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背叛重庆的日子 - 常备药
咱这些小人物撑不过就回家吧,这里的老天爷老下绊子玩,我不和它玩了。
背叛重庆的日子
作者/常备药
1
“聪,我买房了,你也回重庆凑首付买个窝吧,北京那地方没有房子立不了足。”
王闯打来电话,是在星期六的早上,八点刚过。
那时陈聪刚好在做梦,梦到自己正走在长长的田坎上。
陈聪不知道这样的梦幻到头来给他带来什么,无从推断,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一开始他不知道这是王闯打来的电话,周六早上还会打电话来的人中,除了他母亲再无别人。何况自从王闯离开北京后,他俩并没有刻意联系,彼此的交集仅存留在各自朋友圈的点赞上。
“恭喜啊,这下成房奴了。”陈聪咧嘴一笑在这头应道。
“哎,早晚都是房奴,也算完成了人生的头等大事。”
头等大事?陈聪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如今被不断放大、加粗的字。在他的前二十几年里,他的头等大事不是买房,是远行。
2018年的夏天,彼时,陈聪刚从大学毕业,他趴在中国地图上,手指在“重庆”和“北京”之间画了一条看不见的线,规划他人生的下一站,此前他都在江津老家度过,他估摸着再这么下去,工作几年就可以在家人支付大部分首付款的情况下,按揭买套江津区的房子,找个女人结婚,开始一眼望到头的人生,想想就寡淡无味。
次日,陈聪拖着行李箱只身踏上北上的列车。耳机里放着歌,单曲循环中,窗外景色变幻,陈聪有种逃离的快感。
为了这次北上,他已做了不少准备,大学时期的奖学金、实习时候的工资都攒着应对到北京后的生活,至少在他看来,前期不会有太多来自生活开销的压力,而更大的压力则是安抚家人,尽管他不断宽慰家人在北京已才找好工作,还有熟人照应,依然遭到了家人的阻拦,尤其是那个年轻时候就随人潮去广州打工,直到中年才回重庆老家的父亲。
“随他去,不碰一鼻子灰,就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双方僵持几天后,回到老家开便利店的父亲,说了这些话,只是语气平淡,似乎在昭示一种必然的结果。
陈聪在北京确有熟人,那个熟人,就是王闯,两人是在招聘软件上认识的,陈聪在拿毕业证前,登录各种招聘软件海投简历,只要是跟文字有关的岗位,什么编辑、文案、编剧之类都投了个遍。
等了一周都没有什么回音,甚至动摇了他一路向北的决心。
但人生的际遇往往很奇妙,就在陈聪准备在地图画另一道不那么“艰险”的线之际,一个之前在招聘软件上聊过几句、他以为没有下文的网推公司给他发信息:“我们公司招文案,要不要来面试?”
陈聪说自己还在重庆,得拿了毕业证才能来面试。
那人发来一句,巧了,他女朋友就是重庆的,似乎是怕陈聪不信,还发了一张打了马赛克的照片过来,一个壮实的汉子,旁边依偎着他女朋友,背景是洪崖洞。
因为重庆,两人距离感顿时拉近,王闯约好陈聪北上的时间后,两人便经常闲聊,很少谈论工作,聊的话题时常是网络游戏和重庆与北京的区别,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抵达北京时,已经是深夜,王闯在车站接陈聪,早见过照片,初次见面倒不觉得陌生,和照片上一样,王闯比陈聪略高,也胖些,“要不要吼两声?”他表情酷酷的,嘿嘿笑道:“2014年我来的时候还真吼了两声,好像到了这个地儿,吸上一口气,身体里某个开关就被打开了。”
“也不清楚打开后是好事还是坏事。”陈聪应道。
“是薛定谔的猫。”“哈哈,是的,薛定谔的猫。”两人像是达成某种共识。
接下来几天,王闯带陈聪玩遍了他认为值得去的景点,故宫、长城、北大、清华,吃了全聚德,还有开在北京的重庆火锅,那红汤火锅只是寻常的麻辣底料,不怎么合陈聪胃口,而且那些人吃火锅是不划拳的,又少了些味道。
几天下来,有王闯这个老北漂在一旁,陈聪只觉北京只是过于饱和的重庆,这个饱和更多是体现在地铁上。
王闯带他坐地铁,上一班地铁刚关闭车门,黑麻麻的长队在等候。工作人员错落在喊:上不去的乘客请等下一辆!
“别听他的,北京可不像重庆,重庆三号我也坐过,那些人堵在门口,中间有空隙也不去挤,在北京你得削尖脑袋往里钻。”没上地铁前,排在陈聪身后王闯嘱咐道。
上车时,陈聪是被王闯推上去的,而下车就更艰难,眼瞅着车门就要关了,陈聪不好意思脸红脖子粗地冲前面的人喊:让我先下了来,又是被王闯生拉硬拽从人堆中扯了出来。
事后,王闯把他总结下来的“北京地铁生存手册”传授给了陈聪,从早晚高峰的时间,细致到挤地铁时手脚发力的方向,帮助他尽快适应拥挤的地铁,毕竟上班后,每天三个小时都在路上度过。
陈聪认真记下手册上的每一点,他清楚自己足够幸运,有容身的地方,工作也有着落,只是每天挤下地铁,挤地铁又不会死人。
2
几天的游玩后,陈聪结束了北京的旅游之旅,开始正式上班。
他和王闯所在的网推公司,虽然是创业型公司,但是老板大方,报销也快,只是每天加班,加班这点,王闯提前给他讲过,也还算能接受。
刚去的那一个周,因为是新人,陈聪的日常就是熟悉工作流程和帮老员工写写零散的新闻稿、活动稿,这些事情只要集中精力在某一时间段做完,一天倒也闲得很。
闲着的时候听着旁边同事的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就感觉一阵羞愧。而这种短暂的羞愧,很快就在接下来的一刻烟消云散。因为陈聪转头看见同事的电脑界面并非word或者方案而是梦话西游。同事看了陈聪一样,淡定地继续在世界频道和人打字交流。
这下陈聪安心了,到了每天晚上七点,他就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也不管其他人坐着站着,只要是那个同事先行一步,他就随后打卡下班。
起先几天,王闯还会和他一道准点下班,直到在一次下班交谈后。
“下次下班走之前,你先看看时间到九点没有,没到九点,就再待会。”
“为什么呢?活都干完了还不走?那个打游戏的老哥呢?”陈聪问。
“你和他比,别人二环外有房子,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上班的油钱,上班就图一乐。”
一盆冷水浇下来,陈聪开始了被动加班的日子。即便没有任何工作,只要时间没到,到也得坐着。陈聪终于明白,这就是传说中的“996”,工作干得好不好,不比谁更努力,不比效益结果,比谁坐得更晚,谁更能熬。
混了一个月,陈聪终于迎来了一段忙碌的日子,他们小组接了一个项目,项目主要由陈聪负责,前期是不眠不休的提案和推广方案修改。陈聪表现出色,领导还算满意。
只是陈聪不满意了,在他有限的工作经历里,头一次陷入迷失。
比如说,甲方的人数永远是个谜,稿子做出的任何修改,都要给上级领导看,稿子一层一层往上递,一波一波意见返回来,代理公司上面有甲方的策划,策划上面有主策,主策上面还有法务,法务上面还有大区经理等等等等头衔就跟理发店里的设计师、资深设计师、总监、店长一样,随便哪个听起来都像能管事儿的,人人都能提一堆意见。
但到了拍板做决定的时候才发现,这个哥、那个姐,每个都是做不了主的传话员,事情就拖到了周末。可就算到了周末,甲方的工作信息不会停止。有个周末,陈聪正和大学室友开黑打游戏,甲方发来信息,说稿子有个地方要改。
陈聪想,无非是把什么“优据城市中轴”换成其他词,没有理会。甲方从信息到直接微信电话轰炸,眼看着游戏是打不成了,给室友说了句,家里人打电话了,便退了。结果如他所料,又是无关紧要的换词。
再比如,有些甲方习惯昼伏夜出,半夜看稿后,心有所感,发来消息,说要基于他活跃的想象力进行再创作。那时已到了凌晨一二点的休息时间,有时候赶上节点,白天改稿,晚上通宵写方案,再改稿,有时实在困得不行,就定几分钟闹钟,倒头就睡。
第二天陈聪向王闯吐槽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挂掉,第一个发现的人肯定是来催稿的甲方。连续一周加班到凌晨,陈聪的精神和身体都有些累了。
家里打来电话,问陈聪过得怎么样,陈聪从来报喜不报忧。好像一旦回去,便默认他老爹的话,碰了一鼻子灰。
终于等到周末,两人小聚上,王闯向他支招:“放松地去找你莫哥,他带你去寻求肉体和灵魂的安宁。”一个电话,王闯把小莫也叫了过来。
二十七的小莫是一个房产中介,王闯和陈聪的房子就是在他手里看的,其次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
“择日不如撞日,小川,咱们明个儿就去。”小莫闷了一口酒,说道。
陈聪连连摆手:“莫哥,我不去那些地方。”
“想什么了你,我是老实人。”次日,小莫带着陈聪去了二环外的雍和宫。
一进大殿,小莫就神情庄重,举着香火,开始跪拜,陈聪有样学样跟着跪拜。
在蒲团上的时候,陈聪总觉得别扭,具体哪里别扭也一时说不出来,就眯着眼睛观察周围的香客,年轻面孔占了小半,只是这些人一个个跪得比老人家还虔诚。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莫说起他诚心拜佛的缘由;“你知道我是干销售的吧,干销售这行,努力了还是开不了单,那就是运气不行,运气不行,就得去求佛祖保佑,后半句,是我师傅说的。”
那时小莫听后嗤之以鼻,他不信这些,尽管他算得上有“佛缘”,他老母亲迷信得过分,从小就领着他寻访各路“神仙”,喝了不少符水,听了不少人的前世今生,当然也有他自己的,那个算命先生,细细看了小莫几眼,长叹一声,这孩子以后要娶七个老婆,可把小莫妈急坏了,直到多年后小莫看了《鹿鼎记》才明白,那个算命先生多半是个金庸迷。
每提起这事,小莫就感叹:他没预料到,他来北京这些年,没谈过恋爱,缺乏性生活的时候只能靠自己解决,末了,说一句,去他妈的骗子。
连续两个月没开什么单后,小莫跟着师傅进了雍和宫,在偌大的北京城,在欲望挤着欲望的雍和宫,小莫许下了一个确切的心愿:开单,开大单。
那些年纪稍大的,求财,求家庭和睦,求无病无灾,他求的不多,佛祖想来会眷顾不那么贪心的人。刚从雍和宫里出来,他接到电话,一下来了个大单,当即解了燃眉之急。
此后,每逢业绩不好,小莫就来雍和宫拜佛。
只是小莫仅许了开单的愿望,没求佛祖保佑身体健康之类的愿望。
十月的一天,下班途中,小莫骑小电驴受了伤,韧带撕裂扯下了一小块骨头,医生指着照片的结果告诉小莫,要做手术,填单子准备住院。
“手术吗?”小莫顿了一下,没料到会这么严重。
“做完手术后要休养多久?”小莫问。“看个人恢复情况,三个月到半年。”
咨询医生,确保属于工伤,费用可以报销绝大部分后就向领导请假。
请假让领导不大高兴,得知是做手术也没法。电话里头,领导客气地说:“什么时候手术啊,我抽空过来看看你。”
小莫赶忙拒绝:“不用了不用了,就是一个很小的手术,死不了,我一定不会耽误工作的。”
领导笑了:“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很忙,这样吧,我让你师傅过来看你,等忙完了这阵我再去看你,你注意身体。”
小莫再不能拒绝,只能好声应承,挂了电话长吁一口气。这年头不怕业绩不好,就怕身体出事。
医生让小莫通知家属,想来想去,小莫没有给任何人打电话。这时候告诉远在浙江的老父亲是添堵,近在北京的朋友都有事,过来看望还得招待费神,更不用说同事。小莫不愿意麻烦任何人,一个人做场手术,没什么大不了,他觉得自己能搞定。
要不是因为他已经实在不能走了,只能打电话拜托王闯回家帮他收拾洗漱用品,装贴身衣服,恐怕还不知道他出事了。
手术在十天后进行,小莫被推进了只在电视剧中见到过的手术室,一躺在手术台,医生就脱下他宽松的手术服,小莫全身赤裸在灯光下,脑子里想着若是此时私处有反应,就丢人了,下一刻,随着麻醉药打进脊椎迅速控制下半身,那地方被迫歇业。
在医生的摆弄中,小莫眼泪在框里打转,突然想到如果那条狗被绳子拴着,他会度过与昨日重复的一天,但是人生是由各种偶然性组成,无法预料自然也无法掌控它们,如同用直尺衡量过一样,那条狗掐着点从路边草丛蹿出来停在他车前,紧急刹车下,车体失去平衡,他保持骑车的姿势倒地侧滑。
戏剧性的是因一条流浪狗遭了这罪,更戏剧性的是受伤前一天小莫刚为自己请了三天病假,突然跑出的狗,提前准备好的病假两者相遇也是一种奇怪的巧合,不得不承认这种情节极富小说味。
做完手术半个多月后,小莫将房子成功转租出去,买了车票回老家休养。
陈聪和王闯把他送到车站,他杵着拐杖,挺着背,一瘸一拐上了车。陈聪说:“像是小说里面那些浪子。”王闯低头,沉默了好一阵,“瘸了腿的浪子也是浪子。”
3
10月末王闯向公司提了离职,说北京看够了,想去重庆看她女朋友,分居两地滋味不好受。饯行时,他说女朋友那边已经在看房子了,中途不出意外的话,后半生就在重庆生活。
“闯哥,你当初北上是为了什么?”夜间二人宵夜,喝酒聊天,陈聪问。
王闯想了想说:“还不是和你一样,一直在小地方待着就想去大地方看看,我以为郑州很大,大学就报考那里,到郑州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再到北京,不愧是首都真特么大!”
“是啊,北京城太大了,每年几千万人往这里涌。”
王闯说:“几千万人,来来去去,能剩下多少,这几年我招的人走了几批了,你呢?准备待几年?”
“看运气吧,好歹多待几年。”陈聪说,“很多事情没法规划的,毕业那时,要不是闯哥你看得起,我连工作的问题都没解决,也就不会来北京了。”
王闯叹了口气:“咱这些小人物撑不过就回家吧,这里的老天爷老下绊子玩,我不和它玩了。”
次日,王闯把杂物扔了一部分,送了陈聪一部分可用的物品和一张彩票:这张预期价值五百万的彩票,就送你了。然后去重庆了。
到重庆后,王闯发来一个“奋斗”表情给陈聪。
王闯走了没一礼拜,陈聪刷朋友圈,给大学时的前女友和她新男友合照点赞后,突然刷出小莫的动态:“配钥匙吗?你配几把。”配图是几张毛坯房的照片。
那条动态没过十几秒又删除了,陈聪忙去问怎么了。
他回复:“买房了,趁着老家的房价还赶得上,你和王闯现在怎么样了。”两人闲聊了几句,得知王闯也离开北京后,小莫说:“其实我挺羡慕他,清楚自己每个阶段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两人的话题最终不可避免地滑向陈聪的去留,小莫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大体意思是,刚毕业工作的年轻人,眼睛里只有远方,住得虽然不便,甚至简陋,但能遮风挡雨也就够了,从没考虑过什么时候能拥有自己的房子,到了他这个年纪,才会知道房子的重要。
陈聪借口要出去吃饭,才结束话题,起身换裤子时那张王闯留下的彩票掉了出来,他捏着彩票突然很想笑,但随即打开电脑上官网去查那一期的开奖号码。他知道不会中,但人总要靠一些瞬间的希望鼓励自己。
2019年后,陈聪不再向菩萨许任何愿望,他偶尔还是来上香,和菩萨说说话。他喜欢这里静谧肃穆的感觉,穿过殿外那排银杏树,生活和职场上那些乌七八糟的事被自动隔绝了。
只是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晃眼的万家灯火,那些被工作填满的空隙,又会跑出来。
初秋时节一个周日,半夜十二点,陈聪点开下载了好久的看房软件。
半夜看完房子,他又习惯性地打开公众号的推文,浏览那些家居摆件。他突然想起他的老家,重庆的江津。
他幻想着将来在江津买房以后用这些物品将家填满,但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有些困了。他们这代年轻人,接受的教育就是狠命往外走,能走多远走多远,最终却依然会被现实问题拉回来。
等过完年再说吧。入睡前,陈聪对自己说。
责任编辑: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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