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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远征满足了爱因斯坦的两项检验条件,而且,W.W.坎贝尔在 1922 年 9 月的日食期间再次予以了证实。正是爱因斯坦在科学上的一丝不苟,使得他拒绝承认自己的理论是有效的,除非第三项检验条件(“红移”)得到满足。1919 年 12 月 15 日,他写信给埃丁顿说:“如果事实证明,大自然中并不存在这一现象,那么,整个理论就不得不放弃。”事实上,“红移”现象在 1923 年被威尔逊山天文台所证实,而且,打这以后,相对论的实验证据稳步积累。其中,一个最引人注目的实例是 1979~1980 年发现的类星体的引力透镜效应。而在当时,爱因斯坦在专业上的英雄气概就得到了人们的赞赏。在年轻的哲学家卡尔·波普尔和他在维也纳大学的朋友们看来,“对我们来说,那是一次伟大的经历,对我的智力发展拥有持久的影响。”他后来写道:“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爱因斯坦自己明白无误地声称,如果自己的理论经不住某些检验,他会认为这一理论根本站不住脚……这样一种姿态,截然不同于马克思、弗洛伊德和阿德勒的教条主义,至于这些人的追随者,那就更不用说了。爱因斯坦一直在寻找关键性的实验,这些实验即使符合他的预言,也决不意味着他的理论就站得住脚;正如他最早强调的那样,只要有一次不符合,就足以证明他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科学态度。”
爱因斯坦的理论,以及埃丁顿为验证这一理论而进行的那次大肆宣扬的远征,在1919 年激起了全世界的巨大兴趣。无论是此前,还是之后,都不曾有哪一次科学验证占据这么多的头版头条,成为一个广为谈论的话题。从 6 月开始,一直到 9 月在伦敦皇家协会的一次人头攒动的会议上正式宣布这一理论得到证实,其间,人们的紧张情绪稳步增长。在 A.N.怀特海(他当时在场)看来,那就像一出希腊戏剧:
我们就像合唱队一样,纷纷对一次至关重要的事件发展过程中所揭示出来的命运裁决发表评论。整场演出充满了戏剧色彩——传统的仪式,以及背景上悬挂的牛顿画像,无不提醒我们:眼下,在两百多年之后,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归纳将接受它的第一次修正……思想领域的一场伟大冒险终于功德圆满。
打那以后,爱因斯坦便成了一个全球英雄,全世界每一所著名大学都邀请他去讲学,他走到哪儿都被人群所包围,他那怅然若失的面容被成千上万的人所熟悉,那是心不在焉的自然哲学家的典型模样。他的理论所带来的冲击是直接的,而且越来越不可估量。不过,这正好说明了波普尔后来提出的所谓“非预期后果律”。有无以数计的著作,试图清楚明白地解释广义相对论如何修改了牛顿的观念,以及它如何发挥作用,对普通的凡夫俗子来说,牛顿的那些观念构成了他们对周围世界的理解。爱因斯坦本人这样总结它:“就其最宽泛的意义而言,‘相对论’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一切物理现象都具有这样一个特征,它没有给‘绝对运动’概念的引入提供任何基础,或者换一个更简短但并不那么准确的说法,就是:不存在绝对运动。”许多年后,巴克敏斯特·富勒给日本艺术家野口勇发去了一封著名电报,用 249 个单词解释了爱因斯坦的关键公式,堪称简洁凝练的杰作。
不过,对大多数人来说,大量使用直线和直角的牛顿物理学十分容易理解,可如今,相对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模模糊糊的不安之源。按照人们的理解,绝对时间和绝对长度已经被废黜了;运动是曲线的。突然之间,天体运动当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正如哈姆雷特所悲叹的那样:“这个世界脱节了。”这就仿佛不停旋转的地球脱了轴,在一个不再符合惯常度量标准的宇宙中漫无目标地漂泊。1920 年代初,第一次在通俗层面上流传着这样一个信念: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绝对的东西:时空,善恶,知识,尤其是价值。人们错误地,大概也是不可避免地把相对论跟相对主义混为一谈。
对于公众的误解,最痛苦的莫过于爱因斯坦本人。不停地宣扬和误解让他困惑不已,而这些似乎都是他的工作所促成的。1920 年 9 月 9 日,他写信给他的同事马克斯·玻恩说:“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个碰到什么都变成黄金的人,我现在也是这样,跟我有关的一切都成了报纸上小题大做的话题。”爱因斯坦不是一个遵循教规的犹太人,但他承认有一个上帝。他热情地相信对与错的绝对标准。他的专业生活奉献给了不懈的寻求,不仅寻求真理,而且寻求确信。他坚持认为,这个世界可以分为主观领域和客观领域,客观部分必定能够给予精确的陈述。在科学意义(而非哲学意义)上,他是一个决定论者。在 1920 年代,他发现,量子力学的测不准原理不仅让人无法接受,而且令人厌恶。终其余生,直至 1955 年去世,他都一直尝试着把物理学固定在统一场论中,试图借此驳倒量子力学的理论。他写信给玻恩说:“你相信有一个掷骰子的上帝,而我相信,在一个客观存在的世界上,在一个我试图以胡思乱想的方式去加以掌控的世界上,有完美的规则和秩序。我坚定地相信这一点,但我也希望,有人能够发现一条比我凭运气找到的方法更加实际的途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更加坚实的基础。”但爱因斯坦没能研究出统一场论,不管是在 1920 年代,还是之后。他在有生之年目睹了道德相对主义(这在他看来是一种疾病)成为社会流行病,正如他在有生之年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个要命的公式导致了核战争的出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说,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是个头脑简单的钟表匠。
爱因斯坦作为一个世界级名人在 1919 年的出现,引人注目地说明了科学创新者对人类的双重影响。他们改变了我们对物质世界的认知,增强了我们对它的掌控。但他们也改变了我们的思想观念。第二个影响常常比第一个影响更激进。科学天才对人类的影响,善也好,恶也罢,远远超过任何政治家或军阀。伽利略的实证主义创造了 17 世纪的自然哲学躁动,而后者正是科学革命和工业革命的先声。牛顿的物理学构成了 18 世纪启蒙运动的框架,也促成了现代民族主义和革命政治的产生。达尔文“适者生存”的观念,无论对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观念,还是对于造就了希特勒主义的种族主义哲学,都是一个关键性的因素。事实上,达尔文观念的政治和社会后果至今依然在塑造着我们自己,正如我们将在本书中看到的那样。公众对相对论的反应也是如此,它是 20 世纪历史进程的主要影响力之一。它是一把刀子,被它的创造者漫不经心地挥舞着,帮助割断了社会的缆索,使之漂离了传统的停泊地:犹太-基督教文化的信仰与道德。
相对论所带来的冲击,与公众对弗洛伊德学说的接受几乎同时,这使得它的冲击格外有力。到埃丁顿证实爱因斯坦相对论的那个时期,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已经 50 多岁。他真正原创性的工作大部分是在世纪之交完成的。《梦的解析》(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早在 1900 年就出版了。在医学和精神病学的专业圈子里,他是一个颇有争议的名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他就已经建立了自己的学派,并与他最重要的弟子卡尔·荣格发生了一场轰动一时的学术争论。但直到战争结束,他的观念才开始作为通用货币流通开来。
弗洛伊德学说流传开来的原因在于,旷日持久的堑壕战使得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由于压力所导致的精神紊乱的病例上:人们通俗地称之为“弹震症”(shell-shock)。一些出身军事世家的名门子弟志愿当兵服役,作战英勇,屡建功勋,突然间精神崩溃了。他们不可能是胆小鬼,也不是疯子。在治疗精神疾病上,除了像吃药、恐吓或电击疗法这些“英勇”的方法之外,弗洛伊德早就以精神分析的方法,提供了另外一种选择。前面说的那些治疗方法一直被大量使用,随着战争艰难地持续,所谓“治愈”变得越来越短命,剂量也就越来越大。当电流增加的时候,病人要么被治死了,要么宁愿自杀,也不愿像宗教裁判所的受害者那样勇敢面对。战后,亲属对病人在军事医院,尤其是维也纳总医院的精神病科所遭受的残酷折磨怒不可遏,从而导致奥地利政府在 1920 年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委员会请来了弗洛伊德。由此所导致的论战,尽管不了了之,却让弗洛伊德获得了他所需要的世界性名声。从专业上讲,1920 年对他来说是突破之年,那一年,他的第一家精神病诊所在柏林开张,他的弟子和后来的传记作者欧内斯特·琼斯创办了《国际精神分析杂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sycho-Analysis)。
但更加引人注目,从长远来看也更加重要的是:突然之间,弗洛伊德的著作和观念被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所发现。正如哈夫洛克·埃利斯当时所说的那样,弗洛伊德不是个科学家,而是个伟大的艺术家;这话让大师颇感愤怒。经过 80 年的实践检验,总的来说,他的治疗方法被证明是代价高昂的失败,只适合哄哄那些闷闷不乐的家伙,而不是治疗有病的人。如今我们知道,精神分析的核心观念在生理学上毫无根据。事实上,在弗洛伊德阐述这些方法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发现孟德尔定律和染色体遗传理论,还没有认识到先天性代谢缺陷,也不存在激素和神经刺激机制,这些东西联合起来证明他的治疗方法是无效的。正如彼得·梅达沃爵士所指出的那样,精神分析有点类似于催眠术和颅相学:它包含彼此孤立的真理碎片,但整个理论是错的。此外,正如年轻的卡尔·波普尔当时非常正确地指出的那样,弗洛伊德对待科学验证的态度完全不同于爱因斯坦,而更像马克思。他在阐述自己的理论时,不是使用经得起实验检验和反驳的具体内容,而是使之包罗万象,很难检验。而且,就像马克思的追随者一样,每当看上去能够驳倒其理论的证据出现,他就修改自己的理论,以迎合这些证据。因此,弗洛伊德的信念主体需要连续不断地扩张和渗透,就像一套处在形成时期的宗教体系。不难预料,像荣格那样的内部批评者总是被当作异议者来对待;而像哈夫洛克·埃利斯那样的外部批评者则被视为异教徒。弗洛伊德身上透露出了 20 世纪最糟糕的意识形态救世主的迹象——他有这样一种持续不断的趋势:把那些与自己有分歧的人视为精神上不稳定,需要治疗。埃利斯对其科学地位的贬低被斥为“一种高度升华的抵抗”。就在他和荣格关系破裂之前,弗洛伊德写信给荣格说:“我的倾向是,对待那些表现出抵抗的同行,完全就像对待那些处在相同情境中的病人。” 20 年后,把异议者视为一种必须强制住院治疗的精神疾病在苏联十分盛行,成为政治迫害的一种形式。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弗洛伊德作品中真正的科学内容并不多,但它具有相当高的文学品质,并且富有想象力。他的德语文风极具魅力,为他赢得了这个国家最高的文学奖:法兰克福歌德奖。他的作品很适合翻译。把现有的弗洛伊德著作翻译成英文在 1920 年代成为一种产业。但是,由于弗洛伊德让自己的观念涵盖了一个不断拓宽的人类活动和人类经验的领域,新的文学作品也就不断涌现出来。弗洛伊德是个诺斯替教徒。他相信存在一个隐秘的知识结构,通过使用他所设计的一些技法,可以透过事物的表象洞察这一知识结构。梦是他的出发点。他写道,“梦与神经症状的构成并无不同。像后者一样,梦似乎稀奇古怪,毫无意义,但是,当我们借助一种技巧(这种技巧稍稍不同于精神分析中所使用的自由联想法)来仔细审视它的时候,就能从它的显在内容中得到它的隐含意义,或者说是它的潜在思想”。
诺斯替教总是吸引知识分子。弗洛伊德提供了它的一个特别新鲜有趣的例子。在一个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为自己的希腊文和拉丁文知识洋洋得意的时代,弗洛伊德对于古典的典故和意象有一种非凡的天才。他迅速领悟到了像詹姆斯·弗雷泽那样的新一代社会人类学家加诸古典神话之上的重要性,后者的《金枝》(The Golden Bough)一书在 1890 年开始面世。梦的意义,神话的作用——在这杯烈性酒中,弗洛伊德搅和进了无所不在的性的迷幻剂,这是他在几乎所有人类行为的根源中找到的。战争打开了关于性的话匣子;战后的那段时期,人们已经习惯了关于性的讨论登上媒体的大雅之堂。弗洛伊德的时代到了。除了文学天赋之外,他还有一些煽情记者的技巧。他能杜撰一些引人注目的口号。像比他更年轻一些的同时代人拉迪亚德·吉卜林一样,弗洛伊德也经常给现代语言增添一些词语和短语:“潜意识”,“幼儿性欲”,“俄狄浦斯情结”,“自卑情结”,“负罪情结”, “ 自我、本我和超我 ” ,“升华”,“深层心理学”,等等。他的某些重要观念,比如对梦进行性方面的解释,或者后来人们所说的“弗洛伊德失语”,有新鲜智力游戏的吸引力。弗洛伊德深知时事话题的价值。1920 年,在欧洲的自杀风潮余波未平的时候,他出版了《超越快乐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一书,提出了“死亡本能”的概念,很快就被人们通俗化为“死亡愿望”。1920 年代见证了宗教信仰的进一步急剧衰退,尤其是在受过教育的人当中,这一时期,弗洛伊德有很多时间在致力于剖析宗教,他把宗教看作是纯粹的人类构想。在《幻想的未来》(The Future of an Illusion,1927)一书中,他论述了人类试图缓解愁苦的下意识努力。他写道:“有相当数量的普通人,试图通过妄想改造现实,来保护自己免遭痛苦。人类的宗教必须归类为这种大规模的群体错觉。不用说,任何一个拥有错觉的人从来都认识不到这一点。”
这似乎是新时代的声音。并非第一次,一个 50 多岁的先知,长期在荒漠中备受冷落,突然间在镀金的年轻一代中找到了痴迷的听众。关于弗洛伊德学说,格外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变化多端,以及它的无处不在。对于每一件事情,它似乎都有一种新的、激动人心的解释。而且,弗洛伊德有一种特别的技巧,这就是简明扼要地总结范围广泛的学院学科中突然出现的新趋势,凭借这一技巧,他似乎以非凡的派头和专横的信心,把一些已经在精英阶层的头脑中酝酿的观念呈现出来。1920 年代初,很多知识分子发现,多年来,他们一直就是弗洛伊德的信徒,却并不知道这一点。这种吸引力在小说家当中尤其强大,范围从年轻的奥尔德斯·赫胥黎(他那部令人眼花缭乱的《克罗姆·耶娄》[Crome Yellow]出版于 1921 年),一直到忧郁而保守的托马斯·曼,对他来说,弗洛伊德就是一个“传神谕者”。
爱因斯坦和弗洛伊德对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影响更大,即将到来的和平使他们意识到,一场根本性的变革一直在而且至今依然在整个文化界发生着,相对论的观念和弗洛伊德学说既是这场变革的先兆,也是它的回声。这场变革在战前就有很深的根源。它早在 1905 年就已经开始了,当时,一场公开演说为它吹响了号角,俄罗斯芭蕾舞团的演出经理谢尔盖·佳吉列夫再恰当不过地发表了这篇演说:
我们是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结性时刻的见证者,以一种新的未知文化的名义,这一文化将由我们来创造,也必将把我们席卷而去。正因为如此,我才毫不犹疑地向着美丽宫殿的残壁颓垣,也向着一种新美学的新戒律,举起我手中的酒杯。作为一个不可救药的享乐主义者,我能表达的唯一希望是,即将到来的这场战斗不要损害了生活中的赏心乐事,死亡就像复活一样美丽,一样明亮。
正如佳吉列夫所言,野兽派的第一次展览将在巴黎举行。1913 年,佳吉列夫把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Sacre du Printemps)搬上了舞台;到那时,勋伯格已经发表了他的无调性《三首钢琴曲》,奥尔本·贝尔格发表了他的《弦乐四重奏》(作品 3 号);马蒂斯发明了“立体派”这个术语。也正是在 1909 年,未来派发表了他们的宣言,库尔特·希勒在柏林创办了他的“新俱乐部”,它是一场艺术运动的策源地,这场运动将在 1911 年首次被称作“表现主义”。1920 年代的几乎所有重要艺术人物都已经在 1914 年以前发表、展览或演出过自己的作品,在这个意义上,现代主义运动可以说是一个战前现象。但是,需要一场巨大斗争所带来的剧烈动荡,需要它所促成的政治体制的分崩离析,只有这样才能给现代主义带来它迄今为止所缺乏的激进的政治维度,并让它感知到一个已经土崩瓦解的世界,而它正是在这个旧世界的废墟上构建一个新的世界。因此,佳吉列夫在 1905 年奏响的那挽歌般的(甚至是不安的)音符引人注目地反映出敏锐的洞察力。这场变革的文化和政治两个方面密不可分,正如 1790~1830 年的革命和浪漫主义运动不可分割一样。我们注意到,1916 年,詹姆斯·乔伊斯、特里斯坦·查拉和列宁全都作为流亡者客居苏黎世,在等待他们的时机。
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现代主义在宣传的炫目强光中登上了一个似乎空荡荡的舞台。1918 年 11 月 9 日晚上,表现主义知识分子的一次会议在柏林的国会大厦召开,会议要求剧院国有化,政府补贴艺术行业,解散所有专业学会。超现实主义大概打算给予弗洛伊德的观念以视觉表达——尽管它的起源完全是独立的——它有自己的行动计划,正如未来主义和达达主义一样。但这只是表面的泡沫。更深层地看,正是相对论所导致的空间和时间的迷惑,正是弗洛伊德的性理论,在新的创造模式中被认为是典型特征。1919 年 6 月 23 日,马塞尔·普鲁斯特出版了《在少女们身旁》(à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这是一次巨大实验的开始,其实验的领域是破碎的时间和隐秘的性情绪,而这些正是人们新的关注焦点的缩影。6 个月之后,12 月 10 日,普鲁斯特被授予龚古尔奖,法国文学的重心做出了一次决定性的转移,远离了幸存的 19 世纪大师。当然,迄今为止,这样的作品还只是在一些有影响力的少数人当中流传。普鲁斯特不得不自掏腰包印行这部作品的第一卷,并以生产成本的三分之一销售它们(甚至迟至 1956 年,全套《追忆似水年华》[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每年的销售量也不足 10000 套)。詹姆斯·乔伊斯也在巴黎,他根本不可能在英伦诸岛发表作品。他的《尤利西斯》(Ulysses)完成于 1922 年,不得不由一家私营印刷所印行,然后偷运过边境。但它的意义并没有被人忽略。没有一部长篇小说比这部小说更清楚地说明了弗洛伊德的观念在何种程度上进入了文学的语言。也是在 1922 年,诗人 T.S.艾略特(他本人最近被认为是时代的先知)写道:它“摧毁了整个 19 世纪”。普鲁斯特和乔伊斯,这两位伟大的先驱和重心转移者,在他们无意间共享的宇宙观中都没有对方的位置。1922 年 5 月 18 日,他们在巴黎会面了,那是斯特拉文斯基的《狐狸》首演结束之后为佳吉列夫和全体演员举办的派对,作曲家和他的舞台设计师巴勃罗·毕加索也出席了这场派对。普鲁斯特此前已经冒犯过了斯特拉文斯基,他很不明智地让乔伊斯顺道搭乘他的出租车回家。这个醉醺醺的爱尔兰人告诉普鲁斯特,自己一个字都没读过他的作品,被激怒的普鲁斯特则回敬道,自己在驱车前往里兹饭店(他在那儿的夜晚随时都有约会)之前也从未读过乔伊斯的作品。6 个月之后,普鲁斯特去世,但在这之前,著名数学家卡米尔·韦塔德已经在一篇文章中把他奉为爱因斯坦的文学诠释者。乔伊斯在他的《芬尼根守灵夜》(Finnegans Wake)中用一句双关语“Prost bitte”把他给打发了。
有人认为,像普鲁斯特和乔伊斯这样一些作家(当然还包括爱因斯坦和弗洛伊德的观念)“摧毁”了 19 世纪,这个观点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异想天开。19 世纪见证了个人责任哲学——我们每个人都分别对自己的行为负有责任的观念——的高潮,那是犹太-基督教和古典世界的共同遗产。正如莱昂内尔·特里林在分析艾略特对《尤利西斯》的裁定时所指出的那样,在19世纪,像沃尔特·佩特(在《文艺复兴》[The Renaissance]一书中)这样重要的美学家完全可以把“以一束猛烈的、像宝石一样的火焰燃烧”的能力归类为“生活中的成功”。“在 19 世纪,”特里林写道,即使“像佩特那样优雅而超然的人,也可以理所当然地根据个人的生活做出成功或失败的判断。”19 世纪的长篇小说本质上都涉及个体在道德上或精神上的成功。《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不仅标志着反英雄的闪亮登场,而且标志着个人英雄主义作为想象性创造的核心元素的毁灭,以及不屑一顾地摒弃了对道德平衡和道德裁决的关切。个人自由的行使将不再是人类行为中极其有趣的特征。
这与塑造时代的新兴力量完全符合。马克思主义如今第一次小心翼翼地登上了权力的宝座,是诺斯替教的另一种形式,它声称自己能够透过事物的表象,从经验上洞察其背后隐藏的真理。马克思有一席话,引人注目地预示了我刚刚引用过的弗洛伊德的那段话,他说:“表面上看到的经济关系的最终模式……与其内在的然而却是隐藏着的根本模式有很大的不同,实际上完全相反。”表面上,人们似乎在行使他们的自由意志,做出判断,决定事件。但实际上,在那些熟悉辩证唯物主义方法的人看来,这样的个体,不管多么强大,都不过是一些漂浮物,被经济力量那无法抗拒的汹涌大潮冲来冲去。个体的表面行为只不过隐藏了他们几乎完全不知道的却又无力反抗的阶级模式。
同样,在弗洛伊德的分析中,个人良心(这是犹太-基督教伦理的核心,也是个人主义实现成功的主要发动机)被视为一种纯粹的安全装置,被集体创造出来,以保护文明秩序免遭人类存在的可怕攻击。弗洛伊德主义包括很多东西,但是,如果说它有一个本质的话,那就是对罪的描述。1920 年,弗洛伊德写道:“严酷无情的超我与服从于超我的自我之间存在着一种紧张的关系,我们把这一紧张称为‘负罪感’(the sense of guilt),文明已经通过弱化并消除这种负罪感,通过在其内部建立一个代理机构来监视它(就像在一座被征服的城市里派出一支驻军那样),从而控制了人们渴望攻击别人这样一种危险的欲望。”负罪感因此不是缺德的标志,而是美德的标志。超我或良心是个体为了保全文明而支付的昂贵代价,它在痛苦中投入的成本将会随着文明的进步而不可阻挡地增加:“先兆性的外在不幸……被转换为永久性的内在不幸,被转换为负罪感所带来的紧张。”弗洛伊德说,他旨在向人们展示:任何人性弱点都无法解释的负罪感是“文明发展中最重要的问题”。正如社会学家已经暗示的那样,就创造出那些使得犯罪和恶行变得不可避免的条件而言,社会很可能是共同犯罪的。但是,个人的负罪感是一种应当驱除的错觉。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个别犯罪;我们全都有罪。
马克思、弗洛伊德和爱因斯坦全都把同样的信息传递给了 1920 年代:这个世界并不是它看上去的那个样子。意识的经验主义感知塑造了我们的很多观念:时间与距离,对与错,法律与正义,以及社会中人的行为的特性。但意识并不值得信赖。此外,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分析,以它们各自不同的方式,联合起来侵蚀了高度发展的个人责任感以及一套既定的、客观上真实有效的道德法则的基础,而这些正是 19 世纪文明的核心。人们从爱因斯坦那里得到了这样一个印象:在这个宇宙中,一切价值衡量都是相对的,这个印象有助于证实他们对道德混乱的想象——这一想象既让人惊愕,又令人兴奋。
正如 W.B.叶芝所写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所释放出来的”难道不是“纯粹的混乱”吗?在很多人看来,第一次世界大战似乎是罗马衰亡以来最大的灾难。德国出于恐惧和野心,而奥地利则出于顺从和绝望,都是以一种其他交战国不曾有过的方式想要这场战争。它标志着德国哲学中悲观主义浪潮的顶峰,这是战前时期它最显著的特征。德国的悲观主义与美国、英国、法国甚至还有俄国在 1914 年之前的那十年建立在政治变革基础上的乐观主义形成了鲜明对比,它不是知识界的财产,而是在德国社会的每一个阶层(尤其是顶级阶层)中都可以找到。在这场大决战爆发之前,贝特曼·霍尔维格的秘书和亲信库尔特·里茨勒就发出了有点阴郁的音符,他的主人正是以这样一种态度把德国和欧洲领入了深渊,里茨勒说:“总理预料,战争——不管它的结果如何——必将导致现存一切的连根拔除。现存的这个世界已经非常过时,没有理念。”7 月 27 日,他写道:“在劫难逃的厄运比高悬于欧洲和我们这个民族头上的人的权力更大。”贝特曼·霍尔维格和弗洛伊德出生于同一年,他仿佛就是“死亡本能”的化身,而后者正是在那个恐怖的十年结束时杜撰出了这个词。像大多数受过教育的德国人一样,霍尔维格也读过 1895 年出版的马克斯·诺尔道的《退化》(Degeneration),并熟悉意大利犯罪学家切萨雷·龙勃罗梭的退化理论。不管有没有战争,人类都在不可避免地退化;文明正在朝着毁灭迈进。这样的观念在中欧早已是陈词滥调,为人们认可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的《西方的衰落》(Decline of the West)铺平了道路,而这本书碰巧出版于 1918 年,当时,那场预言中的自杀已经实现。
再往西边,在英国,约瑟夫·康拉德(他本人是个东欧人)是反映这种悲观主义的唯一一位重要作家,他围绕这一主题创作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长篇小说:《诺斯托罗莫》(Nostromo,1904),《密探》(The Secret Agent,1907),《在西方眼睛下》(Under Western Eyes,1911),《胜利》(Victory,1915)。这些绝望的政治布道词,披着小说的外衣,宣扬了一个预言,托马斯·曼将在 1924 年以他的《魔山》(The Magic Mountain)一书向中欧宣布这一预言,正如他两年后在《密探》德译本的序言中所承认的那样。在康拉德看来,这场战争只不过证实了人类困境的不可救药。从 60 年后的视角去看,一定有人说:康拉德是那个时代唯一其远见在每个细节上都依然清晰而真实的重要作家。他把马克思主义斥为恶毒的胡说八道,肯定会产生令人恐怖的暴政;而弗洛伊德的观念不过是一种“魔法秀”。这场战争证明了人的弱点,但在另外的方面,它不会解决任何问题,也不会产生任何东西。庞大的改革计划,包治百病的万灵药,一切“解决办法”,都是虚幻的。1922 年 10 月 23 日,康拉德写信给伯特兰·罗素(罗素不久前在他新近出版的一本书《中国问题》[The Problem of China]中提出了一些解决办法),他在信中坚持认为:“在任何人的书里或谈话中我都找不到任何东西足以对抗我根深蒂固的感觉:人类居住的这个世界在劫难逃……对中国人来说,对我们其余的人来说,唯一的疗救之道是内心的改变。但看看过去 2000 年的历史,没有太多的理由指望这种事情,就算人已经开始飞……他也不可能像鹰那样飞,他只能像虫子那样飞。”
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康拉德的怀疑论在盎格鲁-撒克逊的世界十分少见。有人把战争本身看作进步的一种形式。H.G.威尔斯在一本名为《终结战争的战争》(The War That Will End War)的书中宣布了这一观点。但是,到了停战的时候,维多利亚时代的人所理解的那种意义上的进步,就像某种连续不断的、几乎是不可阻挡的事物一样,也彻底消亡了。1920 年,伟大的古典学者 J.B.伯里在《进步的观念》(The Idea of Progress)一书中,宣布了它的死亡。“一种新的观念将会篡夺人类指导观念的位置……进步本身难道没有暗示这样一个观点吗:作为一种学说,它的价值仅仅是相对的,只不过是相对于某个不是很先进的文明阶段而言。”
题图、长题图来自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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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勇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他是中国近代史学界比较早地关注现代化史研究的学者之一,代表作有《梁漱溟评传》、《中国现代化历程》和“晚清四书”《觉醒》、《维新》、《国变》、《革命》等著作。其中,“晚清四书”的出版人即是许知远。
马勇在对谈中说到不能简单说学历史的就一定写得好,没学历史的就一定写的差,在梁启超传记的写作中,只有许知远和解玺璋具有媒体行业的从业经历。“历史本来就是主观性很强的,历史学家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才敢说一句,历史学不仅要有材料还要有想象和感觉,不然就是编大事记了”。
李翔曾是多家知名报纸杂志的主管编辑,包括《彭博商业周刊》、《时尚先生》和《财经天下》周刊等杂志。2016 年时李翔开始与罗振宇团队合作筹划自己的产品,现为罗辑思维旗下应用“得到”《李翔商业内参》的内容主编。
“梁启超正盯着我”,许知远在自序中这样解释了自己为梁启超作传的直接原因。2013 年时,37 岁的许知远发现自己厌倦了新闻业,他在旧金山的城市之光书店看到了梁启超与印度诗人泰戈尔和阿富汗思想家哲马鲁丁·阿富汗尼并列在一本书的封面。照片上梁启超三十出头,刚经历了历戊戌变法的失败,却依然在海外寻求帮助以想办法再建立自己理想中的中国。在“被这样的眼神击中”后,许知远开始为梁启超作传,他想以此追溯近代中国的转型,“它肯定足够辽阔与深入,也与我的个人经验紧密相连。”
这样的个人经验主要是指梁启超从事新闻业的经历,许知远认为梁启超事中国新闻业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人之一,他为《时务报》担任主笔的经历会让许知远产生亲切感。而许知远刚开始写作时也正是 2014 年他拿到一笔钱决定做单向空间创业的开始,彼时的他背负着很多由创业带来的烦恼,他说自己常常带着现实的很多焦虑躲到了写作中去。也是在这个过程里,为梁启超作传则成为他“避难所”一般的存在。
关于梁启超的传记许知远打算写三本,《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只是其中的第一卷而已。许知远曾这样表达自己对此书的期许,“我希望这三卷本的传记成为一部悲喜剧、一部近代中国的百科全书。我期望它能复活时代的细节与情绪,展现出几代人的焦灼与渴望、勇气与怯懦。”
Q:记者和观众提问
李菁:为什么是梁启超?虽然你在序里面用很戏剧化的描述说你跟他在对视当中你找到了一种感觉,一种顿悟。如果橱窗里你看见的是别人呢?如果是鲁迅、胡适呢?你想写一个长的,一个宽广的时代的一个东西,正好碰到梁启超吗?
许知远:我觉得还是跟我从事新闻业有关系,因为我毕业之后就做新闻记者,在这个行业里,梁启超是最重要的一个人,他等于是现代新闻业的开创者。梁启超当时也是作为主笔,可以说跟他那个时候就有同感。写这本书,很大原因是因为我个人的一个弱点,我对规模的迷恋,我对自由的向往,我喜欢非常厚的书。对规模的迷恋是一个粗俗的标志,可能也是匮乏的标志。所以我的内心有这种规模的理念。在我写的过程中,我确实知道了规模的好处,规模可以容纳非常多的东西,可能跟我的阅读习惯有关系,我很庞杂,没有受很好的阅读训练,混乱而且庞杂。
李菁:那你不觉得到了一定规模,你的混乱和庞杂会成为一个缺点吗?
许知远:所以当规模足够大的时候,混乱和庞杂会变成生命力。所以我觉得梁启超的转型,他介入思想生活、学术生活、政治生活,所有的机构的建立,然后由19世纪末晚清帝国到民国的建立,他设计了所有的领域,他是一个强烈的自我更新者。
李菁:这个写作的风格也是你第一次涉足的,因为你用大量的这种注,然后可能希望让大家知道你每一段都是有严格的一个出处的,非常规范,相反我觉得牺牲了一定的可读性,因为你大段引用,实际上是与你相对熟悉的这样一个酣畅淋漓的主观的表达是有一些冲突的,跟你的传统是有一点相悖的,所以我想知道你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主观的改变?是不是有意识的一个改变?
许知远:有三点,一是确实是我年纪大了,我没法像20岁年少轻狂了。
第二,我确实想让读者,包括我自己进入那个历史情境,如果你把当时的语言,当时的表达方式全都白话的话,实际上你就错失了去理解当时情境的感觉,他们是这样写作,他们这样讲话,他们绕来绕去,失去了这样一种质感,我认为这种质感很重要。
第三,出于某种意义上自卑嘛,我没有写过学术书,我是学微电子的,我要写一本这样的书,我一定要显得像做学术一样,而且我特别迷恋这种角度,我是没写过有注脚的书,我就觉得我要写一本这样的书。然后就是所以我想证明我是可以写注脚的,我觉得仅仅是这样的。
李菁:马老师,您作为一名近代史学者,梁启超说起来都很熟悉,但实际上自己想起来有很多东西又觉得很模糊,包括我本人看了许知远的书,很多细节还没有那么明晰。我想知道从历史学家来说,梁启超是一个显学吗?
马勇:显学算不上,应该算是近代史重要的人物之一,可以这么讲。但现在写梁启超的传记不超过10本,所以可做的空间还有很多。
李菁:作为历史学家来写梁启超和作为一个许知远这样的网红写梁启超,我其实本来想问一下许知远,因为你现在的身份比较多,你觉得哪一个身份更符合?
许知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写三卷本吗?我就想证明我不是一个网红。
马勇:其实我跟他聊过几次,我本来期望他能够写得很不一样,能够很洒脱地把这个内容都写出来。因为他和梁启超经历上有很强的相似之处,对家国情怀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我觉得到目前为止所有的这么几本梁启超传当中能够写出完全不一样的,就像梁启超写李鸿章一样。
李菁:梁启超写李鸿章那个太薄了,不能满足他对体量的要求。
马勇:梁启超的文字能够吸引人,而许知远这里面大量的引文和注释,原来我担心会很影响了阅读。但刚才几段一读,我在旁边给他讲,能够诵读的人,在当代中国已经很少了,写完之后能够敢让别人读,或者自己读起来的文章很少了,现在真正讲究韵,讲究气的真的是很少了。
能写出自己的特色,和纯粹的历史专业的人写还是有不一样的一个示范。当然历史学家肯定不会追求文字,肯定不会追求形容词加一个形容词,然后中间顿掉,就是带有感情的文字,可能历史学和这有个差别。但是我觉得他写的梁启超,就应该写出一种感情,写出这种感觉。他写出这种特色来,我觉得有差别,但也有很多的相似之处。
李菁:那在这本书里面,有没有您以往没太注意到,或者没有发现的一些新的一些史料之类的?
马勇:出版的时候我就讲了,你的注释用尾注还不用脚注,有些细节我都不知道,我再去往回找,我看了之后,我就觉得,当然这个阅读就是我们可能每个人不一定能够真正完全阅读完。对于一些细节(有了解),因为他的观察视角和我们不一样,他的观察视角和我们之前有很大的差别,他对一些人际之间的分析,我觉得在这里面很受启发,家庭人际关系,朋友圈的人际关系,这里面做了很多的分析。人物关系写完之后,可能会使近代的历史的图景会有所改变,就是这一点可能在我们过去的这个梁启超的传记当中,没有这么凸显出来。
李菁:如果马老师这么说,那些脚注或者是尾注,其实对你来说,这种写作是不必要的,那你在第二卷当中会很大调整吗?你的第二卷已经开始进入写作了吗?
许知远:第二卷注可能会更多吧!马老师讲的我部分同意,部分不同意,我觉得,我比梁启超写文章写得好啊!
李菁:好在哪里?
许知远:梁启超的太飘了,而且他没有真正构成一个真正的叙事感,他只是一个传记的开创者,但并不代表着他写得多么好,非常不负责任地说一句,我觉得我将建立起新的传记的传统,阅读的流畅性和史料的解读,是可以结合在一起的,当然我可能没有做到最好,但基本上也很好了!只不过我对古文不熟悉,因为梁启超的东西都是古文。我的注脚不会减少,而且我很希望它会成为传记写作的一个规范,我觉得它是一个新的典范。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马勇:我不是反对,我不是讲注释多与少,我只是想说,怎么说呢?就是影响你的那个流畅,等你三本都写完了,可能在那个时候会一鼓作气再写一个简本出来,我是讲这个意思。
李菁:我想知道,你这次是许知远特别邀请你来的,作为好朋友来发表一些看法,从这本书里面,你觉得他完成了他自己期望的转型了吗?
李翔:我刚才一直在想,我的定位是什么?应该扮演他的忠实的捍卫者,崇拜者。我应该说不应该说是第一时间吧,但至少也是把这本书第一批完整看完的读者吧!我还是蛮认同他的,因为我们之前是同事,在《经济观察报》的时候,我是他的实习生,他在报纸上的文章我看过很多,包括他的书我也读过。
我觉得他这个书是一个加长版的许知远,确实他的整个耐心,叙事方法、叙事节奏确实都是在进步的,如果你想要深入某一个人物,某一个事件背后,其实是需要很多耐心的,长达 5 年的耐心写一本数还不够吗?特别棒!
李菁:这么多的历史学家的著作,给没给你一些困扰?因为我自己写东西的时候会觉得有时候资料太多了反而掉在里面了,你会对自己的能力,或者有时候会觉得力不从心吗?你对自己能完成这个作品有没有怀疑过?
许知远:书刚刚印出来的时候,我还挺意外的,还真写出来了,真出版了!因为我很少重新看自己写的东西,翻了一下,那么多注脚,都不知道我怎么抄了这么多东西。我在写了三四年的过程当中,经常陷到那个里面,我找不到方向,我觉得非常无聊,对于我来说。幸好,平时还有机会见到黑木瞳这些人,可以缓解一下。确实史料给我带来很多的问题,你把它拼不成逻辑,它是几层的困扰。
只有在偶尔的时刻,我感觉到灵光乍现的一刻,比如说将梁启超逃亡的过程,那是我从晚上十点多写到凌晨四点多写完的,写了六个小时,我觉得我大脑都在燃烧,我整个人都在烧起来的感觉,就不知道怎么办,但我大部分时候是非常无聊和枯燥的。
而且我写完了之后也感觉不满意,但是我想说,在你写作的时候,你的这个编辑一定要非常没有原则,非常不负责任,除了鼓励,不知道任何话,就只有这样的编辑才能促使一本书的完成。
李菁:我一直在想,其实我们都不是这个专业的写作,在历史学里面,不是一个专业的写作,我想请教您的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受过这种严格的历史学训练,无论是在找材料,还是在一个叙述方法上面。比如说对这一类的这种写作,您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它的优点在哪儿?它的问题可能会出现在哪里?
马勇:我个人觉得,近些年非专业的写作,其实对于历史学有很大的冲击和贡献。因为历史本来就是一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非专业的,他学的是微电子,不是学中文的,不是学历史的,其实也不是,或许应该说是跨专业,因为历史学本身也是一个多角度的。我可以这么讲,在之前的这些梁启超传记写作当中,只有许知远和解玺璋老师有媒体从业经历,有这个经历和没有这样的经历对于理解传记,是不同的。不能简单的说学历史的就写得一定好,没学历史的就写得一定差。
李菁:你说说你这本书里,你是有一个什么新的史观在带动你写这本书吗?
许知远:我觉得,首先我觉得我很多的工作,我很努力把它还原成人的故事,因为我们很多历史写作,人是消失的,缺少他个人的成长故事。然后我很着力做代际的故事,更早的一代,更晚的一代,经验是很不一样的,代际之间,中国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代际是第一卷中非常显著的一个部分。包括跟下一代的代际,代际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
另外我觉得我很注重(这一点),我很想把全球的视角带到这个书里面,第一卷还不明显,到第二卷流亡到日本之后,就非常明显,我必须要描绘当时明治末年的社会,才能表达出梁启超在日本的时候的那种感受,第二卷和第三卷会非常明显地表达。还有,我很想把戏剧的感觉代入进来,我希望大家读的时候,能看到历史是充满了偶然和可能,充满了分歧、问题和争论的,我想把这个带到写作之中来的。
而且我真的是希望它是一个全景式的表达,在北京一个考生去琉璃厂买东西,去哪里买东西,去哪里吃饭,城市的面貌是样的?东方和西方的区别在哪里?这里面还写到了谭鑫培,写到了很多人,因为他们是同代,本来我想写黄飞鸿,因为当梁启超他们在公车上书,在看到想改变状况的时候,在台湾刘永福那些人,他们试图顽强抵抗日本人的到来,刘永福手下的一个军官就是黄飞鸿。我记得我看过这个史料,我以为我写进书里了,可结果没有找到,其实我是想把很多历史的命运重叠放在里面。
所以我希望大家能看到每一个人不同的命运,翁同龢在里面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物,他曾经是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又怎么淡出历史舞台,黄遵宪也是很重要的一个人物,他收到梁启超的信件,他在报纸上看到梁启超的一些新闻,他非常感伤地看着这一切的变化,我希望大家能读到很多不同的情绪,它像一个戏剧,像一个舞台,灯光照到的有时在中央,有的时候也在边缘,有的时候你就出局了,出局之后你可能又重新回来了。
李菁:你刚才谈到了舞台,我知道你的野心绝不仅仅是写一个人物,你是想通过这个人物写一个时代,写一个变迁。但同时我个人感觉,因为你的野心太多了,你想写的人太多了,舞台也写太大了,有的时候,这个主角模糊了,主角忘了是梁启超,然后大段的康有为,或者是大段的翁同龢,让我忘记了这是写梁启超的书了,我以为是看了戊戌变法的书了,你感受到这种矛盾了吗?是因为资料受限吗?
许知远:在这个历史当中,可以说关于梁启超的记载很少,但你不勾勒他的语境,不勾勒那个环境,很多事情你是没有办法带动出来的。因为过去没有这些史料,他也不是重要人物,所以记载很少。
李菁:我感觉他就是被遮蔽在康有为的下面了。
许知远:他就是被遮蔽在康有为的下面了,因为相关的他的史料的确是很少。
李菁:我想,这几年许知远的身份也发生很大的变化,台前幕后也比较多,又是书店的老板,著名视频节目主持人,然后又是作家,你对他现在的这个状态,或者这个呈现出来的感觉怎么看?
李翔:其实我觉得蛮奇怪的,为什么很多人觉得许知远在最近3年才变得有名呢?在我印象中,他最有名的时候是2004年、2005年、2006年的时候,当时我们一起做报纸,当时发行量没有那么大,但却是有一种特别大的成就感在里面。然后我相信,包括我们出去见很多人,无论他是一个大商人,是一个校长,或者是一个投行的人,他们都会表示说,我们看过你写的文章,看过许知远写的文章,甚至能说出他写的什么内容,我印象中,那时候是他已经非常非常有名了。
反而是我觉得他做网络节目这几年吧,他只不过,我觉得可能是帮助他去抵达了一些更年轻的,我们叫用户,更年轻的用户吧,这些人可能没有读过他写的文章,但是能够通过他的提问方式,跟那些名人偶像交流的方式,看到他的思维方式,让大家看到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不是那样那样的人。我们大家可能都看到过很多的访谈节目嘛!就不是那种,就不平常,就很特别!
李菁:你觉得你的关注度是因为你文字获得的还是因为你的视频节目获得的?如果是在后者获得的,你是不是觉得会有一点讽刺?
许知远:我确实带有很鲜明的当下的情绪来写历史,梁启超其实对世界是有莫名其妙的思维方式的,他们是有很超脱的想法,我觉得我们是把他们僵化了,我觉得我做的最重要的是要把他们复活。就像有个段子说,逃亡前谭嗣同曾经跟梁启超讲过,海外华人都讲广东话,你可以鼓动他们革命,我讲讲湖南话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得留下,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这都很重要的信息。
如果不是海外华人——淘金热的那批广东人前往了旧金山、澳大利亚、北美,孙中山和康有为——怎么可能有他们的舞台?如果是一群湖南人在海外,那就没有他们的舞台了,他们无法交流,他们没有宗族关系啊!所以人的关系都是通过这些具体脉络连在一起的,但我们以往的历史书都会把这些特别细的脉络扔掉了,弄成一种僵化的概念了,我是想表达这些东西!
李菁:马老师,从历史学的角度来讲,许知远在序言里面说梁启超是被低估的一个人,您认同这种观点吗?您觉得梁启超是被世界低估了吗?他有这样的高度吗?
马勇:这个看个人对史料的理解,其实我觉得梁启超还有很多迷没有揭开,在第一卷里面,其实也有很多迷没有解开。比如这里面讲到的政变的发生,这个过程当中,其实现在,按照现在这个脉络,可能很多问题还不好解释。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怎么传导过去的?因为历史走过了,可能永远也解不开,但这里面可能有很多低估梁启超的思想,低估什么,梁启超是自认为自己是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
梁启超在近代中国转型期间,他是绝对反对这种突变,反对这种变化,暴力的变化。他大概是很早就是和严复这种接纳的渐进的改革,所以他在中国转型期间,用这种慢慢的一种变化来改变,这里大的思路,从某种意义上就是保守主义,梁启超就属于这种保守主义。我讲的好多迷解不开,最近我也在思考,就是梁启超为什么晚年回到学术?因为梁启超的兴趣绝对不在学术,梁启超的兴趣就在政治。
但是为什么回到学术?这里面有很多的解读空间。
另外,梁启超究竟在辛亥革命的时候,他究竟是什么态度?这个现在也是有很多隐隐约约的,大家感觉好像并不是一个保皇派,好像并不是清政府的加持者,关键的时候他有作为,但后来他又回避,他回避这些问题。梁启超的研究要通过不断推进才能解读他的一些这种,到目前为止的这种迷。历史是充满了很多迷,他又没有留下大批的资料,有一些历史资料里面也会有时代转型的一些内容。
究竟怎么解读这个东西,可能也不能一概而论,也有很多这种解读的空间,当然本身历史本来就是一个主观性很强的,历史学家,到了我们这样的年龄,我们才敢说一些,历史学不仅要有材料,历史学还要有想象,要有感觉,否则就是编大事记了!
李菁:你这本书的腰封,强调的是许知远的转型之作,我想问你,你想往哪儿转?转成什么样子?梁启超晚年进入到学术,你比梁启超启动得比较早,还更早一些,现在就要往这个路上走,是吗?
许知远:我是有一个计划的,我有一个后半生的计划,我这么说,是不是太那个自以为是了,但却是是事实发生,我是有一个漫长的计划,就是希望可能梁启超三卷只是我的一个开始,是我一个九卷本计划的一个开始,一个序言。我想,通过几个人物,我想理解整个 19 世纪到 20 世纪中国的转变,从一个嘉庆年间帝国最后的余晖,到鸦片战争,到 1901 年沉入到谷底,然后到寻找中国的革命,我是有这样一个很长的计划。
对我来说,这个计划就像我的一个航行的锚一样定在那里,因为我也经常会跟随那个时代飘摇,内心不确定。
其实有的时候我能够体会那样一种感觉,在写一本书,即将快要写到完结的部分的时候,就感觉好像是陪伴自己一个二十年的老朋友,突然就离去了,内心的那种感觉,我喜欢那种画面感,所以,对我来说,可能我最后写完那个画面在我脑子里已经出现了。我在等待那个时间的到来。因为我是一个,其实我本质原因,是因为我要克服我的厌倦,我是一个特别容易厌倦的人,我对所有的事情,所以我就必须找不同的事情来抵御我的厌倦,这是我最大的问题。
李菁:那我还是问一个技术上的问题,你以往的写作风格,包括在《经济观察报》,还有在写专栏的时候,我个人感觉是一种围绕个人观点的表达,都是为文风畅快来服务的,而梁启超传这个写作实际上是更回到文本上面,尽量还原梁启超这个人和他的时代,那么对你来说,哪一种表达最你是一种技术上你是觉得你更喜欢的,但是你为了克服你的厌倦所采取的这种方式。
许知远:尽管我刚才讲话会有点那个故作嚣张,或者自以为是,其实不是的。我觉得我们存在这个社会当中,我们能融入到这个当中,我也能为里面添加一小块小小的燃料或一个小小的水滴,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在共同写一本书,我就觉得我要加入所有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你的创造力,你的个人感受都没那么重要,因为你只是给大的传统中的一部分,但同时你的个人创造力又很重要,因为你必须为伟大的传统增加一点点不同的色彩,不一样的声音。
所以对于我来说,我确实在写第一卷的时候,我找到了某种召唤,这个召唤让我安静、镇定,所以我特别希望能持续这个召唤。我未来还渴望更多读者,我特别希望很多人通过这个书,或者通过阅读内容能够获得一点点的历史。这些年我们去历史化,我们去整个人文思想化已经非常严重了,我们需要建立历史感受。
如果大家都有这个感觉,我们意识到我们不是那么孤立,我们认识到之间的互相连接,我们跟世界都有密切的关系,这都成为我们生命中更充沛的力量,我们也能影响别人,我们不是孤立的生活,我们是一个共同体,应该是彼此激励的,让人感到温暖的,又彼此提醒、互相批评的这么一个共同体,我渴望那样一个时代的到来,所以它就是一个小小的水滴。
Q:我问一个特别许知远式的一个问题,就是我想知道,大家看你的节目会觉得,有的时候你的问题会让嘉宾有点尴尬。我今天见到您的本人,您现在非常自洽。您现在通过节目也好,通过写作也好,您现在的一个状态,您认为您自洽了吗?或者您可以解决您自己对这个时代的焦虑等等这样的一个状态吗?
许知远:我觉得多么愚蠢的人才会宣称自己是自洽的,人永远都是矛盾的,只是这个时代特别推崇某种伪装,哪有那么多平静的人生?人都是波涛汹涌的。所以我从来没有自洽,内心都是各种挣扎。节目中,其实我们做了很多的铺垫,谈话中有很多的铺垫,只不过铺垫的那些都剪掉了,所以,我觉得一个时代,人是矛盾的,内心是矛盾的,要不然就显得过分光滑,过分虚伪,过分不诚实了!
李菁:你似乎是这个时代很合拍,作家很红的时候,你是作家,现在网络很红的时候,你当主持人,然后你看,这个江湖上也一直没有断过你各种的绯闻,什么都没耽误。然后书也出来了,网红也当了,我也表达我的嫉妒了,这么多人来捧场你的书,用世俗的眼光,你挺成功的呀,那你焦虑什么?不自洽什么?
许知远:可能我少年时的经历,我读到的所有的人,他应该是一个反叛性的,因为我觉得反叛使人变得更有生命力,而且我觉得,对我来说,就是所有的已经获得的东西,都不重要了吧!可能也重要,但是对于我来说,至少显得是不重要的。
李菁:已经得到了,所以你不觉得重要。
许知远:如果得到了,你还觉得它重要,那得多愚蠢了,得到了就不应该觉得它是重要的了。其实你得到再多,你最后不也就喝两杯啤酒吗?人是自由的。
Q:您曾说梁启超的时代和今天的时代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说信息爆炸和多种知识的涌入,为什么您会选择一个相似的时代做“避难所”?
许知远:我们一样面临很多相似的社会转型的困惑,飞速进入了一个新的信息时代,飞速进入了个人原则化的社会,被各种各样的信息和符号所轰炸。很多转型都重合在一起时,很多人会有感觉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身份焦虑是伴随着每个人的问题。每个人似乎都能获得更多自由,但每个人又都获得了更多限制。 19 世纪末 20 世纪初的那一代年轻人也面对着很多这样的冲击和转型,对我来说他们既亲切又陌生。
所以在写作的时候有这样的空间就会觉得有很多慰藉,你看当时那个时代有那么多了不起的人物,你看到他们的勇气,还有人在作出勇敢的行动和思想上的回应。所以人不都生活在某种参照系统中,没有参照系统我们就会慌乱。我希望当下能有更多维度的参照系统,这样大家也会更多找到不同意义的支持。
Q:您的讲话中有一点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您把梁启超当成一个自我空间避难所。但另一方面您写的又是梁启超这么一个激进热烈的人,您在创作的过程中他的热情会如何影响到您?
许知远:我如果不写他我都支撑不了我创业。我想他们办那些报纸那么苦难,我就想拿这也算不了什么,我一看他也看不懂财务报表,我就觉得特别安心。他们做的很多杂志都很成功,但在财务上又是失败的,看到他们在不可控的事情下面还坚持要去行动就会很有力量。
Q:如果梁启超现在还在世,他也做一个《十二邀》或者《十四邀》,你认为,他会首选采访谁?
许知远:这个问题很有意思,梁启超最想采访谁?马老师您觉得他最想采访谁?
马勇:我觉得会是严复吧。
许知远:要是我的话,我就去采访一下慈禧太后,您老人家到底怎么想的?
Q:之前也见过许老师,今天又见到您了,我有一个小问题,因为您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你写梁启超就必须穿越回他那个时代,你就会在两个时代游离,你会不会有这种困惑?
许知远:两个时代需要彼此的了解,因为这个时代的缺失在那个时代获得一些弥补。所以我觉得,有一章我专门写上海他们当年办报的人,他们怎么吃西餐,怎么叫一些上海的青楼的姑娘跟他们一块儿聊天,他们一边喝着葡萄酒,一边吃着布丁,一边谈论着中国如何变法。
我觉得我们很像那个时代,谈论社会、谈论学术思想,而且大家愿意去理解这个事情,那肯定是我们渴望的一个时代,作为一个文人,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我把我这些渴望,未遂的志向、挫败,都转移到书写这本书里面去了。
Q:假如说过了 100 年,几百年以后,那个时候有一个年轻人,他在您的作品当中感觉您跟他的灵魂非常相似,然后写了您的传记三部曲或者九部曲,那么您希望在那个时代,你被这个年轻人在九部曲当中描述成什么样子?您希望被未来的人记住的样子是什么样子的?
许知远:我还是很负责任地说,肯定会有人写我的传记的!现在肯定不行。我觉得他可能是通过影像,通过声音,他不一定通过文字来表达。至于被记成什么样,我完全不能左右,就像如果梁启超知道我把他写成这个样子,估计他也会被气死,其实所有人都不愿意以他人以另外的一个方式去描述他。我们所有人都觉得别人不理解我,从这个意义上,当一本传记写完之后,不和传记作者产生矛盾,没有产生仇恨,这一定不是一本好书,我想我会仇恨这个年轻人,那么可能年轻人也会非常不解,你怎么会这样?但是我想说,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不仅是通过彼此理解来延续的,更是通过彼此误解来延续的。这个误解和理解都是同样重要的。
题图和未标注文图为《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新书首发现场 由活动主办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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