一口气喝了半瓶。他将酒瓶递给五郎。
“来一口?”
五郎摇了摇头。丹尾拧紧瓶盖,放进口袋。飞机飞上了洋面。
“你害怕吗?脸色不好。”
“不害怕。可能是累的。”
不害怕,但五郎能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在发抖。不是手脚,而是身体内部。和心情无关,有什么东西在有规律地颤动。就是那样的感觉。
飞机飞在洋面上,速度好像降了下来。飞机缓慢地绕锦江湾中的樱岛飞了半周,降下高度。机场上的跑道扑面而来。飞机落地时身体感到的冲击,比在高松和大分机场强烈得多。飞机滑行了一段距离后,抖动着机身停了下来。两辆形状特别的卡车从前方全速疾驶而来。五郎解开安全带。轰鸣声消失了,机舱内忽然变得吵嚷起来。
外面很亮。由于地处南国,光线十分强烈,走下旋梯时,五郎的眼睛被刺得很痛。身边人的说话声,听上去非常遥远。听力似乎下降了。丹尾跟在五郎身后走下旋梯。两人一起进了候机室。
“经常发生那样的事吗?”
丹尾用稍带质问的语气问女职员。
“那样的事?什么事?”
“你看那边。”
丹尾回头看跑道,飞机已经不在原地了。把所有乘客放下后,飞机已经开始向专用跑道移动。丹尾表情有些扫兴地说道:
“给你说了也没用——”
“你是要去枕崎吗?”
他们被车辆送到了航站楼。走进航站楼前的饭馆,丹尾要了酒,五郎要了乌冬面。饭馆不高级。由于在飞机上吃了三明治,五郎没什么食欲。
“是的。”
五郎捞起一根乌冬面,送到嘴里。耳朵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
“要不要来一杯?”
丹尾把酒倒入空杯。五郎一口灌进嘴里。一种奇特的气息和味道在嘴巴里散开。五郎猛地咽下后开口道:
“这不像是普通酒。”
“是白薯烧酒。兑过水了。”
“再来一杯。”
五郎又要了一杯,细细品了一下味道。
“啊,这酒我在打仗时喝过两三次。想不起来在哪里喝的。好像更冲一些——”
“是不兑水喝的吧?”
丹尾又倒了一杯。酒杯很大,口边也非常厚。
“我要不要也去枕崎呢?”
丹尾直视五郎。五郎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起来。为了掩饰,他又捞起一根乌冬面。
“为什么要跟着我?”
“不是要跟着你。我想从那里开始推销。”
“推销?说的是电影?”
五郎开始警戒起来,他把圆凳子挪开了一点。
“是啊。”
丹尾拍了一下手,又要了一壶酒。
“直营的电影院没有问题,但到了乡下,有一些没有系统管理的小影院。只要好看又便宜,他们什么公司的片子都愿意买。我想去那些地方推销。我会带上电影介绍和片名一览表,告诉他们这是适合在这种地方放的片子,价格是多少。他们会讨价还价。价格一谈拢,生意就做成了。全看推销员的手腕。各公司的竞争可是非常激烈的。”
“好买卖啊。”
“为什么这么说?”
“可以去各地跑。”
五郎喝空了酒杯,答道。
“我这一个月,一直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一步都没出门。不对,不是不出门,而是出不了门。”
“为什么?”
丹尾的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题图为电影《决战中途岛》剧照,来自:豆瓣
我们还有另一个应用,会在上面更新文章。去 App 商店搜 好奇怪 下载吧。
作者暂无likerid, 赞赏暂由本网站代持,当作者有likerid后会全部转账给作者(我们会尽力而为)。Tips: Until now, everytime you want to store your article, we will help you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In the future, you can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using your own filecoin.
Support author:
Author's Filecoin address:
Or you can use Likecoin to support 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