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老年小说家 - 叶端
仔细想想,我的人生还是做了很多贡献。
老年小说家
作者/叶端
从河北到北京只有两小时车程,比北京市内交通更减省轻便。因此他清晨五点出发,抵达学府时,城市还是刚刚忙碌起来的模样,不断有人踩着高跟鞋或发出哒哒声的皮鞋向办公楼走去。做行政的老师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那些教授的办公室则大多数空空荡荡,又过了半小时,才陆续有人进出。他在走廊等了一上午,终于有人问他找谁,他说找B老师。B老师不在。他什么时候来?今天应该不会来了。那他什么时候会来?后天吧。后天他来?后天他有课。对方这样说以后,便锁上隔壁办公室出门了,他面前的门仍紧紧闭着。两天是个尴尬的时间,他想了想,决定在北京住下,后天再来一趟。
今年65的他身体仍然健朗,来过许多次北京,每一次都要在天安门广场上转转,然后沿着长安街去王府井,经过王府井去东单,再转到崇文门。天气不晒,他穿了件蓝灰色的夹克,黑色西裤,一个装衣物的大袋子。他走路倒不晃悠,就是有些迟缓,也不是那种不可接受的迟缓,看得出他仍然颇有干劲,是那种自己能照顾自己,还能为家里干点活、心底里觉得自己仍然是一家之主的老人。在一家只有三四米宽门面的沿街店里,他吃了一整盘羊肉盖饭,又向老板要了点开水,喝了一杯,再装满茶壶。如果在家里,现在就该是午睡的时候,但是他稍坐了会儿,就继续往前走。重重叠叠的记忆使他陷入复杂的思索,一旦他的情感和某个地标吻合,他便会停下脚步,扬着头,顺着建筑物往围墙里面望,又转过眼,眺望马路另一头,或者在保安狐疑的目光下绕着门口兜圈子。那是常年沉浸在往事中的人才有的神态,但是在人人都有事办的地方,显得些许痴呆,些许可怜。消磨了一下午,最后他回到位于天安门广场南侧的大栅栏。四周又变得热闹,步行街上到处是男男女女,许多人手里还拿着烤鱿鱼和爆肚的小食盒,各色香味从四通八达的胡同里传来。他熟悉这个地方,但是说起熟悉,他也只是来过一次而已。前一次来北京,刚出火车站,就有人拿着塑封的彩色传单推销旅馆,他糊里糊涂被别人的车拉到前门,住了一晚,发现这里竟然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旅馆,仿佛这儿就是个人造的丽江古镇。你怎么能想到北京的中心有这么一个游客集散地,天南海北来旅游的人们和在这座城市生活的人们各行其是,毫不相干。他被人群簇拥着向前走去,问了几家旅馆,从便宜到贵的都有,如果不挑的话,一百来元的宾馆也有好多家。
他决定住在其中一家。门口只有一个柜台,一道狭长的楼梯通往二楼。二楼是家餐厅,写着店名的灯箱就在宾馆柜台旁边搁着,没有人招呼,负责房客登记的成了免费的引路员。三楼四楼五楼都是宾馆的地方。它只有进门的地方像是北京,几级大理石台阶,不能承重的装饰柱和斗拱上漆着整条街一色醒目的红油漆,里面和乡镇的宾馆没什么两样,甚至连装修风格都是相近的。换一道门,它会出现在湖北,再开一道,它会出现在河南。这样的门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性格,最适合在公路一旁、原本不允许做门面的地方悄悄开一个口,迎进一些偶然路过,又不希望别人看到的房客。而那餐厅的招牌无疑是一种良好的遮挡。
北方干燥,倒没有南方旅馆的霉味,但是仍留存着上一个住户的气息,在冷而硬的空气里沉淀下来。他在床头坐下,敞开夹克,扣扣索索摸出一包烟。烟盒压坏了,里面只有四五根。他一口气抽了两根,然后开始打量四周。窗户朝北,有什么卡住了,只能推开一条缝。磨砂玻璃围起不到两平米的地方就是厕所,淋浴就架在抽水马桶侧边,空余的地方难以转身,几乎是让人坐在马桶上洗澡而设的。最令人担忧的是隔音,就在他慢慢抽着烟的时候,他不仅听见隔壁间电视的声音、男女交谈的声音、马桶放水的声音、走廊上拖鞋拖动的声音,还听见无数的声音从临街的地方撞进来。现在他走到窗前,倒是可以看清楚,下面的景象就像一幅风俗画。他喜欢人多的地方,从幼年起就是这样。他就像坐在自家门槛上,观察了好一会儿。他觉得这些人和事跟他心里想的没什么两样,仿佛他们从他的内心游走出来,幻化成了眼前的图景。他开始抽第三支烟。然后第四支。他隐约觉得不应该这么着急,但是只有当他把最后一支烟吸完,他才觉得快活了些。
虽然他第一次来得很早,第二次却有些迟了。耽搁的原因之一是旅馆的打印机坏了,而早晨值班的小姑娘显然搞不清楚情况。她来来回回把打印机掰开,左敲右打,又换了墨盒,两手都弄得脏兮兮,打印机却还是不肯出票,一直到老板娘过来,才麻利地重新修好。从老板娘的态度来看,小姑娘不像打工者,更像是刚来不久的同乡亲戚。为了给做生意的儿子抵税,他习惯留着住宿发票,虽说不开发票也不会怎么,或者先去见B老师回头再来取,但是现在这件小事让他极为不耐烦。第二个原因是由于第一个原因的耽搁,他到学校门岗时,排队等登记身份证的队伍变得长了许多,原先只是排到岗亭前头的花坛边,现在一直站到外面马路的人行道上,和骑自行车蜂拥进入的学生们时时发生冲撞。门卫绝对是学校最负责的存在,即便有过来开会的领导拿出邀请函,若门卫没有提前收到与会名单,也被严严实实挡在外面,先登记再进。不过这一回他没有不耐烦,大学所持有的谨慎令人赞许。当他在登记表上整整齐齐写下自己的名字、身份证和拜访事由时,他所感受的不是质疑,而是更有尊严的力量。
B老师的办公室在一幢庞大建筑物的11楼。走廊极其昏暗,尽头一扇小窗,就像教堂深处窄而高的一道长方形窗——那光芒仅为了照亮这个匍匐的十字架型建筑顶端的十字架座,而让前来祈祷的人们仍处于黑暗蒙昧之中。他找到那间办公室,较为熟稔地敲敲门。他退后一步等待,没有人应。他不禁更加懊恼自己耽误了时间。就在这时几个人从对门的会议室走出,他下意识往里面望了望,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最里头的皮椅上。他没有见过B老师,但是仅仅从这个中年男人的侧影,他便辨认出B老师的存在。他走向B老师,而B老师也起身往外走,两人就在门口碰了个正着。B老师本来没注意到他,见他盯着自己看,又跟着自己在门口打了个旋,站在门口等自己掏出钥匙开门。B老师觉得很奇怪,但没有管他。他很激动,一方面经过长久的等待,B老师就确凿无疑地站在他面前,另一方面,他必须打破僵局,和B老师说上话。他开始自我介绍。他的自我介绍很直接,就在B老师扭开门锁的时刻,他向着背对他的B老师大声喊道,我是某某某,您记得吧,我给您寄过好几次信。因为他的大嗓门,刚才从会议室出来的人其中一个女士从过道另一头望了过来,并且同样大嗓门地说,B老师,您现在有客人啊。公允地说,女老师的嗓门并不大,只是走廊里的回声放大了她的细嗓门,这和老人的喊话有本质区别。听到肯定的回复后,女老师踩着高跟鞋继续向另一头去了。就在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曾经在走廊上看见过她,八成她把他当作可疑人士了,才特地问了一句。但是B老师的回答令他惊喜,那么,他是把他当作他的客人了。
B老师的办公室不大,大约十五平米,但是显得很气派。进门处有一张沙发,右侧面是一排书架,中间是书桌,书桌抵着左侧的墙。座椅在书桌和窗户之间,使他在办公时面朝着大门,以便礼节性地应对来客。和昏暗的走廊相比,办公室十分敞亮。B老师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他在沙发坐下,整个人都陷下去。B老师拖了带滑轮的办公椅过来,与沙发相对,比他高出半个身子。B老师说,您有什么事?他从衣物袋里掏出一团报纸,从报纸里掏出一本书,双手递给B老师,这是我写的书。B老师微倾下身,双手接过。他快速打量封面,题目,作者,出版社,和映衬在底下的柔光后的乡村图景,然后翻到目录页,停顿了几秒,右手将书页绷成一个弧度,页面一张张快速从右手大拇指滑落,被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凹槽接收。整个过程是快速而静默的,就像激光打印机一口气将一叠纸吐出。
老人望着B老师。他期待B老师用一些肯定的词汇,例如精彩、杰作、无与伦比、您写得太好了、引发轰动效应一类的词。他甚至期待B老师询问他的师承来历,于平常乡野发现珠玉,于碌碌众生面见高人,石破天惊,相见恨晚。但B老师快速翻完了书,沉默片刻,似是拿不准措辞。他还是一直望着B老师,直到B老师的视线从书底抬起,与他碰了个正着。B老师说,您就是为了这个专门跑一趟?
老人吞了吞嗓子,说,老师,给您寄的信,您收到了吧。我想过要不要随信寄来,但是想还是亲自见您一面。我在光明日报读到您的文章。老师,我知道您研究赵树理。没有比赵树理写得更好的了。您的文章称赞他是文学第一人,我太同意了。我真感动。我每次艰难的时候,想到赵树理,想到王金生王玉生,就又有了力量。
B老师气定神闲坐着,当老人提到他的文章时,他脸上只是露出高深的笑。见老人说得激动,他从旁拎出一筒一次性杯子,拔出一只,给老人倒上水,喝。老人接过水杯,却只在手里握着,继续讲述着对赵树理的崇敬。B老师说,赵树理确实很伟大,你还看过别的什么吗?你看过柳青吗?老人说,没有。B老师说,再读读柳青,周立波,浩然……老人点头称是,拿出一个小本,把名字一一记下来。完成了这番学术上的交流,老人的情绪似乎放松了些,连连叹了几口气。
老师,我一直想见您,跟您聊聊。从去年三月到今年年初,来过几次,都没见着。真不巧。B老师说,我这两年比较忙。老人说,我知道您忙,所以今天能见到您,我特别高兴。B老师再怎么冷淡,听到这样的话也不能无动于衷,他沉默了片刻,寒暄道,您怎么来的?老人说,我儿子开车送我到石家庄,我从石家庄坐火车过来。他在石家庄做建材,您知道不,就是大理石板,也卖木板,烤漆板。我昨天上火车站买了今天晚上回石家庄的票,也许会在儿子家住几天,看他什么时候有空把我送回家。我孙子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刚刚能看不带拼音的书,但没有图画他还是觉得没意思。您知道吗?H作家也是我们那里人,他就出生在我们县,现在搬别处去了,不过他写的很多小说都是以我们那里为原型,别人看不出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老人骄傲地说着几次见到H作家的经历,好像H的成功让他脸上也有了荣光。但B老师并没有听说过这个H作家,因此也不明白他的骄傲从何而来。另一方面,B老师也不可能去了解H作家的事。如果过多地询问一个不知名作家,对B老师来说是一种冒犯。B老师岔开话题,说,我去过河北很多次,承德、北戴河都不错。老人说,河北就是北京的后院嘛。
来,喝点水。B老师说。
好的好的。老人把杯子握在手里,他这样用劲地捏着,纸杯子却没有捏皱,水汽仍热腾腾往上冒。老人说,我们这代人太苦了,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从我年轻的时候我就想,我要与我的命运奋斗。这么多年下来,我的人生经验对那些年轻人肯定是有益的。我一定要写一写。你知道吗?
这么说时,他几乎眼眶湿润。
喝口水吧。B老师说。
阳光从半面墙的窗玻璃外照进来,外面是东西各行四辆车的交通要道。在那几只大书架上,确立着事物的顺序。办公桌上也被各类书籍堆满了,学生的作业纸零零散散夹杂其间。旁边,折叠手推车装着一摞摞的书信,不难看出其中大多数是杂志、书籍等,将牛皮纸信封撑出立方体的形状。大概早上刚从收发室过来,就被拉去开会,还来不及归还推车。靠近窗户的地砖上,放着几叠没拆封的杂志,从牛皮纸发旧的程度来看,已经搁了很久了。可以料想他每次取来信件时,随手把不看的丢在地上,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处理。
外面忽然响起几下钟声,像是寂静被打破,四周一下子喧闹起来。那是下课的铃声。年轻的学生们涌向走廊,从南北两边门走出大楼,群蚁一样散布开来。但如果走近他们,会看到他们脸上流露着散漫和自负的神气。这栋办公楼和教学楼挨着,因此很快这气氛便传染到办公楼里,电梯也开始上下活动。办公室门没关,几个路过的学生好奇往里边望,走廊中央的公用复印机也开始响动,人们低声交谈,却因为走廊的回声格外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房间里。
这是我一生的经验。老人最后说。
B老师一再劝他喝水,老人喝了一口,放下杯子。他向B老师索要联系方式,解释说自己不会经常烦扰对方。B老师在老人的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私人电话,老人合上本子,塞回衣物袋里。
B老师起身,两人一前一后走向电梯厅。B老师按了下行键,当他礼貌地把老人让进电梯,就像把老人推出去似的。办公室仍敞开着,不一会儿,B老师走进办公室,房门便重重地合上了。
一次大型国际会议,会后自助餐,来自北京的B老师、来自上海的D老师和来自广州的学者E君恰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短暂地专心咀嚼食物后,不知是谁先说起现今文学水准每况愈下。D老师说,90年代以后,文学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底线,一些女作家为出风头什么都敢写,什么私人写作、身体写作,都是不该写的拿来写。B老师同意,那些好歹还算文学,更危险的是年轻人沉迷于网络文学,拿大好的生命写一些经不起咀嚼的小说,动不动百万巨著点击数亿,一代人都像摆在筛斗里的沙子,对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不用一百年,五年后,十年后,就什么也留不下了。D老师叹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就是一时之文,面对鲁迅,面对《红楼梦》,该有多惭愧。经典从一出生就是经典。E君说,还有更可笑的,我爱人做编辑,成天有全国各地的退休老干部给他们寄自传,前面还有致辞,说,我的小说经过多年酝酿,文采斐然堪得诺奖,至少也是茅奖水平,缀上一堆某某市某某县某某学会某分局局长某小学校长的职位,网络小说和自费出书简直是败坏的两极。D老师冷笑了下,撇开虾头,把虾肉整个从断口吸到嘴里,一边说,老人家做什么不好,打打乒乓啊,跳跳广场舞,练练书法也行,干什么写小说。
话虽这么说,D老师也已经六十多了,至今仍笔耕不辍。B老师五十来岁,正好是做学术的黄金年龄。E君年轻些,刚满四十,但是头发都花白了,看上去和两位前辈同龄。他们面前的餐盘都装满了,小碗盛着汤,用和男劳动力食欲不相称的小勺子舀着喝。B老师说,我想起来,前些天就有个老头找我看他的小说,他是河北人,大概是靠近太行山那一带,人很不起眼,但是蛮客气。D老师放下筷子,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见过一个河北的,叫XXX,有次讲座,他突然跑到休息室,硬是聊了会儿,到他走了,我也弄不清他在说什么。E君恍然,你说的这个人我有印象,他那本书是不是叫《远志与遗念》?本来我不会在意这种事,但他那个人太奇怪了。去年我收到一叠手稿,还是用格子纸一个字一个字写的,我也懒得看,怕他有用,就给他退回去了。没想到他把手稿自己印成了书,又跑了过来,从河北到广东,专门送这本书给我,真是哭笑不得。当时我还在过暑假呢,他不知道怎么拿到我的地址,打了个电话说就在我家楼下,多么吓人。B老师惊讶道,原来我们都见了同一个人!D老师说,那他可真够不容易,又是上海,又是北京,又是广州,跑了半个中国。他这把年纪,可不要到新疆西藏去送书了。E君说,老人家也没事做嘛。B老师说,他图什么呢。D老师说,这倒不难理解,他年轻时大概也有文学梦,没机会实现,所以到老了弥补弥补。可惜他还以为现在是一个期刊一个批评家推荐就能一炮成名的年代,到处找抬轿子的人,轿子却早没了。
瓦罐里烧的辅菜土豆炖牛腩,汁液过于浓稠,像凝固的褐色糖浆。牙齿老化了,牛肉咬不动,挑出来,搁在盘子底下的垫纸上。倒也不至于那么功利,B老师说,现在开设老年大学、老年人活动中心,就是让他们不想进养老院的人有个去处嘛,写点东西,总比在自家门口黄昏恋靠得住吧。B老师是个善良热心的人,他经常把青年人当做笑话,但他对老年人审慎得多。E君则不同,劝告说,你要当心,稍微有地方让他们施展,就会被他缠住。而且他们经历了世故,尤其变得不可信。一套奉承的话他可能说给你听,也可能说给另一个人,只要别人也有漂亮的title。这在自传中格外明显,他们内心的想法经过日久年深的自我欺骗,早已被厚厚的石垢包裹,现在再想掰开,得从微观上做精确的努力,无异于把氢分子剖开,让氢离子撞击氢离子,bang。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然后说,不可能的。
心灵的败坏就是这样发生的。至于我们,完全无需理会这些与文学的本质无关的事情。D老师把吸管插进饭后的酸奶,腰一塌,靠向椅背。老年人写小说,就像工人写诗一样,都是潮流。倒也符合他们的生活境遇,老年人话多,爱回忆,没人听,偏偏又有太多闲暇。工人整天被困在流水线,稍微有点自己心智的都想超拔出来,可惜从早忙到晚,就那一忽儿神游的工夫,至多也不过是灵感的碎片罢了,写诗可以,写点复杂的就暴露水平了。
当B老师、D老师和E君正在风景优美的度假区开会时,老头子也在路上。他坐在火车三人座的中间位置,左边坐着一个胖胖的年轻男人,一上车就抱着胸打盹,右边坐着一个中年女人,把ipad放在小桌板上外放看电视剧。老人腿伸不直,手脚也摆不开,坐得十分拘谨疲累。前座的小女孩被妈妈抱在怀里,脸往后看,一双眼在他身上来来回回。他本能地想去哄小孩,但很快小女孩被妈妈扳了回身,只有一双小辫子时时透过座椅间的缝隙映入他眼帘。餐车过来,小女孩要吃薯片,妈妈买了薯片,又加了一盒水果,一盒杏鲍菇牛肉饭。
老人也有些饿了,现在是下午六点,再过一个半小时到站,老人还是愿意下车再吃,便宜些。他这回出门是想把他的书捐给几家图书馆,但是图书馆馆员客气地说,欢迎赠书,但是我们接收的书要正规出版的,自印的小册子出了问题我们也没法负责,所以您还是自己留着吧。他又四处打听如何出书,数额不一,总归要几万块。是啊,有点不划算。但是比起他的一生,这点钱又算什么呢。
香味不断地从前座飘来,老人拿出他的书,试图凝聚心神。这本小说的前130页关于他的童年,一些分不清是散文还是抒情诗的片段,夹杂着回顾往事时的议论和感慨,包括他对家乡的看法、他对传统生活的认识、对白面馒头的渴望、对天安门城楼上激情的追思。其后300页关于他事业的跌宕起伏,他如何在人才的断层中以小学文凭进入乡镇机构,如何一步步、殚精竭虑爬到他退休前的职位,如何应对几任领导的重责和不满,如何反击同僚和后辈的诋毁。同时也有相当篇幅关于他的家庭,他的婚姻、他的儿女,以及儿女的配偶、儿女的儿女,这些生活细节在方方面面都可以预料,因此其波澜起伏就像拿着显微镜看手掌心的命运纹路,你必须抑制自己习以为常的脾气,和因过分放大产生的肉感的恶心,直至它变成褶皱的地貌和螺旋状的高山。最后50页是一长段人生的总结。这一部分最具有苦心经营的形式感,要么一段有三四页纸那么长,要么只有一行,用激烈的感叹号或意味深长的省略号结尾,只有在陈述报章上剪辑下的客观真理时,他才会使用强硬的句号。开始他十分愤怒,但是越写到后来,他的愤怒越被稀释,最后,几乎是以一个圆满的人生结尾。啊,他说,仔细想想,我的人生还是做了很多贡献,对国家,对家庭,都是不可缺少的。我应该满足,更加地为大家做贡献,把我一生的经验教训写出来。
他如此沉迷于“一生”的想法,自从小说完成,无论他去哪儿,他都背上他的一生。就像他年少时曾希望与自己命运搏斗,终有一天,你会知道你在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的岁月后隐藏的东西。很难明白,这种领悟让人到底是更不幸,还是更自由。更重要的是,他心中有一些通往时代、通往首都、通往最辉煌的几座城市的管道。他虽然始终不过是一个游客,但他却以故地重游的心情,像一位自愿隐居的乡绅,谦卑而倨傲地,将自己放在了卷轴的中心。一个老人——此时,此地,此生。
回到石家庄,他把事情的经过跟儿子儿媳讲,儿子儿媳都不同意他出书。背转身还听见两人嘀咕。儿子说,费这些钱干什么,家里的事花钱印给别人看,可不可笑。儿媳说,你爸就是闲的,越琢磨越不知道自个儿是谁。就连他亲爱的孙子,也没有对家祖的大作表现出任何兴趣,吃着饭就蹲在电视旁边了。店里还经营石材,有朋友急着拿货。晚上他们给墓碑刻字,先清理了碑面,粉笔排版,让他数数上面有几个字。他再要和儿子儿媳谈出书的事,就只听见电镀磨头刺耳的呲呲声。石头是沉默的,它并不知道人们要在它身上凿出什么字。幸亏人们的姓名也如此简陋,那一小段生平,也不会造成工序上的任何困难。接着便是福荫子孙、怀念、哀思等。但是在老人眼中只觉得愤懑和凄凉。
他一气之下一个人回了县城,把自己存成三年五年的定期取出,化零为整。他付了钱给出版社,期待很快看见他一生的成果,但是书稿到了出版社,一审编辑拖了大半年,不愿意过审,二审编辑看了前30页陷入崩溃,于是稿件被转给实习生校对,很快实习生也不再出现,带教老师联系她时,实习生称自己已经受到不可逆的精神伤害,正在图书馆养伤。一审和二审编辑一起找到副总编,宁愿退钱也不想出这本书,认为出这本书会严重损害出版社的声誉。副总编觉得奇怪,拿到书稿,看了两宿,同意他们的看法。但是呢,出版社社长和老人是同乡,不知道怎么攀扯上了。退稿后没几天,社长大人发话,既然人家辛辛苦苦写了,也不容易,就给人家出了吧。编辑们愤怒不已,私下议论。副总编说,H作家也在我们这儿出书,可能他们都认识吧。一审编辑抗议,这算什么,我们这里又不是河北作家俱乐部。副总编说,你既然通读过了,也不要再折腾了,直接出吧。二审编辑帮腔,反正也不会有别人买书看,就算买了也不信他能看完。一审编辑撇嘴,我不想当他的责编,不然我梦中都要撞墙。副总编说,你写一个书面的审稿意见,万一出版了被人嘲笑,你就以此为据自我保护。一审编辑一听,更加沮丧,觉得这事很可能发生,说,这有什么用,书上还不是写我的名字。一审编辑说着望向二审编辑,选题是你定的,我把责编让给你。二审编辑连忙躲开,别赖我呀,我知道它差,哪知道它这么差。副总编说,这样,你们俩各取个假名,一个责编一个策划,两个人都别跑。两人回到办公室,一人取了假名叫张文,一人取了假名叫王语,美编听说了,也取了个假名,叫李多彩,这几个名字印在封底,颇有民国文人匿名登报风范。
出版社寄了样书给B老师,请B老师写一两句推荐语。B老师倚着手推车,蹲地上拆开信封,一看到书名,不觉失笑。B老师装作没看见,过了半个月,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宽厚的B老师勉为其难,略一思忖,一挥而就:这是一本现实主义的力作,同时融会了现代主义的手法,表现了真实与破碎、朴拙与谵妄、过去与未来,几乎无法用言语称赞。读完这本书,你很难不对它产生深刻印象。
责任编辑:梅头脑
作者暂无likerid, 赞赏暂由本网站代持,当作者有likerid后会全部转账给作者(我们会尽力而为)。Tips: Until now, everytime you want to store your article, we will help you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In the future, you can store it in Filecoin network using your own filecoin.
Support author:
Author's Filecoin address:
Or you can use Likecoin to support auth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