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镜中人 - 赵德耀
人啊,总是这样,善于解决别人的苦难,却对自己的困境无计可施。
镜中人
作者/赵德耀
赖扬从车上下来,雨水马上打湿了他的头发。副驾驶的老刘从车前绕过来,一把黑伞撑在两人头顶,一阵风吹过来,黑伞马上翻了个面,十二根伞骨断了四根。老刘骂了一句,他娘的,这天。把伞一丢,两个人拔腿就跑,跑过马路,一直到那栋房子的门廊下面。五十米,老刘竟然还快了赖扬两步。
老刘摁下门铃,过了三秒,又摁一次。赖扬晃着脑袋,力图把头发甩干。大雨已经下一周了,天气预报连续五天失准,彻底失去民心,人们都说,官方已经失去了对于天气的预测能力。大家出门都带两把伞,以防万一,坏了一把还有一把。
门开了,后面是一个女人,卷发,丝袜,皮袄,红唇,还是上午的装扮。她挤出一个笑,说,刘警官,赖警官。
方便吗?来走一趟,问几个问题。老刘说,探着身子看里面。女人点点头,把两个人让了进来,在门口换上拖鞋。
赖扬注意到,客厅角落的盆栽旁边有个行李箱,打开着,里面一半塞着叠好的衣服。女人觉察到了赖扬的眼神,有些局促地笑了笑。赖扬知道,源于恐惧,这女人准备收拾东西跑路了,但他没点破——这是赖扬第三次见到这个女人,就在这一天之内。
这女人叫方琳,第一次出现在局里,是在上午。来报案,失踪案。老刘说,她跑进来的时候,由于太匆忙,还摔了一跤。但赖扬没看见,因为他今天迟到了,十点钟才到,差点被王队逮个正着。其实估计王队也瞧见了,可没说什么,知道赖扬现在正经历一段困难期。那时老刘已经做完了笔录,给姗姗来迟的他指了指报案人:就坐在大厅左侧的沙发上,胳膊上挎着个包。那是方琳留给赖扬的第一印象:三十来岁,一头棕黄色的大波浪,黑丝袜,黄皮袄,嘴唇比屁股底下的沙发还红。赖扬看向她时,她正掏出一支烟,从皮袄里摸索打火机,坐在门前那个刚转正半年的女警喊了句,哎,哎,看墙上,这儿不能抽烟,要抽外边抽去啊。女人看了眼刚点上一支烟的赖扬,也没说什么,把烟插回烟盒里,跷起二郎腿,看向玻璃门外的雨幕。
赖扬把烟从嘴边拿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一嘴巴的白烟覆水难收,尴尬地从两只鼻孔跑出来。老刘拿过他手里的烟头,掐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
今天瘾这么大,进来看笔录。他拍了拍赖扬的肩膀。
翻开来,老刘怕赖扬不识字一样,在他耳边絮叨:失踪的是方琳老公,叫关敬,今年三十六岁,一米八二,七十六公斤,马脸,照片在这里。方琳最后一次见到关敬是在三天前傍晚,大概六点半,他出门了,穿着一件蓝衬衫,一条黑裤子,没带包,但带了手机,之后就没再回来。手机打不通,一直提示不在服务区,联系所有朋友,也都说没见过——有见过的,也都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
上面还记着一些别的信息:关敬不是第一次夜不归宿了,之前有过几次,不见人影,电话也打不通,过了两天,自己又推门回来了,身上全是剩饭的馊味。但之前最多两天,这都三天了,还没个踪迹。促使方琳来报警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场雨。一直没个头,下得令人心慌,雨天可能发生太多意外了。
赖扬在心里打出一行字,感情不和,时常出走。还有一点,没有孩子。
赖扬问,刘哥,你怎么看,会是绑架?
老刘想了想,说,就现在,难讲。可能是绑了,可能是死了,还可能是有事耽搁。可但凡是绑架,就一定会有电话打过来要钱,但凡是没了命,就会有人发现尸体,哪怕是碎块呢。在得到更多信息之前,什么都说不准。
赖扬点点头,在心里梳理了下老刘的逻辑,记在了心里,他学习能力一向很强。手机在裤兜里震了几下,没完没了,掏出来打开,是一个电话,署名赵帆帆。赖扬没接,直接挂了,重新塞回兜里。老刘往这边看了一眼,但没开口,没发表任何评论,低头继续整理文件。
赖扬第二次见方琳是在下午,还是在局里——这个失踪案压根就没成立,到了中午,案情就出现了变化:关敬没死,也没给人捆走,完好地回来了。四肢健全,五脏六腑俱在,衣服都是三天前那件,没洗过,衣领上的油点还在。但案子没结,方琳不让结。她再次打电话来局里,压低了声音:这人不是关敬。把老刘搞愣了:长得不一样?方琳说,长得一样,声音也一样,发型都一样,但我肯定他不是我老公。刘警官,你说,一模一样的人,偏偏是另一个人,这是不是很恐怖?
站在一边,赖扬都能闻到老刘的火气,没有证据,跟警察玩抽象,耍他呢?但老刘没发作,因为没法发作,方琳来头不小,和李局沾亲,和王队也有点关系。方琳说,刘警官,我这有证据,你等着,我现在就送过去。
半小时后,方琳又进了公安局大门,在门口留下一排脚印。她所说的证据有两样,一根头发丝,一块脚指甲。这女人心很细,比一些局里的实习生还细,指甲和头发分别装在两个小瓶里,上面还贴着标签:甲和乙。按照女人说的,甲是原版,乙是冒牌货。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但你们能做DNA检测的吧?结果出来,你们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假话。”
老刘和赖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为了收集证据,拔冒牌货的头发顺理成章,但三天前,事情还没发生,她干吗收集丈夫脚指甲?
方琳留下证物,又匆匆走了。听老刘说,这女人在咨询公司工作,做PPT的,精英阶层,来去如风。赖扬回忆方琳的装扮,怎么也想不到这阔太太打扮的女人会是做咨询的。但从另一角度想,做这行当的,的确都斩钉截铁,说一不二。
不管是老刘,还是赖扬,都没把这事当个正经案子。中午,所里被扭进来一男孩,附带着还有一根带血的棍子,一问,原来是两个男孩在学校后巷约架,其中一个给另一个开了瓢,败者送进医院,胜者进了派出所。这事给赖扬负责了。问话的时候,这小子嘴里一直不干净,赖扬压制着火气,没动手。傍晚,有人来捞了,赖扬把这男孩送出去,在门口,一脚把他踢进雨里,男孩回头骂了两声,揉着屁股上了他爸的车。王队从背后出来,给赖扬后脑勺一巴掌,说,都老同志了,能这么做事?赖扬说,这小子真浑。王队说,他爸是税务局二把手,别管他了,还是方琳那事儿,电话又来了。你跟老刘走一趟吧,再去问问情况。
行。赖扬应着,想起老刘说的:方琳来头也大,李局王队都有关系。想着,抽出一支烟来,还没点火,就被王队伸手抽走了。王队说,应该是今天第三支了吧?平时也不见你抽烟。今天上午来那么晚,是没回家?
赖扬没说话,他确实是一个人在橙子酒店睡的,怎么就给王队看出来了。王队叹了口气,说,小赖啊,这本来是你家事,外人不方便插手。可我还是想劝一句,事情总得解决,一直躲着,也不是个事。
赖扬皱了皱眉,问,王队你知道了?
王队说,全队都知道了。
赖扬没说话。王队想了想,又说,还有个事,跟你说一声,那绑架案结了。大鱼没跑掉,被堵在城西郊区一个果园里,竟然有把猎枪,打伤了二队的一个同志,当场就给毙了。其他人也都撂了。我想了想,那事吧,也不全是你的错,本来就不一定救得回来,你别太往心里去。
赖扬说,知道,案子结了就好,我都想开了。王队点点头,把烟重新塞回赖扬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进门去了。赖扬看着王队的背影,没点火,把烟重新插回了烟盒里。
一周之前,赖扬在跟那个绑架案。
被绑的是一个女孩,十二岁,在吉城一中读初一,学习很好,放学路上丢了。后来看监控,女孩背着书包走在江边,一边走一边蹦跶,戴着耳机,听不见任何声音,被身后一年轻男人套上一个麻袋,扛上了一辆面包车。男人的脸没拍着,面包车在两个探头之后也消失了。江边当时有几个人,三个散步的,两个垂钓的,都没反应过来,车开远了才想起来报警。挨个问一遍,那绑匪长什么样?竟然问出了大相径庭的答案:瓜子脸,长脸,圆脸;蒜头鼻,鹰嘴鼻,朝天鼻。排列组合竟然能出来九张不同的人脸,每张都有人说像。证词用不了,监控只能确定大致身高体重,180左右,70-75公斤,短头发,黑色卫衣,偏瘦。
一天之后,绑匪电话来了,开口要200万。这伙人很贼,号码换了六个,声音也经过处理,男女不辨。就从那一晚开始,吉城下起了连绵的大雨。赖扬一连几天没回家,泡在局子里,饿了吃两口盒饭,累了就在桌上趴一会儿,伴着雨声,睡得格外快。晚上他也不回家,在电话旁边等着。组里给那唯一出镜的男人定了个代号:大鱼,因为他的卫衣上有一条金色的大鱼。赖扬不眠不休,铆足了劲,一定要把那女孩接回来。
终于约定了交钱的时间地点,赖扬提前六个小时在周围布局。那辆面包车准时出现了,在桥上缓慢行驶,经过桥头的时候,赖扬一个电话把自己漏了,是赵帆帆打来的,赖扬忘了静音。绝对不该犯的低级错误,对方知道了这里有人,面包车加速冲了起来。十几辆警车追一辆面包,把半个吉城弄得天翻地覆。但因为雨下得太大,最后追上的时候,里面的人全部消失,就剩个空壳子停在路边。
当天晚上,女孩找着了,在吉城东边的一个工厂里。她被绑在一条蒸汽管道上,用了三条尼龙绳,身上全是勒痕,最红最深的那道在脖子上,要了她的命。在尸体不远处,赖扬看见了那个头戴式耳机,一个耳朵已经被踩碎,旁边是个书包。他拿起来,拉开拉链,里面整齐地放着语文书,数学书,生物书,还有张卷子,是英语,98分,分数是新的,怪不得这女孩一路蹦跶着这么开心。赖扬回想起监控里女孩上下跳跃的马尾,感觉自己的灵魂抽出来了,独自跑进雨里,而躯壳慢慢变凉。女孩的父亲走过来,搓了一下鼻子,说,赖警官,真是谢谢你啊。赖扬没说话,男人盯着赖扬,盯了好久,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扇得赖扬眼冒金星。同事冲上来,把他摁倒,他在地上扭动,像一条大虫,喊着,赖警官,我谢谢你!赖扬还是没吭声,转身走了。
那晚之后,赖扬三天没说一句话。
这事对赖扬打击太大了。于他而言,他只有一个人,分成了不均匀的两半,一小半给了赵帆帆,一大半给了警察这份工作。小时候有几个混混堵他,被一个民警救下,从那时起,他就想做警察,想要救人,所以去念了警校,但现在偏偏害了一个人,如果没有他女孩还不一定死,那他做警察的意义在哪里呢?那些天,他忍不住想起女孩惨白的小脸,女孩被踩碎的耳机,还有那张接近满分的英语卷子。这些东西像一座大山,压得他难以呼吸。
局里的处分很快下来,赖扬升副队的事也成了泡影。那几天没人敢提这起绑架案,大家都绕着他走。可真正把赖扬拖进深渊的,其实还是赵帆帆的事。
赖扬和老刘在沙发上坐下来,方琳给他们倒了两杯水,问道,刘警官,是检测结果出来了吗?老刘喝了一口说,没那么快,出来了我们会通知你。对了,你家里那个冒充关敬的男人,他不在?
方琳说,出去了。说着,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来。赖扬趁这个时间环顾四周。客厅很大,估计有五十平,一扇落地窗,窗帘拉着,一条走廊连接了至少四个卧室。沙发、柜子、桌椅各司其职,整洁得异常。
老刘问,去哪了?方琳摇摇头,喝了口水,说,没敢问。什么都没拿,也没打招呼,就打了把伞。对了,他穿了那双灰色的皮靴,关敬从来不穿那双皮靴。
老刘戳了赖扬一下。赖扬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本,翻开,正好到崭新的一页。他又拿出一支笔,咬掉笔帽,把它别在耳朵后面。他在本子上记下:出门,打伞,皮靴,没穿过。老刘说,方女士,你断定他不是你男人,不管我们信不信,都无所谓,等检测结果出来了就知道了。但我们还是想多问你几个问题,上面要求的,别见怪。方琳摇了摇头,说,不会。
老刘说,方女士,你怎么就确定这人不是关敬呢?你自己说了,身高,长相,声音完全一致,衣服也没换过,上面的油渍也在。
方琳想了想,说,这很难说清,但我就是知道,变了个人,是能感觉出来的。赖扬抬头看了她一眼,在本上记下:我就是知道,画了个圆圈框起来。
能细说一下?
他是今天中午出现的,大概十二点半。我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他看着我,看了十秒钟,叫我,琳琳。他的声音发抖,手搓着衣角,搓出两个印记来。你们不知道,他只有刚结婚那会儿这么叫过我,把我吓坏了——方琳顿了顿——我们两个就在客厅里坐着,隔得很远,谁都不说话。他不敢开口,他心虚,因为他披了张皮回来,一开口就会露馅。半个小时之后,他坐不住了,去厨房,打开了冰箱,看了一圈,回头问我,琳琳,有酒吗?我摇摇头,说,家里没有。关敬不抽烟,也很少喝酒,后来,他就穿上那双灰色靴子,出门去了,我才敢给你们打电话。
老刘问,从卫生间出来的?见方琳不回答,又问,你当时在家,就没发现卫生间里有人?方琳还是不说话。赖扬敏锐地捕捉到,方琳缩了缩脖子,两颗眼珠颤动,里面的胆怯根本藏不住。哪怕这女人出于职业习惯,套了个精巧而坚固的壳子。
方琳的样子让赖扬想起赵帆帆。单从照片,赖扬就能读出赵帆帆眼中的热情与胆怯。整整一天了,赖扬一直在温习那张脸,那双眼睛,以及两人相遇的种种。记忆是不可靠的东西,你可以删除,也可以添加,所以要不断温习来进行加固。赖赵二人初遇,可以追溯到五年之前。赵帆帆23岁的生日夜,和几个小姐妹一起去蹦迪。那是她大学毕业的头个生日,人生第一个迪,蹦得格外成人。到了后半夜,一群人东倒西歪,晃出夜店,在后巷里被几个小流氓截住了。好巧不巧,赖扬刚好在附近出任务,听到了有声音,拔枪喝止。那也是他第一年转正,行事作风非常莽撞,慌乱中开了一枪,没打中人,但全场所有人,不管是站着的跪着的趴着的骑着的都没了动作,诡异地静止在那里。除了两个:一个男的,吓尿了裤子,一个女的,晕了过去。晕的那个就是赵帆帆。
赵帆帆爱上赖扬,是因为他这身警服,这赖扬也知道,可他同时觉得,这身警服脱不脱他都是赖扬。后来日子过久了,赖扬发现,他没懂女人的逻辑。之后回忆起初遇,赵帆帆会形容说,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枪声,子弹从耳朵边飞过去,生和死的距离只有几米,充满了意外,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种美,因此爱上了这个穿警服的男人。丝毫不记得自己被吓晕的事实。毕业之前,赵帆帆是学中文的,充满诗情画意。她拉着赖扬的胳膊说起这些,赖扬脑子跟不上,就说,对啊,当然是为了救你。
赖扬把笔扔到桌子上,说,你不信警察,不说实话,这样我们没法帮你。
关敬失踪的时候,不是三天前,就在昨天晚上。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也不是他出门,而是进了卫生间。方琳深吸一口气说。
老刘坐正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赖扬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一个:撒谎。
前一天晚上,关敬和方琳吵了一架。方琳坐在窗边的单人椅上,一边声势浩大地擦着眼泪,一边用余光瞅见关敬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这不是两个人第一次闹别扭,但不像往常一样,关敬没有摔门,他轻轻把门带上,然后反锁。关门之前,关敬好像还转头看了方琳一眼,但方琳也不确定。水龙头好像打开了,方琳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和雨声混杂。十分钟,二十分钟,关敬还没出来。方琳蹑手蹑脚走到卫生间门口,不出一点声音,夫妻吵架不就这样吗?彼此强撑,踩着对方的自尊往上爬,一旦示弱,就满盘皆输。方琳把耳朵贴在门上,只能听见里面的水声,水声像清晨的白雾,能够掩盖一切。方琳尝试喊了一句,关敬?关敬?敲敲门,但没人应她。
方琳终于慌了,开始认错,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歇斯底里,仍旧没有回应。她全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是看惯了泡沫剧,构设出一个浴缸,一个男人躺在里面,没穿衣服,手腕有个缺口,整缸水都被那缺口染红。方琳疯狂地捶门,到最后,没了力气,倚靠在门上,滑倒在地,又开始哭。
老刘说,所以没有自杀,而是就这么不见了,关敬是从马桶逃走的?
这个玩笑并不好笑。赖扬站起来,穿过客厅,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赖扬所住的橙子酒店,房间里也有这样一面,镜面能照出赖扬的整个身体。他看了十秒钟,耳朵后面的笔帽掉下来。赖扬弯腰去捡,发现门的下半部分有大大小小的凹陷,再一看,锁舌还断了,证明是暴力破门的。方琳踢了无数脚,把高跟鞋都踢出裂口,终于进来了,但没有一个人在里面迎接她。
她费尽全力,就捕获了一个虚无的空间。
方琳继续说:其实之前,就有几次,我半夜醒来,关敬就在卫生间里,门也是反锁着,在里面说话。他手机还在床边,在跟谁说话呢?我敲了敲门,叫他一声,关敬?他就把门打开,走出来,回去继续睡觉,里面灯都是关着的。白天,他在家的时候,也喜欢呆在卫生间里,洗一把脸,对着镜子发呆。
老刘跷着二郎腿,说,你的意思是关敬从卫生间跑了,现在又从卫生间回来,中间被掉了个包?——我还是没明白,除了喝酒、靴子,你还凭什么认为这个人就不是关敬呢?
刘警官,我冒昧问一句,您结婚了吗?
老刘点点头:当然了,结了都十二年了,现在有两个孩子,大女儿十一岁,小女儿七岁——你问这个干什么?
您爱您的妻子吗?如果您爱的话,您就应该能明白我说的。一个人的衣服、长相,都是皮囊,里面的东西才是本质。他的性格,动作,习惯,语气,对我的态度,共同决定了他是谁。婚姻是两个人捆绑,两个人深入,结合,所以,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就算是不开口,站在那里,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
老刘闭嘴了。他是个警察,他信推理,信逻辑,但这女人跟他讲感觉,讲抽象,这就不在一个维度上。这时一个电话缓解了尴尬,声音贼大,是赖扬的,拨出号码的还是赵帆帆。赖扬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帆帆。不接,但也没挂断,任它响完,耗光所有精力。
天黑之前,老刘跟赖扬使了个眼色,提前出门去了,赖扬心领神会,多留了一会儿。没了老刘,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就是不停地喝水,喝了两杯。终于方琳坐不住了,说,赖警官,天不早了,您没什么要问的今天就先回?说着,指了指那个行李箱,我还得收完东西,今天得去外面住了。
赖扬放下水杯,说,就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们为什么吵架?
方琳皱眉:这有关系吗?
赖扬收起牛皮本,塞进包里,说,没关系,跟案子没关系。刚刚我同事说了,案子怎么样,检测结果一出来就全知道,但我自己想说两句。当然,都是我猜的:你们经常吵架吧?你了解关敬,你看他的表情,他的反应,你就知道他在离你越来越远。你想抓他,但越想抓,就越是抓不住。昨天晚上,你冲进卫生间,发现没有人,你的第一想法是什么呢?其实你知道的对吧,你今天来报案,坐在沙发上,看着雨,那不是着急,而是悲伤。你知道的,你知道关敬再也不会回来了。
方琳站起来,看着赖扬,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在颤动,好像里面有一场海啸。赖扬已经把包背起来了,拿起桌上的手机,揣回兜中,看着窗外。
我小时候,也发生这样的怪事,一场大雨,世界就乱了,我一个阿姨再也没回来。关敬是从镜子里走的吧?但就算是不从镜子走,他也会从别的地方走,这只是一个方式,并不重要。方女士,其实这样挺好,回来一个替代品,性格不一样,不会吵架。
外面的喇叭在叫了,那是老刘的暗号,赖扬走到门前,回头看一眼,方琳还站在那里,泪水已经流了满脸。赖扬在心里笑一下,没再停留,转头走了。
回去的路上,换老刘开车。在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老刘翻开那个黑色牛皮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一些词:出门,打伞,皮靴,喝酒,撒谎,卫生间,我就是知道,踢坏的门,五天,干什么去了?镜子。镜子写得特别大,还标了两道下划线。老刘说了声,记的什么玩意儿。重新扔给赖扬。
信号灯换了颜色,老刘踩了脚油门,左转方向盘。那女人说的话,你信吗?他看着后视镜,问道。
赖扬摇摇头,不信。
老刘说,你知道不,这夫妻俩其实挺犯冲。我去找他们邻居了解了下,敲门敲半天,一家没人,房子正在转卖,另一家是个画画的,三十五岁,一个人住。听那画家说,关敬和方琳三天两头吵架,大部分都是女人的声音:你为什么没回电话?为什么要个孩子那么难?你就这么说吧,你一直都有理?一直都是我为这个家付出,你就不能理解我?他给我学了学,艺术家,就是不一样,学得贼像。画家趴在猫眼上看,吵完架,关敬就出门,沿着马路一直走,走进夜幕,方琳在门口掐着腰说,有本事你就别回来!那画家还画了张画,拿出来给我看了看,嘿,那方琳,大红唇,大波浪,简直栩栩如生!就有一次,两个人吵架完事,关敬来敲画家的门,跟他喝酒,关敬平时不喝,酒量特别差,喝着喝着竟然哭了。但不开口,也不倾诉,自己呜呜哭到半夜,擦干了眼睛,道了个歉,就走了,也不知道回没回去。
赖扬笑了一声,抽出一支烟,叼在嘴边,用打火机点燃,用力吸了一口。老刘瞅他一眼,说,车窗。他摇下玻璃来,面朝雨夜,一口白烟吐出去。
手机响了,老刘接起来,听了五秒,说了句,什么?对方又重复了一遍,老刘说,好,好,知道了。
老刘把手机一扔,说,比对结果出来了,是一个人。他想了想,又摇摇头,说,被这女人耍了,我就说,怎么可能出来两个关敬。
赖扬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把烟灰弹掉,说,刘哥,我提两个想法。第一个,像她自己说的,方琳太爱关敬了,但两个人经常吵架,因为缺乏安全感,方琳出现了幻觉;第二个,方琳是故意这么说的,为的是引警方介入,达成警告关敬的目的。但怎么警告,这个逻辑,我没想明白。
老刘点点头,对,我也没明白,但问题应该出在这个女人身上,这总不会有错。
赖扬的手机又亮了,还是赵帆帆。赖扬依旧无动于衷,看了一眼,把它放在驾驶室的侧壁上。大约过了二十秒,屏幕暗了,十秒钟后又亮起来,一个短信:“求求你了,能不能接电话?”
又是你媳妇吧,一天打了好几遍电话了,要不你回一个?
赖扬没理会,慵懒地把头靠在头枕上,叼着烟头,伸手把锁屏键按下去。
这一趟,其实也不是白来,这夫妻俩,那么有钱,日子不还是过得一团糟?所以夫妻俩最重要的是啥,是忍让。两个人都不让,家就没了。小赖啊,你别嫌你刘哥唠叨,夫妻两个搭伙过个日子不容易,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过去这一辈子呢?
赖扬看着窗外,吞吐着烟雾,老刘的话漏了一半,还剩一半被外面的雨声吞掉了。但赖扬大体知道他什么意思,顺着说,刘哥,你放心,老弟心里明白着呢。
那就好。老刘又看他一眼,说,别抽了,就剩个烟屁股了,平时没见你这么喜欢抽烟。
赖扬在心里笑一声,把烟蒂扔出窗外,摇上车窗,指了指下一个路口,说,刘哥,前面停一下。
老刘问,这里下,干吗去?
赖扬说,找个朋友。车子缓缓停下,赖扬下车,站在雨中,对老刘敬了个礼。
用手机查询,这座小城里,音域酒吧的综合声誉排在第一位,离方琳家也就四个路口。赖扬推门进去,右手边,有一支乐队在表演,主唱是个女孩,声音很好,但电吉他走音了。赖扬站在酒吧中央360度旋转,很快定位到了目标,在角落,一个人喝着酒。赖扬心里重复,一米八二,七十六公斤,马脸,灰色靴子。
关敬面前已经有了三个空瓶子了,都是黑啤,这人看起来酒量很好。赖扬在他对面坐下来,外套脱下来,扔到一边。关敬看他一眼,说,这儿有人了。赖扬说,有个屁,你刚来这,就交到了朋友?关敬皱了皱眉,把杯子放下,说,兄弟什么意思?赖扬起了一瓶,灌一口,说,别跟我兄弟兄弟的,我刚从你家过来,你媳妇方琳怀疑你被人掉了包,报案了,要不要我给你看看我的证件?
关敬被镇住了,视线移开,看向外面。两根指头捏着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赖扬注意到,他的酒杯在抖,所有的心虚尽收眼底。
赖扬说:我以前呢,有个朋友,家里是做生意的,木材进出口。最开始,不做国际贸易,就在国内,两千年之后才开始进军海外。我那朋友大学毕业之后,就接了他爸的班。三年之后,他爸退了,把公司全都交给了他。应该就是前两年,他开始炒股,有赔有赚,胆子越来越大,恰好又乘上东风,股市来钱太快了。还有更快的,期货,10%的保证金,杠杆能把利益翘得高高的。我记得很清楚,是玉米。他同学给他透了消息,看涨,不涨生了孩子没屁眼。他信了,用公司抵押贷款,结果跌得血本无归。他家老爷子知道了,都来不及骂,一口血吐了出来,全部喷在了他妈身上。进了医院,半年之后,没挺过来。一下子,什么都没了。他不出门,不敢见人,还学会了抽烟,一天两包,疯狂地抽。他怎么活呢?但他还是活了,但是彻底换了种活法,成了一名警察。再也不沾手以前那些事,反而觉得特别轻松,遇到的事情也都不算是事。
赖扬说这一堆的时候,关敬没打断他。直到他说完了,关敬才把酒杯放下来,问,你跟我说这些干吗?
赖扬说,没别的意思,我就想说,谁没有点烂摊子?摊子各种各样,在别人身上,好解决,搁自己身上,就走不出来。这道理我也懂。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了什么破事,但既然来了,就没有回头路。我给你个建议,回家之后,把你家卫生间的镜子砸了,砸了以后,就没了后路。以后你就是关敬,管好你媳妇,别再给我添麻烦。
关敬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赖扬拿起一旁的外套,站起来,把酒瓶推倒,问,一个忠告,换你一瓶酒,不过分吧?关敬摇摇头,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和玻璃杯中的光一模一样,都是彩的。赖扬笑了笑,对他竖一个大拇指,披上外套,走出了酒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这城市华灯初上,在大雨后面,像是美丽的海市。原本应当被封印的往事,以另一个人称开启,倾倒,赖扬觉得特别轻松。他在门前又点了一根烟,站了三分钟,听里面的歌手唱完一首歌,正好烟也抽完。电话又响了。还是赵帆帆,这是一天里的第四个电话了。
赖扬深吸一口气,接起来,依次说出:喂。我知道了。你不要哭。我下班了,在等车。马上就回家。
回家的路上,赖扬又把最后一件事重温了一下。
发现赵帆帆不对劲,是四天之前。
那时距离绑匪撕票刚没两天,赖扬在局里坐到了半夜,人生鲜有的几次,那么想要抽烟。两点钟,手机闹铃响了,这还是绑架案那几日,需要随时待命定下的。赖扬伸手关掉,看到了未接来电,五个小时前,来自赵帆帆。他没回,知道赵帆帆现在在睡觉。他披上外套,推门出去,雨还在下,不记得连着下了几天了。
一路畅通无阻,开车到家,赖扬用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进入卧室,却发现没有人。伸手摸了摸床褥,都是冷的。赵帆帆早就出去了,带了包,开走了家里那辆沃尔沃。赖扬像勘查现场一样,用力一闻,还能闻到空气中残余的香水味。
赖扬很敏感,这一行干久了都很敏感。他回想起晚上那个电话,越来越觉得是个试探。他又回到了局里,叫来了值班的小周,调取身份证记录,一无所获。赵帆帆没脑子,绿帽子会戴在了一个警察头上,但再没脑子,也不能用身份证出去开房。
赖扬思考片刻,决定从沃尔沃入手,果真通过定位查了出来。他开车到城南,发现是一片独栋,赖扬知道这边住着谁。一个牙医,赵帆帆的病灶在牙齿,他手艺高超,拔牙如拔草。干净利落,两年时间,给赵帆帆换了三颗牙。赖扬把车停在街对面,双眼睁着,胳膊搭在方向盘上,等着天变亮。大概五点,他看见卧室的灯亮了,妖娆的人影投在窗帘上。五点半,赵帆帆从门口走出来,戴着圆帽,穿戴整齐,妆容精致。身后的牙医穿着一身蓝色睡衣,头发乱如鸡窝,两个人在门前拥吻。
赖扬拿出手机,端正姿势,拍下这一幕。这个吻花的时间很长,这让他能够像个摄影师,认真地调整位置,构图。最后出来的照片特别满意:雨幕后面,一男一女在画面的正中央结合,一旁的路灯湿润,背后的天空是灰蓝色的,像油画里的湖面,特别暗,特别深远。画面定格的一刻,赖扬觉得特别疲惫,好像仅有的那丁点自我也崩塌了。
他的人生就两件事,赵帆帆,救人,现在一个没剩。
赖扬就像出任务盯梢一样,看着那两个人在门前告别,自始至终,连车门都没打开。赵帆帆钻进沃尔沃里。牙医还站在门前,举伞致意,是要经历多少次,才能训练出这样的默契十足?赖扬兀自一笑,摸了摸腰间,那里常年别着一副手铐。但出轨有违道德,却不违法,他掏出手铐来也没理由拷住其中的任何一个。
沃尔沃发动了,赖扬的车子也启动,却走了和赵帆帆相反的方向。他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把照片发给了赵帆帆,附送一个大拇指的表情。从后视镜,他看见那辆红色的沃尔沃晃了一下,仓促地停下,停在路中央。
电话响了,赖扬没接。
到家已经快九点了,赵帆帆给他开门,送拖鞋,脱外套,递毛巾,摆鞋子,畏畏缩缩,像只小绵羊。她微卷的长头发散落在双肩,是刚洗完澡,赖扬把鼻子凑到她头顶闻了闻,茉莉花香。赵帆帆一愣,大概是想不到赖扬会有这样亲昵的动作。当赖扬转过身,赵帆帆从背后抱住了他,带着哭腔说,亲爱的,不离婚好不好?赖扬把她手解开,说,好,不离婚,不离婚。
赖扬顺着香味走进厨房,赵帆帆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这女人脑子不好用,厨艺却是一顶一的,赖扬想,有这样的厨艺,犯什么错不能重来?晚饭过后,两人坐在沙发上开始谈,像审犯人一样,赖扬不动声色,听一旁的女人交代。怎么认识的,怎么追求,第一次约会,第一次上床,她的纠结、痛苦和寂寞。赖扬真正认识了赵帆帆,或许,比之前那么多年的赖扬认识得还要多。到最后,赖扬问,你说怎么办?赵帆帆举起右手,说,我已经删掉了他所有联系方式,以后绝对不会再联系!两只大眼睛十分真诚。赖扬说,好。
赵帆帆从沙发上爬过来,搂着赖扬的脖子,把脸埋进赖扬的颈窝,宛如一只小猫:我总是哭,总是哭,有时候哭累了,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我就觉得特别难过,好像这次醒来是假的一样。想要闭上眼睛,重新醒一次。
以后不会了,赖扬说。他明白了,这女人的病灶不在牙齿,而在心脏。他一歪头,感受到女人的鼻息,轻轻碰了上去,四片唇交缠,一开始是羽毛,后来是山洪。两个人的呼吸开始紊乱,像音域酒吧里那走音的吉他。赖扬把手伸进赵帆帆的睡衣,路过平原地带,一路向上,像第一个来此的攀援者,寻找那个顶峰。
赵帆帆抓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说,去卧室。
赖扬缩回了手,将赵帆帆横抱起来,扛进卧室,扔在床上,用脚勾上了门。
两个人迅速褪去了衣服,坦诚相见,热烈到宛如一次积累,一次相爱,一场孵化。你这里是不是有个疤来着?赵帆帆的手在赖扬后背摸索,轻得像是拂尘。我不记得了,你总是做危险的事,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
没疤,别动。赖扬说,把赵帆帆的腿分开,身体向前压上去。向前,后退,蜷缩,舒展,缝隙消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能更近,女人迷幻的叫声在他耳畔炸开。
同时炸开的,还有交织的记忆。一份份贸易合同,如同纷飞的纸张大潮;满大盘的绿色,幻化作虚拟的杀人的匕刃;那一口血,给母亲的白衣放上一朵梅花;男人在镜子另一面的讲述,另一段失败的人生正在展开……人啊,总是这样,善于解决别人的苦难,却对自己的困境无计可施。“人总有烂摊子的不是吗?总要解决,换着解决,可能会更好。”如今,那些正面和反面,真实和虚妄,交缠在一起,一股脑袭来,在身体的最深处爆炸,那是一座大潮,不,两座大潮——两座合并的大潮,足够淹没这世界上的所有怨恨,愤怒,哀愁,还有意难平。
半夜,赖扬醒来了,雨还在下,在窗外的世界落个不停。赵帆帆没有醒,背对着他,在睡梦中咂了咂嘴。赖扬坐起来,坐了一会儿,穿上衣服,推门出去。
四十分钟后,赖扬抵达了橙子酒店,开了间房,跟前台打过了招呼,还是昨天那间,二十一层,2118。
打开门,直接走进卫生间。赖扬用冷水洗了把脸,转过身,看着立地镜里的自己,看了足足一分钟,直到上面泛起波纹。他说,再见了。随后,抓起挂在墙上的吹风机,把那面镜子砸得粉碎。
责任编辑:梅头脑
作者暂无likerid, 赞赏暂由本网站代持,当作者有likerid后会全部转账给作者(我们会尽力而为)。Tips: Until now, everytime you want to store your article, we will help you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In the future, you can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using your own filecoin.
Support author:
Author's Filecoin address:
Or you can use Likecoin to support 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