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之后,他如何反思现代人的生存焦虑?
《自然的弃儿》
内容简介
这是一部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展示了一种自然和生命的哲学。作者哀叹“哲学的堕落”,因为人类开始摆脱恐惧,不再将生命理解为一个循环:出生、活着、死亡——一切都将终结。他认为我们已经丧失了对天地万物的感觉。因此,在本书中,他试图通过对世界的沉思,重新恢复我们对时间、对生命、对天地万物的直觉,以此理解它的神秘性以及它给予我们的教诲。作者讲述了诸多亲身经历和观察,进而探讨了自称“文明人”的人类在当下如何处理自身与自然和世界的关系,并与之和谐相处。作者将哲学沉思与天地万物和谐一致地重新连接起来,以此回应有关“天人合一”的人类理想。
作者简介
米歇尔•翁弗雷(Michel Onfray,1959— ),法国当代哲学家和散文家,他坚决捍卫一种无神论的和后基督教的世界观,其思想深受伊壁鸠鲁、尼采、犬儒学派、法国唯物主义的影响,对基督教影响下的整个西方文明进行了釜底抽薪式的批判和解构,其作品涵盖哲学、宗教、政治学、文学、艺术、天体物理、人类学等广泛领域。他的思想广博深邃又不失灵动,使人在享受知识盛宴的同时,也感受到感官的震撼和心灵的慰藉。
译者简介
缪羽龙(1981— ),哲学博士、诗人,台州学院外国语学院教师,主要从事西方现代哲学研究。曾参与翻译《构想帝国:古代中国与古罗马比较研究》《汉克•雷泽尔诗文集》等。
书籍摘录
前言 死亡:宇宙将让我们重聚(节选)
我父亲是在我臂弯里死去的,就在降临节之夜开始 20 分钟后。他直直地躺着,像被闪电击中的橡树,被命运敲打,他似乎接受了这个命运,但又完全拒绝倒下。我把他抱在手里,把他从他突然离开的大地连根拔起,捧着他就像埃涅阿斯(Énée)捧着他父亲离开特洛伊。然后,我把他放下靠墙坐着,直到确定他已一去不返,才将他整个身子放在地上,就像把他放在虚无这张床上,他似乎已经回到了虚无,只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几秒钟的时间,我便失去了我的父亲。我曾如此频繁地担心的事情就这样降临到我面前。每当我到澳大利亚或印度,到日本或美国,到南美或北非去开会,我总是在想他可能会在我不在的时候死去。于是我带着恐惧幻想某一天听到他的死讯不得不从老远坐飞机赶回去。现在,他就这样死了,就在那儿,在我身旁,在我的臂弯里,让我独自面对。他趁我在场,匆匆离去,把世界留给了我。
我父亲长时间都是一个老男孩,很晚还是这样,直到 38 岁生下我。因此,我 10 岁时,他 48 岁;我 20 岁时,他 58 岁。也就是说,在跟我同龄的孩子和青少年眼里,他是一个老先生,以至于在寄宿学校,我的同伴们偶尔还误以为他是我的爷爷。赞同其他人的这种看法,认为他是我的爷爷而不是我的父亲,那是对父亲的背叛;如果不赞同,便是一个老到的孩子——就像在残忍的环境中长大、变得像水里的一条食人鱼一样的孩子会这么说。拥有一个年长的父亲,年少的时候就应该面对诸如此类的恶意;慢慢地,我们就知道,拥有一个年长的父亲是运气,是一个礼物。那时我们会发现,自己拥有一个睿智的父亲,他举止泰然、沉稳安静,褪去了青葱岁月的矫揉造作,真实,而不再受云雀镜子的诱骗,在社会上到处炫耀。
那时候,现代的父亲们有着自己的时尚,他们跟自己的孩子穿同样的服饰(运动短裤或篮球鞋,花色衬衫或运动服),跟自己的孩子一样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跟自己的孩子没大没小、称兄道弟、打打闹闹、沆瀣一气,还有一些父亲无精打采、永远长不大、幼稚无比……而我父亲过着自己的生活,不想迎合他们的生活方式,当我理解了这一切,我就成了父亲的儿子。我真走运,有这样一位父亲,他好像是为成为自己的孩子的孩子而生的。
我父亲有工作服和星期天的衣服。他从不被时尚弄得疲于奔命 :工作服的蓝,随着时间而变淡的鼠皮缎子的光泽和气味,鸭舌帽,长裤,短上装,与他眼睛的颜色相协调。星期天的整套行头简单而适度:长裤,短上装,靴子, V 领羊毛套衫,领带。工作日,为了工作,带一个怀表;星期天,带一个手表。在“所有的日子”里,都能闻到他身上携带的农场的气味、收获时节的幸福的香气,除了播种的季节。星期天是臭美的时候,在厨房的洗碗槽——我们家没有浴室——里刮过胡子后,他会简单地抹上古龙香水。
父亲通过树立榜样而不是故弄玄虚的说教,在不知不觉中,以这样的方式教会我,他所生活于其中的时间是维吉尔的时间:工作的时间和休憩的时间。流行的时间、现代的时间、被挤压的时间、急迫的时间、匆忙的时间、速度的时间、缺乏耐心的时间、做事虎头蛇尾的时间对他来说是陌生无觉的,我的父亲活着一种与田园诗(Bucolique)同时代的时间,田间劳作和蜜蜂的时间,季节和动物的时间,播种和收割的时间,出生和死亡的时间,婴孩闪亮登场和祖辈消亡的时间。
没有什么能够扯断他与这种时间的关系,在这种时间中,古老之物比某些活着的同样的东西有着更优先的位置。对于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他没有拜物教信徒(fetichist)式的和哭哭啼啼的祭拜仪式,但是,当真的要他说说翁弗雷老爹的时候,大家都能感受到他提起他父亲时重新拾起的过去的确实可信的话语,一种沉甸甸的、强健的、有力的话语,一种与某个特定时代同时代的话语,在那个时代,词语拥有意义,一种接受了布道所馈赠的价值、所说之物有着律法的力量的话语。在我孩童之时寡言少语的父亲却教会了我如何领会言中之意。
他同时与异教的和基督教的生活保持着一种直接的关系。之所以与基督教的生活保持着直接的关系是因为他是在天主教的教义中被教养长大的,因为他曾在他父母喜结连理的教堂做辅弥撒,这个教堂也是他在其中受洗、在其中结婚、安葬他父亲,然后安葬他母亲的地方,是我弟弟和我自己受洗的地方,是我和我弟弟,就像他和他弟弟,吃圣餐的地方,是他安葬他弟弟的地方,是他走向婚姻的殿堂,参加朋友、家人、邻居葬礼的地方,也是他自己被安葬的地方,并且也是我将不再在那里的地方,因为,哎,因为基督教全体教会合一运动(l’oecuménisme)有很多限制。当我学习教理问答并由于时代的特许而不得不用彩色的铅笔图画教会历史的风景画之时,是他给我讲述东方三王的故事,讲述他们怎样受到流星的指引,讲述耶稣基督在牲口棚里、在牛和驴旁边诞生的故事,讲述圣家逃往埃及的故事,对无辜者的大屠杀(le Massacre des Innocents) ,在提比哩亚海(le lac de Tibériade)里神奇捕鱼、圣徒的故事、犹大的背叛、最后的晚餐、一定会啼鸣三遍的公鸡、用长矛刺穿耶稣的肋部的罗马人,等等。
但是,他从不参加周日的弥撒,他从未做过告解(他没有任何要供认的罪),我从未看见过他领圣体。我模糊地记得他做过午夜弥撒,但这个记忆也是相当遥远了,而且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并且时间很短。相反,他从不缺席棕枝主日弥撒(messe des Rameaux)。这个有着异教渊源的基督教的仪式有着自己的仪制,我很喜欢这一点。我们知道,耶稣受难伊始,回到耶路撒冷的耶稣受到无数人的热烈欢迎,他们用热情、力量和棕榈枝欢迎他的到来,棕榈枝也因此成了耶稣超越死亡的胜利的象征。在逃往埃及之时,婴儿耶稣就是吃圣家(la Sainte Famille)从棕榈树上采摘的椰枣而得到滋养的。棕榈树作为接受和欢迎的象征可追溯到一个异教的仪式,一个庆祝草木复苏、帮助植物丰产的仪式。基督教的棕枝主日恢复了这个许诺丰收的异教节日。父亲带回一束受赐福的黄杨枝。在离地中海地区比较远的地方,黄杨枝取代了棕榈叶:因为棕榈叶在冬天依然葱绿,它象征着永生的希望。他掰下一两根枝条,把其中一根放在十字架的木头和基督的身体造型之间,另一根放在圣克里斯托弗像章旁边的两份个人履历里。
我父亲从来不会过分虔诚、毫无分析能力、轻信、循规蹈矩。他之所以喜欢天主教——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是因为它是他的国王的宗教,是哺育他成长的奶妈(笛卡尔语),尽管我父亲既没有国王也没有奶妈。对他来说,正是基督教把人跟人联结在一起——而我父亲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干过任何与他人分裂的事情。基督教是对和平、谅解、善意、睦邻友好、宽恕、善行、温和、仁慈等的承诺,他践行着所有这些美德,而不知道它们的对立面为何物。
我父亲是耶稣眼里的基督徒,一个属于渺小而卑微事物的人,不是保罗眼里的基督徒,一个属于刀剑和梵蒂冈(Vatican)的人。我母亲则相反,她热爱罗马教皇,她曾把一幅教皇约翰二十三世(Jean XXIII)的画像装上相框,供奉在一张家具上。我父亲从来不会操这样的心。他践行着福音书的美德,而不关心罗马教会。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不再去参加棕枝主日弥撒,也不再在心爱的人墓前摆放黄杨枝了——也许在他那颗尘世的心中,他感到黄杨枝迟早总要枯萎的。
他身上有明显的异教主义色彩,他与自然的关系,就像地震与地震仪的关系。他知道许多谚语格言,这些谚语格言是几千年民间经验的智慧结晶。他对任何构成自然之字母表的东西都不陌生:月光的颜色,环绕着月亮的晕圈的明亮,暴风雨到来之前的臭氧的香味,从闪电到隆隆雷声之间的心算的距离,暴风雨的信号器——燕子——的飞翔高度,它们迁徙之前在电线上聚集,第一批花朵的飘零,春天的抵达,月亮的晦朔轮转,上弦月和下弦月的区别,冉冉升起的月亮和渐渐西沉的月亮的区别,每一片云朵的承诺,等待着飞雪的斜坡上集聚的白雪,树木上的苔藓的方向,公鸡报晓的时辰,还有星辰。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他叫我来到门槛边,向我描绘天空:大熊星座、小熊星座、大战车星座、小战车星座,这是北斗七星,那是狐狸座,它嘴里叼着一只鹅,这个位置是一条飞鱼,那个位置是一只鸽子。此外,他还教我什么是时间和绵延,什么是永恒和无限,通过向我讲解某些特别遥远的星星,它们在几十亿年前发出的光直到现在才抵达我们,而它们可能在几百万年前就陨灭了。
因此发现时间的浩瀚和我们生命的渺小也就认识了崇高,而发现了崇高,也就会向往崇高并希望在崇高之中有一席之地。一言以蔽之,通过这样的方式,我父亲给我提供了一种最高质量的精神训练,使我找到我在宇宙中、在世界中、在自然里并因此在人群之中的准确位置。向着苍穹攀登(Monter au ciel),这个用于教理问答的表达方法,因此也可以以异教的、内在的方式来理解,用一个非常恰当的词语来说:哲学的方式。对于那些懂得凝望苍穹的人来说,缀满星星的天空提供了一种智慧的教导:消失就是显现(s’y perdre, c’est se trouver)。
北极星在这种智慧的教导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我父亲,这个除了过有道德的生活外从来不会给人上道德课的人,教会我这颗星是第一个起来,最后一个躺下,她永远准确无误地指示着北方,在很多情况下,当某人迷路了,只要看看她就够了,因为她指引我们朝哪个方向走,从而拯救了我们。这是父亲给我上的一堂天文学课,确实,也是一堂哲学课,更是一堂智慧的课程。他深知我们缺乏一个实存的基准点,使人能够过上这样的生活,这种生活配得上生命这个名字,他给了还是孩童的我一副脊梁,让我展开我的存在。
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尚布瓦(Chambois)我的房子的烟囱里烤板栗。父亲喝了点苹果酒。晚餐结束后接着喝了一杯香槟酒。我正陪着父亲,然后他表示想要回家。我帮他拉上他的大衣拉链,调整好他的围巾——他刚刚做了一个膝盖的手术,刚刚好些了,手术虽然顺利,但也让他筋疲力尽。我们踏上了去往他的房子的路。也就几米的路。我们从教堂的门厅前经过。教堂很小,有死者的纪念碑。再爬上一条小巷,我父亲出生的房子就在这条街上。 1921 年 1 月 29 日,他在厨房的一张桌子上诞生了。
走到这个地方的中央,父亲停下来。我扶着他的臂膀。他并不需要我扶着走。他对我说:“我要擤下鼻涕。”他就用他的大块方巾擤了鼻涕。他小呼了一口气,然后又呼了一下,再呼了一下。他把毛巾放进口袋。就在此时,我抬眼仰望天空,寻找北极星。天空是红棕色的,混合着夜晚的黑色和街灯的橙色,一种丑陋的颜色,难以名状,它把宇宙的美淹没在人类文明的电器照明之苍白中。我对父亲说:今天晚上我们看不到我们的北极星了。他回答道:不,今天晚上,天空被盖住了……然后就站着去世了;我把他放下,让他平躺在虚无之中;他美丽的蓝眼睛定定地看着天空。再过两个月他就 89 岁了。我并不相信灵魂不朽,也不相信他去了天堂。
我不相信任何宗教的说法,它要我们相信死亡是不存在的,相信虚无吞没了一切但生命会继续。我也不相信任何或多或少类似于灵魂转世、生死轮回之类的东西;不相信死后有某种信号。但我相信他曾生活过、曾体验过,相信这个晚上,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父亲给我传递了一种遗产。他把我引入正直而不是旁门左道,引入笔直的大道而不是九曲回环之路,引入自然的教导而不是文化的漫游,引入直立的生活,引入充盈的话语,引入一种真正的智慧的财富。他给了我一种无名的力量,一种承担义务而不是发号施令的力量。
父亲下葬的那天, 12 月的雨水敲打着村庄。那天是工作日,教堂里挤满了人。人们在教堂外面的小广场上休息,冒着雨水,两个祭司,父亲的朋友,在作祭礼,一个是在天主教派边做工边传教的祭司(prêtre- ouvrier),他赞扬了劳动者的粗粝的生活,并向从事身体的艰辛劳作的人致敬;另一个是多明我会的祭司,他随即说到沉思的力量、精神的强力、知性工作的尊严,当然也少不了富有教益、带领人们通向正直生活的经文的诵读。
在他出生的村庄,也是我出生的村庄的小墓地里,我独自一人坐在他坟边。在那里,在离他的兄弟不远的地方,他与他的父母重新聚在了一起。亲戚朋友们都返回了我的住所。过去的五十年里,我变得越来越好,我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他;不断向上所缺乏的东西,他给予了我方法。这就是他的遗产:一种宁静的力量、一种冷静的果断、一种柔和的强力、一种坚固的孤独。而传下来的东西也结出了果实。当然,本书是我写就的一本书,为我自己而写,为赞美这份遗产而写。然而,那个教养我的人也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尽管宇宙无边无际,但我们却围绕这个中心展开了一段时间,然后便迅速烟消云散。死亡将在虚无之中让我们再次联合。
题图为米歇尔•翁弗雷,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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