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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五四运动 100 周年。在中国的语境中,它既是一次反帝救亡的学生运动,也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结果。
而新文化运动,与《新青年》和它的前身《青年杂志》息息相关。
我们今天的纪念,是直接拿来:100 年前,先行者如何看世界,如何设置议题,如何推动了中国进步……
《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今天的更新文章,全部来自当年杂志。
窃以少年老成,中国称人之语也;年长而勿衰(Keep young while growing old),英、美人相勖之辞也,此亦东西民族涉想不同、现象趋异之一端欤?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如利刃之新发于硎,人生最可宝贵之时期也。青年之于社会,犹新鲜活泼细胞之在人身。新陈代谢,陈腐朽败者无时不在天然淘汰之途,与新鲜活泼者以空间之位置及时间之生命。人身遵新陈代谢之道则健康,陈腐朽败之细胞充塞人身则人身死;社会遵新陈代谢之道则隆盛,陈腐朽败之分子充塞社会则社会亡。
准斯以谈,吾国之社会,其隆盛耶?抑将亡耶?非予之所忍言者。彼陈腐朽败之分子,一听其天然之淘汰,雅不愿以如流之岁月,与之说短道长,希冀其脱胎换骨也。予所欲涕泣陈词者,惟属望于新鲜活泼之青年,有以自觉而奋斗耳。
自觉者何?自觉其新鲜活泼之价值与责任,而自视不可卑也。奋斗者何?奋其智能,力排陈腐朽败者以去,视之若仇敌,若洪水猛兽,而不可与为邻,而不为其菌毒所传染也。
呜呼!吾国之青年,其果能语于此乎!吾见夫青年其年龄,而老年其身体者十之五焉;青年其年龄或身体,而老年其脑神经者十之九焉。华其发,泽其容,直其腰,广其膈,非不俨然青年也;及叩其头脑中所涉想,所怀抱,无一不与彼陈腐朽败者为一丘之貉。其始也未尝不新鲜活泼,寝假而为陈腐朽败分子所同化者,有之;寝假而畏陈腐朽败分子势力之庞大,瞻顾依回,不敢明目张胆作顽狠之抗斗者,有之。充塞社会之空气,无往而非陈腐朽败焉,求些少之新鲜活泼者,以慰吾人窒息之绝望,亦杳不可得。
循斯现象,于人身则必死,于社会则必亡。欲救此病,非太息咨嗟之所能济,是在一二敏于自觉、勇于奋斗之青年,发挥人间固有之智能,决择人间种种之思想,——孰为新鲜活泼而适于今世之争存,孰为陈腐朽败而不容留置于脑里,——利刃断铁,快刀理麻,决不作牵就依违之想,自度度人,社会庶几其有清宁之日也。青年乎!其有以此自任者乎?若夫明其是非,以供决择,谨陈六义,幸平心察之。
《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封面
等一人也,各有自主之权,绝无奴隶他人之权利,亦绝无以奴自处之义务。奴隶云者,古之昏弱对于强暴之横夺,而失其自由权利者之称也。自人权平等之说兴,奴隶之名,非血气所忍受。世称近世欧洲历史为“解放历史”——破坏君权,求政治之解放也;否认教权,求宗教之解放也;均产说兴,求经济之解放也;女子参政运动,求男权之解放也。
解放云者,脱离夫奴隶之羁绊,以完其自主自由之人格之谓也。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非然者,忠孝节义,奴隶之道德也;[德国大哲尼采(Nietzsche)别道德为二类:有独立心而勇敢者曰贵族道德(Morality of Noble),谦逊而服从者曰奴隶道德(Morality of Slave)。]轻刑薄赋,奴隶之幸福也;称颂功德,奴隶之文章也;拜爵赐第,奴隶之光荣也;丰碑高墓,奴隶之纪念物也;以其是非荣辱,听命他人,不以自身为本位,则个人独立平等之人格,消灭无存,其一切善恶行为,势不能诉之自身意志而课以功过;谓之奴隶,谁曰不宜?立德立功,首当辨此。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国之恒言也。自宇宙之根本大法言之,森罗万象,无日不在演进之途,万无保守现状之理;特以俗见拘牵,谓有二境,此法兰西当代大哲柏格森(H. Bergson)之“创造进化论”(L’Evolution Creatrice)所以风靡一世也。以人事之进化言之,笃古不变之族,日就衰亡;日新求进之民,方兴未已;存亡之数,可以逆睹。矧在吾国,大梦未觉,故步自封,精之政教文章,粗之布帛水火,无一不相形丑曲拙,而可与当世争衡?
举凡残民害理之妖言,率能征之故训,而不可谓诬,谬种流传,岂自今始!固有之伦理、法律、学术、礼俗,无一非封建制度之遗,持较皙种之所为,以并世之人,而思想差迟,几及千载;尊重廿四朝之历史性,而不作改进之图,则驱吾民于二十世纪之世界以外,纳之奴隶牛马黑暗沟中而已,复何说哉!于此而言保守,诚不知为何项制度文物,可以适用生存于今世。吾宁忍过去国粹之消亡,而不忍现在及将来之民族,不适世界之生存而归削灭也。
呜呼!巴比伦人往矣,其文明尚有何等之效用耶?“皮之不存,毛将焉传?”世界进化,未有已焉。其不能善变而与之俱进者,将见其不适环境之争存,而退归天然淘汰已耳,保守云乎哉!
当此恶流奔进之时,得一二自好之士,洁身引退,岂非希世懿德。然欲以化民成俗,请于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夫生存竞争,势所不免,一息尚存,即无守退安隐之余地。排万难而前行,乃人生之天职。以善意解之,退隐为高人出世之行;以恶意解之,退隐为弱者不适竞争之现象。欧俗以横厉无前为上德,亚洲以闲逸恬淡为美风,东西民族强弱之原因,斯其一矣。此退隐主义之根本缺点也。
若夫吾国之俗,习为委靡:苟取利禄者,不在论列之数;自好之士,希声隐沦,食粟衣帛,无益于世,世以雅人名士目之,实与游惰无择也。人心秽浊,不以此辈而有所补救,而国民抗往之风,植产之习,于焉以斩。人之生也,应战胜恶社会,而不可为恶社会所征服;应超出恶社会,进冒险苦斗之兵,而不可逃循恶社会,作退避安闲之想。呜呼!欧罗巴铁骑,入汝室矣,将高卧白云何处也?吾愿青年之为孔、墨,而不愿其为巢、由;吾愿青年之为托尔斯泰与达噶尔(R. Tagore 印度隐遁诗人),不若其为哥伦布与安重根!
《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目录 《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目录
并吾国而存立于大地者,大小凡四十余国,强半与吾有通商往来之谊。加之海陆交通,朝夕千里,古之所谓绝国,今视之若在户庭。举凡一国之经济政治状态有所变更,其影响率被于世界,不啻牵一发而动全身也。立国于今之世,其兴废存亡,视其国之内政者半,影响于国外者恒亦半焉。以吾国近事证之:日本勃兴,以促吾革命维新之局;欧洲战起,日本乃有对我之要求;此非其彰彰者耶?投一国于世界潮流之中,笃旧者固速其危亡,善变者反因以竞进。
吾国自通海以来,自悲观者言之,失地偿金,国力索矣;自乐观者言之,倘无甲午庚子两次之福音,至今犹在八股垂发时代。居今日而言锁国闭关之策,匪独力所不能,亦且势所不利。万邦并立,动辄相关,无论其国若何富强,亦不能漠视外情,自为风气。各国之制度文物,形式虽不必尽同,但不思驱其国于危亡者,其遵循共同原则之精神,渐趋一致,潮流所及,莫之能违。于此而执特别历史国情之说,以冀抗此潮流,是犹有锁国之精神,而无世界之智识。国民而无世界知识,其国将何以图存于世界之中?《语》云:“闭户造车,出门未必合辙。”今之造车者,不但闭户,且欲以“周礼”“考工”之制,行之欧美康庄,其患将不止不合辙已也!
自约翰弥尔(J.S.Mill)“实利主义”唱道于英,孔特(Comte)之“实验哲学”唱道于法,欧洲社会之制度,人心之思想,为之一变。最近德意志科学大兴,物质文明,造乎其极,制度人心,为之再变。举凡政治之所营,教育之所期,文学技术之所风尚,万马奔驰,无不齐集于厚生利用之一途。一切虚文空想之无裨于现实生活者,吐弃殆尽。当代大哲,若德意志之倭根(R. Eucken),若法兰西之柏格森,虽不以现时物质文明为美备,咸揭橥生活(英文曰Life,德文曰Leben,法文曰La vie)问题,为立言之的。生活神圣,正以此次战争,血染其鲜明之旗帜。欧人空想虚文之梦,势将觉悟无遗。
夫利用厚生,崇实际而薄虚玄,本吾国初民之俗;而今日之社会制度,人心思想,悉自周、汉两代而来,——周礼崇尚虚文,汉则罢黜百家而尊儒重道。——名教之所昭垂,人心之所祈向,无一不与社会现实生活背道而驰。倘不改弦而更张之,则国力莫由昭苏,社会永无宁日。祀天神而拯水旱,诵“孝经”以退黄巾,人非童昏,知其妄也。物之不切于实用者,虽金玉圭璋,不如布粟粪土。若事之无利于个人或社会现实生活者,皆虚文也,诳人之事也。诳人之事,虽祖宗之所遗留,圣贤之所垂教,政府之所提倡,社会之所崇尚,皆一文不值也。
科学者何?吾人对于事物之概念,综合客观之现象,诉之主观之理性,而不矛盾之谓也。想象者何?既超脱客观之现象,复抛弃主观之理性,凭空构造,有假定而无实证,不可以人间已有之智灵,明其理由,道其法则者也。在昔蒙昧之世,当今浅化之民,有想象而无科学。宗教美文,皆想象时代之产物。近代欧洲之所以优越他族者,科学之兴,其功不在人权说下,若舟车之有两轮焉。今且日新月异,举凡一事之兴,一物之细,罔不诉之科学法则,以定其得失从违;其效将使人间之思想云为,一遵理性,而迷信斩焉,而无知妄作之风息焉。
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士不知科学,故袭阴阳家符瑞五行之说,惑世诬民,地气风水之谈,乞灵枯骨。农不知科学,故无择种去虫之术。工不知科学,故货弃于地,战斗生事之所需,一一仰给于异国。商不知科学,故惟识罔取近利,未来之胜算,无容心焉。医不知科学,既不解人身之构造,复不事药性之分析,菌毒传染,更无闻焉;惟知附会五行生克寒热阴阳之说,袭古方以投药饵,其术殆与矢人同科;其想象之最神奇者,莫如“气”之一说,其说且通于力士羽流之术,试遍索宇宙间,诚不知此“气”之果为何物也。
凡此无常识之思,惟无理由之信仰,欲根治之,厥维科学。夫以科学说明真理,事事求诸证实,较之想象武断之所为,其步度诚缓,然其步步皆踏实地,不若幻想突飞者之终无寸进也。宇宙间之事理无穷,科学领土内之膏腴待辟者,正自广阔。青年勉乎哉!
(原载《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一九一五年九月十五日)
陈独秀(1879.10.9 - 1942.05.27 ),字仲甫,安徽怀宁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倡导者,曾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主编《新青年》和《每周评论》杂志,影响力极大,引领当时社会思想潮流。五四运动后期,他开始接受和宣传马克思主义,后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及首任总书记。主要著作收入《独秀文存》《陈独秀思想论稿》《陈独秀著作选编》等文集。
题图为电影《建党伟业》剧照 来自 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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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五四运动 100 周年。在中国的语境中,它既是一次反帝救亡的学生运动,也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结果。
而新文化运动,与《新青年》和它的前身《青年杂志》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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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吾于一室之中,悠然四顾,惟吾此身,与相对之一猫,及窗前之树,为天然品。余则上椽下席,笔砚几案,衣饰袜履,藉猫之褥,支树之橛,皆非天然所能有,概称之曰人为品,盖莫不一一皆造自人也。苟其无人,则此椽、此席、此笔砚、此几案、此衣饰袜履,与夫此褥、此橛,皆无从出现。猫则藉草,树则枕石,皆在山川云物逦迄回荡之中,生活于天造之草昧而已。纵亦有兽窜之穴,鸟筑之巢,蜂成之窠,蚁聚之垤,稍与大造争别异之观,亦止点缀于天然品之间,非能相对为物。有两大之势,有如今日人为品之耸塔于高峰,建市于平原,连樯于巨川,卦轨于大陆。一若山川云物,必待城郭舟车共组而为世界也。然则吾人言人事,所可表异于天然之界者,惟此世界相待以为组织成分之人为品而已。
吾决非崇拜物质文明之一人。惟认物质文明,为精神文明所由寄之而发挥,则坚信无疑。幸福者果何物乎?幕吾以天,席吾以地,缠藤叶于吾身,坐山石之上,歌声出金石,固何歉乎?精神完固之我,而不认为有一种高尚之幸福。但此种幸福,皆在物质备具,充养吾之精神,已使演进而有余。而后偶任吾个体之返本自适,遂有若天地甚宽,其乐反未央耳。若真在藤叶缠身之世,共幕于天、共席于地之同胞,皆苦藤叶之不供。吾缠吾身,怀宝即罪,杀身之惨,可以区区章身之藤叶,安在而能如戒约完具。盗贼屏远之人境,有晏然之山石可坐,即非出于人与人之相害。以藤叶自缠,苟焉生活之人功,岂能使蛇、龙、兕、虎敛迹深林,而多干净可坐之山石。而且歌则有思,哭则有怀,纵原人亦自有呜呜之天趣。然安在所谓声出金石者,而望简册不富、缥缃不具之人类,足生吾人代为设想之繁感。是则吾人理想中高尚之幸福,一若全发挥于精神者,亦几几乎实由物质文明伸缩之区域,为其发挥弛张之区域耳。且认识幸福于自身,由慊然不敢备物之天德,觉与物质文明之进退无关。倘推举吾为幸福之制造家,则吾将造蛇、龙、兕、虎交相腾跃之山石,而坐吾同胞于上。为尽职乎?抑将张罗设阱,驱蛇、龙、兕、虎而远行,洁灾害不生之山石以坐之乎?循此以推,将使终年露坐于山石之上,与严霜畏日,争烈于朝暮乎?抑将教之编茅伐竹,蔽山石之半,俾可朝坐而暮息,晴出而雨休乎?一一备物无休,而物质文明,遂与人类幸福,相驱而并进。于是,幸福中不能不含有巨大成分之物质文明。吾视整然吾椽,洁然吾席,对精良之笔砚,冯坚适之几案,衣饰袜履,莫不周体。慵猫藉于褥,瘦树扶于橛,吾草此文于其中,方风雨之潇潇,而吾晏如。邻之人力车夫家,大风吹折其树枝,破椽瓦而去,雨水渍床前,坐三足椅上,扶破桌,身着单衣,飒飒寒战。磨金不换于碗底,执大蒜头笔,伸表心纸作书,乞贷乡人。彼此之情状,制造幸福家,厚吾抑厚彼,若谓所予之幸福,果分厚薄,无非备物以贻吾两人者,周与不周耳。是则物质之文明,决未可于人类之幸福,有所蔑视。
物质文明者何?人为品而已;人为品者何?手制品而已。故夫手也者,一切人为品之产母也。生类万物之造作,其工具以角、以口、以足。角与口、足之外,更无别种之工具。人之初祖,立其两后足,使能支持其全体,乃以两前足转变为手。自有手而生类最良之工具,因以出世,何也?惟手之为工具,能产生他工具。若角、若口、若足,皆不能。攀枝而为杖,拾石而成斧,此产生最初简单之他工具。手能击燧或引日以取火,若角、若口、若足又不能。火之利用溥,杖且倏焉为矛,斧且倏焉有刃,由乎产生之简单他工具,又产生较繁复之他工具。于是网罟、耒耜、弓矢、舟车,以渐而备。自书契以来,经六千年之演进,于百年前十八世纪之末,尤繁复之工具,所谓蒸汽机者产生焉。蒸汽机既产生,不惟蒸汽杉角,千万倍于手之作用也,既有所谓机转之刨床者焉,他钻所不能刨者,刨床能之。又有所谓机转之钻台焉,他钻所不能钻者,钻台能之。又有所谓机转之锯座焉,他锯所不能锯者,锯座能之。不惟能刨、能钻、能锯,扩张无限之力量而已。而且由刨床、钻台、锯座之所刨、且钻、且锯者,能得千分万分之一之精密,决非手之所能为功也。此类之刨床、之钻台、之锯座,尽有号为机转。不过有机焉,可手摇足踏,非必尽转以汽机。惟此床、此台、此座,能具精密之机件,可手摇足踏,而功用繁富。其所具之机件,固必造自汽机。所以自汽机之产生,汽机自身,固突然而为古来未有之工具。由彼产生之刨床、钻台、锯座之类者,亦皆为古来未有之工具。盖由此等工具,皆能产生若斧、若凿、若枢、若括无数能力皆备之工具,以佐吾手之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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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今卑之无甚高论,以今东方不能备物之民,与西方备物甚富之民较,固无异由人力车夫家之短垣,以窥吾室,备物周与不周而已。其备物不周之故,推想于物之所以备,即工具短缺是矣。工具短缺之情状,普通皆有觉悟,如所谓主张推广机器制造也,所谓传布实业主义也,所谓注重科学教育也,无非间接直接,亦望增多其工具。虽然,如不能成真正工具之嗜好,普及于青年间,则所谓机器制造,所谓实业主义,所谓科学教育,皆如隔云雾而谈天际也。古之青年,负箧于外,略具自治之能力者,其箧中必有小剪,有缝针,有修脚刀,或有铁锤。今之青年则有进,于上数者之外,又有裁纸削笔之刀,有开瓶之钻,有起钉之凿,甚而至于有事孔之螺钻。此人人认为与时辰表、寒暑计、画图规尺,为青年之所必备。嗟乎!此真中国之青年,欲知他国青年之生活,正在梦中。
西国鄙谚,即眼前品物而比较文明野蛮者,以吾所闻凡三日国之文野,可以肥皂店多寡分之;二曰国之文野,可以硫酸制造所多寡分之;三曰国之文野,可以工具发售处多寡分之、三者各有其持论之目的,吾以为工具发售处尤为其母亲。肥皂之厂,硫酸之器,皆从极便利、极精密之工具,得保有廉价,保有良果,始能日以发达。正如甲生携有小剪缝针,方不至足穿裂缝之袜,裾曳垂落之纽。如乙、丙各生之去家方远,常露其窘态也。吾国昔年除张小全、王麻子之外,曾否有正式之工具店?大匠之所具,百工之所为备,或专有一匠,为特别行业,熔造于隘巷;或就普通锻铁所由求者口讲手画以指制。所可适市而求者,不出乎小剪、缝针、修脚刀、铁锤而已。间或有裁纸之刀,所谓开瓶之钻、起钉之凿、事孔之螺钻,必于洋货铺。求他物于洋货铺,吾所不忍提议,惟就洋货铺而得工具,能得其制造之母亲。得之而久之可以不复更得,此正所谓借矛攻盾者也。然中国之洋货铺,能求得机转之刨床否?能求得机转之钻台否?能求得机转之锯座否?吾恐吾之青年,既未见其制,或且未闻其名。有之,在上海闹市,方用于广东、宁波之工匠者。确有无论何种青年,当备于其家中自修之室,而乃概骇之为机器,不曰工人所用,即曰机匠所需,与社会普通青年无关。有所关涉,亦工科之青年而已。嗟乎!此真中国之青年,欲知他国青年之生活,正在梦中。
幸而世界事业演进之发达,循自然而推暨,年来工具之输人,有所谓五金店者,月推而日盛。苟其吾之青年,能联合全国青年,开一欢迎五金店之大会,而中国青年之生活,必开一新纪元。其故无他,吾所谓机转之刨床者,五金店间可以求之。所谓机转之钻台,机转之锯座,五金店且尽可以求之。节缩青年制裘、观剧、会食种种销耗无益之资,先求刨床、求钻台、求锯座,置于家中自修室中。开其手匣,有小剪、缝针、修脚刀、铁锤、裁纸削笔之刀、开瓶之钻、起钉之凿孔之螺钻,无不毕备;扪其衣袋,时辰表、寒暑计、画图尺规,亦无不具;于是,烧蒸水之玻璃瓶,蓄电气之积累机,与所谓普通斧凿若枢、若括之支架,相位置于刨床、钻台、锯座之间;复有六经三史图谱哲像,互相点缀。此等青年,方为文明之青年。此正如古人骄养之青年,其父兄夸能永给子孙之轿马,无所用其手足。遂任天生之工具,萎缩而不用。今共知以轿马废其手足,缓急之苦累无穷。所以今日无论家富轿马者,亦主张有相当运动,发展其天所赋予之工具。推而进之,今日开明人类,知欲充吾天然之工具,至于相当者,不必发高论。而普通之所谓机械品,宜人人附于天然工具之一手,皆求而有之,而后充一普通人之能力乃完。故吾不望青年为伟人,仅望青年为普通人,当求刨床、求钻台、求锯座。
吾略据英国之青年为报告。其十二三以下之青年,其自修室中,大部有玩具(toy)。所谓刨床、钻台、锯座,皆刻以木,或制以马口铁,运动之以火酒,此意焉而已。而寻常之锯钻刨凿,皆由岁时即求备于邻近之五金店。十三四至二十以外之青年,遂有模型(model)。模型之为物,则影响大矣。鼓吹此等模型之报,邑有十数;交换此等模型之古物店,市有百数;制造此等模型之工厂,资本以数十百万者,亦以十百数。此等模型之能力,所谓刨床、钻台、锯座之类者,能连结于五六匹马力、十数匹马力之汽机、油机马达以动。而广东、宁波工匠得之,能设机器巨肆于虹口、洋泾浜之间,皆常出现于彼中青年家屋内自修之室也。即借此刨床、钻台、锯座之能力,自制一半匹马力至两三匹马力之汽机、油机马达,以自牵其刨床、钻台、锯座,不仅仅倚恃于手足。亦每日下午放假以后,聚议于公园球架之旁,至寻常也。所以去吾邻居之半里,有中校焉,为生徒者七百。其中三百人,家中皆有可用机力牵引之刨床,有正式制造小物之能力。自军火立部以来,所谓爱国之青年,皆思出少力以助公家。于是于星六及星日,此三百青年者,各领枪子二百,两日中就其自修室之刨床而竟工焉。盖一中校游戏工具之所助,乃周助六万“必马"。以青年不幸而造杀人之具,此别一问题,自当特别研究。至就作工之本题能力而言,吾青年仅藏小剪、缝针、铁锤而罢者,方如具有工具之人类,与止有若角、若口、若足者相比例矣。然而英之社会,自战事发生以来,犹痛诟其青年,以为工具之教育,远不如日耳曼。日耳曼即一车夫之家,皆有一工场(Work Shop。惟用Work Shop,表意乃显。译曰工场,嫌太广;曰工作所,又嫌太狭。所谓 Work Shop ,即种种工具,如牵机之汽机、油机马达,作工之刨床、钻台、锯座等,无不格外具备,工作可以完善。)工场何物?我之青年必对曰:在裘信昌及制造局。岂曾梦见自修室中有之乎?
故吾决非崇拜物质文明者也。如稍有一毫不能打破备物以为幸福之理论,请吾青年视其手,又视文明之工具。决非工科青年,方当注重于工具者也。
吴先生稚晖,笃行好学,老而愈挚。诚国民之模范,吾辈之师资。此文竟于发热剧烈时力疾为之,以践本志之约。其诲不倦重然诺如此。全文无一语非药石。我中国人头脑中得未曾有,望读者诸君珍重读之,勿轻轻放过一行一句一字也。
独秀谨识
(原载《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一九一六年十月一日)
吴稚晖(1865.03.23 —1953.10.30),后名敬恒,字稚晖,江苏阳湖县人,近代著名文学家、教育家、哲学家、书法家。吴氏热心政治,却从不为官,早年曾主张改良,后倾向排满革命,既是近代中国传播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旗手,也是宣传三民主义的干将、国民党的重要元老。他一生致力于教育普及,提倡科学,倡导国音统一与勤工俭学,参与创办里昂中法大学,对近代教育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代表作有《盦客座谈话》、《上下古今谈》,《一个新信仰的宇宙观及人生观》等。
题图为电影《狗十三》剧照,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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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谈文学改良者众矣,记者末学不文,何足以言此?然年来颇于此事再四研思,辅以友朋辩论,其结果所得,颇不无讨论之价值。因综括所怀见解,列为八事,分别言之,以与当世之留意文学改良者一研究之。
吾以为今日而言文学改良,须从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一曰,须言之有物。
二曰,不摹仿古人。
三曰,须讲求文法。
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
五曰,务去烂调套语。
六曰,不用典。
七曰,不讲对仗。
八曰,不避俗字俗语。
一曰,须言之有物
吾国近世文学之大病,在于言之无物。今人徒知“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而不知言之无物,又何用文为乎?吾所谓“物”,非古人所谓“文以载道”之说也。吾所谓“物”,约有二事:
(一)情感 《诗序》曰:“情动于中而形诸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谓情感也。情感者,文学之灵魂。文学而无情感,如人之无魂,木偶而已,行尸走肉而已。(今人所谓“美咸”者,亦情感之一也。)
(二)思想 吾所谓“思想”,盖兼见地、识力、理想三者而言之。思想不必皆赖文学而传,而文学以有思想而益贵,思想亦以有文学的价值而益贵也;此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所以绝千古也。思想之在文学,犹脑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则虽面目姣好,虽能笑啼感觉,亦何足取哉?文学亦犹是耳。
文学无此二物,便如无灵魂无脑筋之美人,虽有(禾农)丽富厚之外观,抑亦末矣。近世文人沾沾于声调字句之间,既无高远之思想,又无真挚之情感,文学之衰微,此其大因矣。此文胜之害,所谓言之无物者是也。欲救此弊,宜以质救之。质者何?情与思二者而已。
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周、秦有周、秦之文学,汉、魏有汉、魏之文学,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学。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即以文论,有“尚书”之文,有先秦诸子之文,有司马迁、班固之文,有韩、柳、欧、苏之文,有语录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进化也。试更以韵文言之:“击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时期也;三百篇之“诗”,一时期也;屈原、荀卿之骚赋,又一时期也;苏、李以下,至于魏、晋,又一时期也;江左之诗流为排比,至唐而律诗大成,此又一时期也;老杜、香山之“写实”体诸诗(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乐府),又一时期也;诗至唐而极盛,自此以后,词曲代兴,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词之一时代也;苏、柳(永)、辛、姜之词,又一时代也;至于元之杂剧传奇,则又一时代矣。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吾辈以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浒传》视《左传》、《史记》,何多让焉?《三都》、《两京》之赋富矣,然以视唐诗、宋词,则糟粕耳。此可见文学因时进化,不能自止。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时,违进化之迹,古不能工也。
既明文学进化之理,然后可言吾所谓“不摹仿古人”之说。今日之中国,当造今日之文学,不必摹仿唐、宋,亦不必摹仿周、秦也。前见“国会开幕词”,有云:“于铄国会,遵晦时休。”此在今日而欲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证也。更观今之“文学大家”,文则下规姚、曾,上师韩、欧,更上则取法秦、汉、魏、晋,以为六朝以下无文学可言,此皆百步与五十步之别而已,而皆为文学下乘。即令神似古人,亦不过为博物院中添儿许“逼真赝鼎”而已,文学云乎哉!昨见陈伯严先生一诗云:
涛园钞杜句,半岁秃千毫。所得都成泪,相过问奏刀。
万灵噤不下,此老仰弥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骚。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诗人”摹仿古人之心理也。其病根所在,在于以“半岁秃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钞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弥高”之叹。若能洒脱此种奴性,不作古人的诗,而惟作我自己的诗,则决不致如此失败矣。
吾每谓今日之文学,其足与世界“第一流”文学比较而无愧色者,独有白话小说(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链生三人而已。)一项。此无他故,以此种小说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于《儒林外史》、《水浒》、《石头记》,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故能成真正文学。其他学这个、学那个之诗古文家,皆无文学之价值也。今之有志文学者,宜知所从事矣。
《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目录
今之作文作诗者,每不讲求文法之结构。其例至繁,不便举之,尤以作骈文律诗者为尤甚。夫不讲文法,是谓“不通”。此理至明,无待详论。
此殊未易言也。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观,其取别号则曰“寒灰”,“无生”,“死灰”;其作为诗文,则对落日而思暮年,对秋风而思零落,春来则惟恐其速去,花发又惟惧其早谢。此亡国之哀音也。老年人为之犹不可,况少年乎?其流弊所至,遂养成一种暮气,不思奋发有为,服劳报国,但知发牢骚之音,感喟之文;作者将以促其寿年,读者将亦短其志气。此吾所谓无病之呻吟也。国之多患,吾岂不知之?然病国危时,岂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吾惟愿今之文学家作费舒特(Fichte),作玛志尼(Mazzini),而不愿其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也。其不能为贾生、王粲、屈原、谢皋羽,而徒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今之学者,胸中记得几个文学的套语,便称诗人。其所为诗文处处是陈言烂调,“蹉跎”、“身世”、“寥落”、“飘零”、“虫沙”、“寒窗”、“斜阳”、“芳草”、“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累累不绝,最可憎厌。其流弊所至,遂令国中生出许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实非之诗文。今试举吾友胡先(马肃)先生一词以证之: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 么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
此词骤观之,觉字字句句皆词也,其实仅一大堆陈套语耳。“翡翠衾”,“鸳鸯瓦”,用之白香山“长恨歌”则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丁字帘”,“么弦”,皆套语也。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决不“荧荧如豆”,其居室尤无“柱”,可绕也。至于“繁霜飞舞”,则更不成话矣。谁曾见繁霜之“飞舞”耶? 吾所谓务去烂调套语者,别无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亲见亲闻所亲身阅历之事物,一一自己铸词以形容描写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达其状物写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烂调套语者,皆懒惰不肯自己铸词状物者也。
吾所主张八事之中,惟此一条最受朋友攻击,盖以此条最易误会也。吾友江亢虎君来书曰:
所谓典者,亦有广狭二义。 饾饤獭祭,古人早悬为厉禁;若并成语故事而屏之,则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简而涵义多。此断非用典不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诗,并不可写信,且不可演说。来函满纸‘‘旧雨’’、‘‘虚怀’’、‘‘治头治脚’’、‘‘舍本逐末’’、‘‘洪水猛兽’’、‘‘发聋振聩’’、‘‘负弩先驱’’、‘‘心悦诚服’’、‘‘词坛’’、‘‘退避三舍’’、‘‘无病呻吟’’、‘‘滔天’’、‘‘利器’’、‘‘铁证’’……皆典也。试尽抉而去之,代以俚语俚字,将成何说话?其用字之繁简,犹其细焉。恐一易他词,虽加倍蓰而涵义仍终不能如是恰到好处,奈何?……
此论极中肯要。今依江君之言,分典为广狭二义,分论之如下:
(一)广义之典非吾所谓典也。广义之典约有五种:
(甲)古人所设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义,不以时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虽不读书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谓为用典也。上文所举例中之“治头治脚”、“洪水猛兽”、“发聋振聩”,……皆此类也。盖设譬取喻,贵能切当,若能切当,固无古今之别也。若“负弩先驱”、“退避三舍”之类,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与之间,或可用之,然终以不用为上。如言“退避”,千里亦可,百里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乙)成语 成语者,合字成辞,别为意义。其习见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然今日若能另铸“成语”,亦无不可也。“利器”、“虚怀”、“舍本逐末”,……皆属此类。此非“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丙)引史事 引史事与今所论议之事相比较,不可谓为用典也。如老杜诗云,“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此非用典也。近人诗云,“所以曹孟德,犹以汉相终”,此亦非用典也。
(丁)引古人作比 此亦非用典也。杜诗云,“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又云:“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此亦非用典也。
(戊)引古人之语 此亦非用典也。吾尝有句云,“我闻古人言,艰难惟一死。”又云,“尝试成功自古无,放翁此语未必是。”此乃引语,非用典也。
以上五种为广义之典,其实非吾所谓典也。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上的通告
(二)狭义之典,吾所主张不用者也。吾所谓用“典”者,谓文人词客不能自己铸词造句以写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陈言以代之,以图含混过去,是谓“用典”。上所述广义之典,除戊条外,皆为取譬比方之辞。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狭义之用典,则全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谓用典与非用典之别也。狭义之典亦有工拙之别,其工者偶一用之,未为不可,其拙者则当痛绝之。
(子)用典之工者 此江君所谓用字简而涵义多者也。客中无书不能多举其例,但杂举一二,以实吾言:
(1)东坡所藏仇池石,王晋卿以诗借观,意在于夺。东坡不敢不借,先以诗寄之,有句云,“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此用蔺相如返璧之典,何其工切也!
(2)东坡又有《章质夫送酒六壶,书至而酒不达》诗云:“岂意青州六从事,化为乌有一先生。”此虽工已近于纤巧矣。
(3)吾十年前尝有读《十字军英雄》一诗云:“岂有鸩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赵主父?十字军真儿戏耳,独此两人可千古。”以两典包尽全书,当时颇沾沾自喜,其实此种诗,尽可不作也。
(4)江亢虎代华侨诔陈英士文有“未悬太白,先坏长城。世无鉏霓,乃戕赵卿”四句,余极喜之。所用赵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5)王国维咏史诗,有“狼虎在堂室,徙戎复何补?神州遂陆沉,百年委榛莽。寄语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谓使事之工者矣。
上述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处,终在不失设譬比方之原意;惟为文体所限,故譬喻变而为称代耳。用典之弊,在于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为主,使读者迷于使事用典之繁,而转忘其所为设譬之事物,则为拙矣。古人虽作百韵长诗,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与白香山悟真寺》诗,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长律则非典不能下笔矣。尝见一诗八十四韵,而用典至百余事,宜其不能工也。
(丑)用典之拙者 用典之拙者,大抵皆懒惰之人,不知造词,故以此为躲懒藏拙之计。惟其不能造词,故亦不能用典也。总计拙典亦有数类: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几种解释,无确定之根据。今取王渔洋《秋柳》一章证之: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
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
此诗中所用诸典无不可作几样说法者。
(2)僻典使人不解。夫文学所以达意抒情也。若必求人人能读五车之书,然后能通其文,则此种文可不作矣。
(3)刻削古典成语,不合文法。“指兄弟以孔怀,称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语),是其例也。今人言“为人作嫁”,亦不通。
(4)用典而失其原意。如某君写山高与天接之状,而曰“西接(木巳)天倾”是也。
(5)古事之实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往乱用作普通事实。如古人灞桥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种特别土风。阳关、渭城亦皆实有所指。今之懒人不能状别离之情,于是虽身在滇越,亦言灞桥;虽不解阳关、渭城为何物,亦皆言“阳关三叠”,“渭城离歌”。又如张翰因秋风起而思故乡之莼羹鲈脍,今则虽非吴人不知莼鲈为何味者,亦皆自称有“莼鲈之思”。此则不仅懒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
凡此种种,皆文人之下下工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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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偶乃人类言语之一种特性,故虽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之文,亦间有骈句。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三排句也。“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此皆排句也。然此皆近于语言之自然,而无牵强刻削之迹;尤未有定其字之多寡,声之平仄,词之虚实者也。至于后世文学末流,言之无物,乃以文胜;文胜之极,而骈文律诗兴焉,而长律兴焉。骈文律诗之中非无佳作,然佳作终鲜。所以然者何?岂不以其束缚人之自由过甚之故耶?(长律之中,上下古今,无一首佳作可言也。)今日而言文学改良,当“先立乎其大者”,不当枉废有用之精力于微细纤巧之末,此吾所以有废骈废律之说也。即不能废此两者,亦但当视为文学末技而已,非讲求之急务也。
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吾知必有闻此言而却走者矣。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语”之论也。(参看上文第二条下。)盖吾国言文之背驰久矣。自佛书之输入,译者以文言不足以达意,故以浅近之文译之,其体已近白话。其后佛氏讲义语录尤多用白话为之者,是为语录体之原始。及宋人讲学以白话为语录,此体遂成讲学正体。(明人因之。)当是时,白话已久人韵文,观唐、宋人白话之诗词可见也。及至元时,中国北部已在异族之下三百余年矣(辽、金、元)。此三百年中,中国乃发生一种通俗行远之文学。文则有《水浒》、《西游》、《三国》之类,戏曲则尤不可胜计。(关汉卿诸人,人各著剧数十种之多。吾国文人著作之富,未有过于此时者也。)以今世眼光观之,则中国文学当以元代为最盛;可传世不朽之作,当以元代为最多。此可无疑也。当是时,中国之文学最近言交合一,白话几成文学的语言矣。使此趋势不受阻遏,则中国几有一“活文学”出现,而但丁、路得之伟业,(欧洲中古时,各国皆有俚语,而以拉丁文为文言,凡著作书籍皆用之,如吾国之以文言著书也。其后意大利有但丁〔Dante〕诸文豪,始以其国俚语著作,诸国踵兴,国语亦代起。路得〔Luther〕创新教,始以德文译《旧约》、《新约》,遂开德文学之先。英、法诸国亦复如是。今世通用之英文《新(旧)约》,乃一六一一年译本,距今才三百年耳。故今日欧洲诸国之文学,在当日皆为俚语。迨诸文豪兴,始以“活文学”代拉丁之死文学。有活文学而后有言文合一之国语也。)几发生于神州。不意此趋势骤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当时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争以复古为高,于是此千年难遇言文合一之机会,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此“断言”乃自作者言之,赞成此说者,今日未必甚多也。)以此之故,吾主张今日作文作诗,宜采用俗语俗字。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于铄国会,遵晦时休”之类),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字;与其作不能行远、不能普及之秦、汉、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户晓之《水浒》、《西游》文字也。
上述八事,乃吾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远在异国,既无读书之暇晷,又不得就国中先生长者质疑问难,其所主张容有矫枉过正之处。然此八事皆文学上根本问题,一一有研究之价值。故草成此论,以为海内外留心此问题者作一草案。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惟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余恒谓中国近代文学史,施、曹价值,远在归、姚之上,闻者咸大惊疑。今得胡君之论,窃喜所见不孤。白话文学,将为中国文学之正宗。余亦笃信而渴望之。吾生倘亲见其成,则大幸也。元代文学、美术,本蔚然可观。余所最服膺者为东篱,词隽意远,又复雄富。余尝称为“中国之沙克士比亚”。质之胡君及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独秀识
(《新青年》第二卷第五号,一九一七年 一月一日)
胡适(1891.12.17 —1962.2.24),字适之,安徽绩溪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领袖,20 世纪中国重要的知识分子。他在思想文化和学术教育领域都有开创性的贡献,也始终坚持宏扬自由民主的理想而不辍,影响深远。历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中国驻美大使、北京大学校长及“中央”研究院院长等职。
题图为《建党伟业》剧照,来自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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