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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编辑带来的伦理与生理风险都还不可控，试图加入研究的人却越来越多。由于设备价格越来越便宜、掌握基因编辑技术专业知识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以 Crispr- Cas9 技术的普及程度最高），民间科学家正在试图通过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重新设计 DNA。
科学界最近对基因编辑技术应用担忧的讨论始于 2018 年 11 月中国科学家贺建奎公布的一项充满争议的实验。
今年 3 月，知名学术刊物《自然》发表了一篇由来自 7 个国家的 18 名科学家和生物伦理学家共同署名的评论文章，呼吁全球“暂停”人类生殖细胞系基因组编辑（即改变精子、卵子或胚胎中的遗传物质）的临床使用。
随后，在瑞士日内瓦的一场会议上，一个由 18 名研究人员和生物伦理学家组成的世界卫生组织国际专家委员会建议世卫组织目前“亟需”建立一套透明的全球登记体系以记录所有与人类基因组编辑有关的实验。
还有一批科学家则开始研究，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阻止它？
来自哈佛医学院的研究者 Amit Choudhary 今日公布了一项研究，宣布发现了两个新的分子，能够识别并绑住 DNA，Choudhary 表示这能帮助科学家在几分钟内就停下基因编辑的传播。
你可以将这种方法理解成寻找一个“开关”的过程，即使未来基因编辑技术被制成类似药丸一样的武器（此前盖茨与梅琳达基金会资助了一个让母蚊子自 11 代后开始不育的基因编辑技术，被编辑后的蚊子会将 DNA 传承给整个族群），科学家就是在找一种能够“关掉”基因编辑过程的按钮。
CRISPR 技术本身就来自于细菌世世代代与病毒对抗中进化出的免疫功能——过往的病毒将基因重复遗留在细菌的 DNA 链上，形成细菌的“记忆”，在病毒再次入侵时，指引酶等工具来消灭它。
等到病毒再次入侵并嵌入基因时，CRISPR 就能凭借此前的记录，引导相关的蛋白（CRISPR associated，Cas）把外来的基因切除掉，从而解决掉入侵的病毒。
科学家们利用了 CRISPR 精准切割的这个特性，对它重新编程，使之能切割任何生物的任何 DNA，达到人为编辑基因的目的，以改变生物原有的遗传特性、获得新性状。
早就有科学家开始寻找“反 CRISPR（anti-CRISPRs）”分子——那些在进化中能够精巧地调整 CRISPR 的酶。
最早的反 CRISPR 分子于 2013 年被多伦多大学的一名学生 Joseph Bondy-Denomy 发现。他在研究中发现一些特定的噬菌体对 CRISPR 有抵抗作用——你可以将它理解成针对 CRISPR 的抗体。这名学生目前已经是加州大学的教授，也继续从事为基因编辑寻找开关的研究。
加州大学教授、基因治疗法 CRISPR-Cas9 联合发明人詹妮弗·杜德纳（Jennifer Doudna）从 2016 年就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她担心基因编辑会带来像原子弹一样的后果，在一朵巨大的蘑菇云中让世人知道它的威力。在著作《创造的裂缝（ A Crack in Creation ）》中她写道：“在大灾难发生之前，我们这些关心这个问题的科学家能否阻止它发生？”
相比起研究 CRISPR 技术的科研力量，研究如何抵抗、停止 CRISPR 的要少得多。但是目前已经有超过 40 个反 CRISPR 分子被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来自杜德纳的实验室。
Choudhary 新发现的这两个分子的意义在于，它们比之前发现的那些分子都小，Choudhary 称更小的抑制剂能够在引发免疫反应之前更快起效，从而达到“关闭开关”的作用。但是研究目前也仍然处于非常早期的阶段，下一个阶段 Choudhary 及团队将研究这两个分子是如何抑制 CRISPR 的活动，以及验证具体的抑制过程在生物体中是否安全。
这项研究已经发表在《细胞》杂志上。
题图来自 NunoRibeiro on Visualhunt /CC BY- 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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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卫报》报道，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 4 月 24 日签署了一项法令，允许生活在乌克兰东南部的、聚集分离主义者的顿涅茨克（Donetsk) 以及卢甘斯克 （Luhansk）的居民获得俄罗斯护照，这意味着授予他们俄罗斯公民身份。
当时距离乌克兰新总统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当选只过去了三天，《卫报》把普京的这个行为称为对新总统的“考验”。《卫报》还采访了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 Balázs Jarábik，他认为这一举措会使领土的态势变得更加复杂，会催促新的乌克兰总统进行谈判。
据《大西洋月刊》的报道，向其他国家的居民颁发护照并非违法，例如有不少美国人同时持有英国和美国公民身份；另外，英国也允许本国公民在保持英国身份的情况下申请外籍身份。不过，国家颁发和撤回公民护照的目的和作用在不同语境下有不同含义，《大西洋月刊》梳理了一些案例和方式，列举这些行为的作用。
首先，国家可以把撤销护照当做对公民的惩罚措施。英国被热议的“伊斯兰新娘”事件就是一个案例。2015 年，当年 15 岁的英国女孩 Shamima Begum 从英国出走、前往叙利亚加入伊斯兰国，并在当地与一名荷兰的伊斯兰教皈依者结婚。今年她因为“无法忍受战场上的困难”想要回到英国，但遭到了英国方面的拒绝。英国内政部长 Sajid Javid 命令剥夺 Begum 英国公民的身份，表示“任何人、无论以何种方式支持恐怖主义，我们都不会拿英国的公务人员冒险去帮助、营救他们”。
美国法律也允许公民因为不交税而被撤销护照、或因为国家安全等原因没收护照。后者的案例是 Hoda Muthana 案，她是一名也门外交官的女儿，于 1994 年出生在美国，也拿到过美国护照。但是她在 2014年从美国阿拉巴马州的大学退学，到叙利亚加入了伊斯兰国。2016 年一月，美国政府撤销了 Muthana 的美国护照，并在当时表示 Muthana 在 2004 年就不该获得美国护照，因为外交官的子女应该是本国公民，而非美国公民。而 2004 年时，政府核实信息有误，以为 Muthana 出生时她的父亲已经不是外交官了，所以发放了美国护照。关于这件事模糊的事实在今年 Muthana 要回美国时再起争议。
除此以外，还有国家把出售护照当做一种创收的方式。在欧洲，保加利亚、塞浦路斯以及马耳他的公民身份都可以购买获得，价钱分别是 60万、175 万和 100 万美元。他们出售身份的筹码可能是海岛的自然环境、也可能是持有该国护照在一些国家免签证旅游的权利。
也有国家会通过拒发护照对本国的特定人群进行出境限制，包括伊朗、朝鲜对持不同政见者延迟或不发放护照。
最后一种情况是历史原因，有国家会向本不属于该国家的公民发护照，为了保持历史上的联系。例如西班牙向 15 世纪时被驱逐出西班牙的犹太人（Sephardic Jews) 后代发放护照，他们不需要放弃现有国家的公民身份们，也不需要在西班牙居住。爱尔兰、匈牙利和罗马尼亚也会给不居住在本国的祖先后代颁布护照。
题图来自 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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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谣言传千里”号称人类本能，不靠算法也照样能实现，但你不得不承认的是，有了互联网之后，想要分辨谣言和真相，难度是越来越大了。
且不说 AI 换脸、大数据定制假新闻这种高科技作业，光是 P 图/剪辑、标题党、移花接木这些技术含量不算很高的手法，经过网络的放大，威力一样不可小觑。换句话说，“后真相”时代的我们，不管自认为多么聪明冷静，只要信息盲点还存在，就一样有可能会被谣言误导，甚至被误导得更彻底。
上个月，卫报就援引了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的研究说，“聪明人不容易被假消息误导”这种讲法，其实已经不太准确了。有时候，错误的信息经过巧妙的设计，即使是十分聪明/教育程度很高的人也会上当，因为他们的才智会让他们“合理化”那些（被刻意植入的、错误的）观念，也就是俗话说的自己骗自己。
比如，我们之前介绍过的“摩西问题”，就是个很好的“利用思维定势传播错误信息”的例子：当某条信息对大脑来说“很熟悉”时，我们很容易只盯着它引导我们去看的“重点”，而忽略其中有问题的细节。图片作为一种“视觉成语”，利用的也是差不多的原理：人们被文字版的虚假信息篡改记忆的几率并不高，但是加上了容易被记住的虚假图片之后，被误导的倾向会大大增加。“重复”也是一种简单粗暴但相当有效的假新闻传播途径：哪怕你起初并不相信，异口同声的话听了太多次，潜移默化逐渐动摇恐怕也是难免的。
根据研究者的观点，以上这些假新闻/阴谋论的炮制方式，因为有意绕过了人类的逻辑与批判思维，跟受众的智商高不高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有时候，它需要的只是一点点“认知吝啬者”效应：即便你智力过关、受过教育，只要过分依赖思维定势，太信任“直觉”而惰于思考，假消息就有机会趁虚而入。更不用说立场、宣传、身份、认同感等等复杂的“场外”因素。
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对信息时代的谣言和假新闻就毫无办法：英国布里斯托大学的两位学者就在 2017 年发现，在有些情况下，我们可以像疫苗一样，提前给人们“接种”谣言的来龙去脉，进而中和假新闻的负面影响：研究者首先向人们展示了烟草公司如何传播“吸烟与肺癌无关”之类的伪科学（包括一些伪专家的言论），再让他们回头去看一些宣称“全球变暖跟人为因素无关”的误导性说辞，在意识到了相同的套路之后，人们对后者的接受度明显降低了。两位学者认为，在气候科普的道路上，提前考虑到信息被扭曲的种种可能，进而先发制人地接种“谣言疫苗”，可能是一种对抗的思路。
另一个好消息是：在技术的帮助下，辟谣的速度未必就赶不上谣言的传播速度。前阵子，美国的一家地方报纸《堪萨斯城星报》（ The Kansas City Star ）跟哈佛大学的尼曼新闻实验室（Nieman Journalism Lab）共同做了个小实验，他们在社交媒体上找到了若干位曾经转发过同一条假新闻的读者，通过回复或者私信的方式向他们手动发送更正之后的消息，结果虽然回应者寥寥，但确实有人接受并转发了辟谣。实验者从中看到了一线潜力：他们希望像 Google 和 Facebook 这样持有技术的平台方，能够开发并使用一些自动化工具，让辟谣信息能够以通知或订阅的形式，更高效地覆盖每位接触过谣言的读者。
除此之外，对读者个人来说，看新闻的时候也有些技巧可循：例如，先分辨“观点”和“事实”，从“事实有真伪，观点无对错”的起点出发，判断你的下一步动作应该是“判断对错”还是“支持/反对”；同意一个观点之前，先寻找它的源头（是新闻媒体、社交网站、道听途说，还是广告、甚至自己的记忆？），可以避免被“印象”和“感觉”误导；或者，换个角度或人称叙述一遍、再看看反对意见，以及对每一条消息都执行“从哪里来、讲了什么、对哪一方有利”的甄别原则，也是不错的（从思维方式的角度）削弱偏见、减少上当次数的方法——前提是，你还在意“真相”是什么而不是只想“吃瓜”看热闹的话。
题图来自：Giphy ©️ Aardman Anima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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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月 2 日，利用植物来制作“仿造肉”的美国人造肉公司 Beyond Meat 在纳斯达克上市，开盘价 46 美元，较发行价 25 美元上涨 84%。IPO 当日股价收涨 163%，至 65.75 美元，创下了自 2008 年金融危机以来最佳 IPO 首日表现。
Beyond Meat 是一家成立了十年的初创公司，主要生产肉类的素食替代品。2017 年 5 月，该公司推出了素食汉堡 Beyond Burger，其中的“牛肉”在外观、口味和烹饪方式上都与真正的牛肉别无二致。
Beyond Meat 制作的人造肉
据美国证券与交易委员会的文件显示，这种素食汉堡在 Beyond Meat 公司的总收入中占比高达 71%。
这些“肉块”使用豌豆蛋白和甜菜汁制成，包含 5 克饱和脂肪，不含胆固醇，在烹饪的时候还会像真肉一样“流血”。相比之下，一块 4 盎司八成瘦的真牛肉块，含有胆固醇 80 毫克，饱和脂肪 9 克。
Beyond Meat 并不是唯一一家在做这件事的公司。像它一样在制作植物性肉类替代品的公司还有 Impossible Foods，Gardein 和 Field Roast 等等。它们将与传统肉类公司共同争夺这个市场。
2016 年，Impossible Foods 的素肉汉堡在 David Chang 的 Momofuku Nishi 餐厅首次亮相，当时每个汉堡售价高达 12 美元。同年，夹有两块 4 盎司肉饼的 Beyond Burger 一个售价 5.99 美元。这个价格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能供尝鲜，而达不到完全取代普通汉堡的程度。
要让更多人接触到它，首先要增加卖货渠道。这是两家公司都在做的事情。2018 年，Impossible Foods 与连锁餐厅 White Castle 合作，将 Impossible Burger 送入了该品牌的所有餐厅之中。去年，该公司宣布 Impossible Burger 已经进入了 3000 个零售场所，包括餐馆、企业自助餐厅、大学食堂等场所。
2019 年，Impossible Foods 迎来了最重要的合作伙伴汉堡王的支持。今年 4 月 1 日，汉堡王在圣路易斯地区的 59 个门店中都出现了 The Impossible Whopper（皇堡）。到 4 月底，汉堡王宣布计划在全美的 7000 家门店中引入 Impossible Foods 的素肉汉堡。
同期，Beyond Meat 也进入了 TGI Fridays、Del Taco 和 White Castle 等连锁餐厅。该公司声称，其产品已经在 3 万多个地点销售。
但成本高的问题仍然存在。今年 1 月，CNBC 文章称，纽约市 Hell’s Kitchen 附近的Bareburger 餐厅里售卖的 Beyond Burger 一个要 12.95 美元，而普通牛肉汉堡的售价是 11.99 美元。在杂货店，两个馅饼的 Beyond 汉堡的零售价仍然是 5.99 美元，而四个肉饼的 Wegmans 约为 5.44 美元。
Beyond Meat 目前所生产的人造肉产品的成本是标准碎牛肉的两倍，这影响了人造肉在大范围内的普及。该公司 CEO Ethan Brown 称，Beyond Meat 希望未来五年内，能够以低于动物蛋白的价格销售其产品。
短期内，在人造肉价难降的情况下，Impossible Foods 正试图通过减少分量来让更多人能以低成本品尝到人造肉。该公司推出了小份三明治 Impossible Slider，每个售价 1.99 美元。
两家公司都不缺钱和关注度。它们的投资者中有不少名人和大公司。
Beyond Meat 已经得到了包括比尔•盖茨、麦当劳前 CEO Don Thompson、好莱坞演员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等在内的名人的投资。最近，可口可乐公司 CFO Kathy Waller 和 Twitter CFO Ned Segal 也加入了其董事会。该公司在上市之前累计融资了 7200 万美元。
Impossible Foods 则是得到了 Google 及李嘉诚旗下维港投资的投资，2014 年 11 月，李嘉诚还携带该款汉堡在香港举行了试吃活动。2016 年，该公司拒绝了 Google 的 3 亿收购邀约，因为“不希望依赖于一家正在从事无数项目的企业。”目前为止，该公司累计融资已经达到 3.96 亿美元。
目前，风险投资机构 Kleiner Perkins Caufield & Byers（KPCB）及 Obvious Ventures 是 Beyond Meat 最大的股东，分别持股 16% 和 10%。Twitter Inc.联合创始人 Ev William 旗下风投公司也持有 Beyond Meat 9% 的股份。
人造肉之所以受到支持，不仅仅是因为它比真肉更健康，还因为它涉及一些更大的命题，比如环境保护和动物保护。
支持者们认为，在工厂化的农场中饲养动物会产生大量的温室气体，而且，为了不让工厂中的动物生病，饲养员通常会给它们不断喂食低剂量的抗生素。抗生素的滥用带来细菌耐药性的增加，最终具有更强的耐药性的细菌会通过肉进入人体，这对公共卫生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另外，工厂中的动物也经常遭受虐待，令美国普通消费者感到厌恶。人造肉的支持者，《动物养殖的终结》一书的作者 Jacy Reese 称，研究发现有 47％ 的美国人支持关闭屠宰场。这个比重超过了美国人中素食主义者的比重，说明很多吃肉的人也并不希望动物被屠杀。
这部分想吃肉又不想接受心理压力的人为 Beyond Meat 创造了机会。该公司执行主席 Seth Goldman 称，Beyond Burger 最初被看作是“素食主义者的食物”，但考虑到素食主义者毕竟是一个相对较小的群体，他们并不足以支撑起一个数十亿美元的公司。“现在，Beyond Meat 34 亿美元的市值反映出它吸引了更广泛的受众。”
Ethan Brown 称，93％ 的 Beyond Meat 顾客也会购买普通肉类，这代表它已经吸引了大量的非素食主义者。
新的需求正在增长，但目前不管是 Impossible Foods 还是 Beyond Meat 都在面临产能考验。上个月，Impossible Foods 向经销商发送备忘录，警告他们会缺货到 5 月中旬，并建议消费者前往餐厅前先打电话确认。为了满足需求，该公司正在延长工作时间、增加生产线。
Beyond Meat 的投资人、女演员 Jessica Chastain 则是抱怨自己在 Beyond Meat 的主要市场加拿大找了四个月才吃到了一个 Beyond Burger，“它在任何地方都销售一空”。
另外，两家公司的盈利能力也尚未被证实。Impossible Foods 尚未上市，财务情况未经披露。而 Beyond Meat 从成立以来该公司连年亏损，但 2018 年的亏损较 2017 年有所缩小。该公司提交的文件显示，去年，该公司收入为 8790 万美元，亏损 2990 万美元，2017 年收入 3260 万美元，亏损 3040 万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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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402
摄影
这世上，有人想要用他人的泪水止住自己的眼泪。别认输，自由地活下去吧。
5
May 2019
...你杀过什么东西吗，老师？活着的那种。
作者/艾栗斯
“你杀过什么东西吗？活着的那种东西。罗伊就是这样盯着我的眼睛，问出这句话的。她的眼白多过眼仁很多，看到我明显后退一步时，眼底闪过一丝残忍的喜色。
罗伊？罗伊今年九岁多吧，也可能十岁了。是我带家教的学生。英语、数学、钢琴，甚至编程，她的父母给她好像请了不少家教，我是其中的语文老师，负责每周上门一次辅导作文。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跟我说这样的话。我想起来了，是在跟她讨论“生命”这篇作文题目时，她突然丢下笔对我笑，看似天真地捧着脸，歪着头，瞪大眼睛。你杀过什么东西吗，老师？活着的那种。”
1.
我从连接院子和客厅的推拉门里跻身进屋时听到了以上谈话。说话者是一个盘腿坐在地板上的眼镜男，身边斜靠一位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捂住嘴巴的围裙女。他们都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但身手矫健方面绝对离我差得远。
别的不说，一个对话就被牵扯掉所有注意力和警惕感的毛病已经够让我鄙视的了。不但我进屋的时候没人发现，我从眼镜男身后大摇大摆走过时他们没有注意，我轻拍围裙女的后背拽她的围裙她丝毫没察觉，直到我昂着头走到两人面前翻身躺下，他们才恍然大悟我的到来。
“啊～尼采你来啦。”围裙女用亲昵到讨好的口气跟我打招呼。
我背对着眼镜男，面朝围裙女，尾巴左右摇晃了两下算是回应。
“这只橘猫最近来得真是勤快啊。”眼镜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伸出手想要抚摸我的后背。即使背对着他我也能感到那只蠢手散发的热量，赶紧不耐烦地甩了两下尾巴扫开他，同时一个箭步扑进围裙女的怀里。
“我说到哪儿了？噢，对，活物。”
“她说的活物是指什么？”围裙女的手在我后背摩挲着。对。那里。就是那里。我闭上眼睛，舒服得喉咙里开始咕噜咕噜。
“是尼采。”眼镜男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干涩。
“哎？”我背上的手部动作突然停顿。
“喵——”我不满地抬起头，拖长声音抱怨着，却正对上眼镜男忧心忡忡的视线。
“像尼采这样游荡在小区院子里的野猫们。”
“开什么玩笑，恶作剧的吧？”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玩笑话。但这孩子又滔滔不绝跟我说了一堆。道德是历史阶段性的东西，比如虐猫就是灰色地带，这种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托她的福，我还第一次听说比利时有个“伊普尔猫节”。听起来是猫的节日，实际是市民聚众把活猫从市政厅扔下去的庆典。中世纪虐猫是主流文化，今天虐猫也没有法律禁止。她说。”
“我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的孩子。真是又坏又蠢。”膝下围裙女的身体因为气愤而抖动着，我无可奈何地伸了个懒腰跳回地板。这个小房间里除了眼镜男和围裙女人类的气味，还留存着午饭的味道。我舔了舔嘴部周围的皮肤确认气味来源，绕着他们转起圈来。
“啊？尼采害怕了吗？不怕不怕。”围裙女还想抓我去她那边。愚蠢的人类，我们猫科动物可是天生的猎人，什么时候害怕过？你们中午是不是煲了鱼汤？在哪里？快端出来。
“说到中世纪虐猫。后来不是爆发了黑死病？整个欧洲好像死了二千五百多万人。”
“黑死病？你是说，鼠疫？”
“对呀，就是因为人类把猫屠杀得太多，鼠患成灾，传播了鼠疫病一发不可收拾，也算是虐猫的因果报应。”
人类总是对因果报应抱有幻想。就这样我又失去了两脚兽们的注意力，只能使出必杀技，用身子蹭着围裙女的腿，然后发出“喵喵”的外语。只有在和人类一起时我们才会这样叫，不同高低、长短的叫声代表不同的需求。在我的驯化下，我这样一叫，围裙女就会知道我饿了。
“嗯嗯，喵喵。”眼镜男竟然完全没听懂，还试图跟我对话。真是个蠢脑子。我心底的白眼快要翻上天。
“尼采是想吃东西了。”还好围裙女听懂了我的命令，起身咚咚走向厨房，端回一碗留着大块鱼肉的汤来。鱼肉的味道钻进我的鼻部毛孔，大脑随即接收到进食的愉悦信号，接着是我的尾巴，不由自主地上翘摇晃，按都按不住。
眼镜男终于抓住机会凑了上来，厚着脸皮抚摸我的后脑勺甚至是尾巴。我想把他的蠢手甩开，但是注意力全被鱼肉和汤汁吸引，连一秒钟的转头也做不到，只能任由他占一会儿便宜。
“尼采，你怕不怕？”背后眼镜男幽幽的声音飘入我竖立的耳中。虽然我的耳朵动了动捕捉到了问题，但实在懒得敷衍。
“你不是老师吗？该给那孩子好好上堂课。”围裙女的声音还是有些气鼓鼓，带点意气用事的情绪她抢着帮我回答问题，“她说中世纪虐猫，你就跟她说埃及猫神。象征日月光明的埃及猫神，斗败黑暗邪恶的蛇妖。因为蛇妖每天随日月重光复活，这样的搏斗每天都要重复一次，每次猫神胜利了，早晨才会到来。”
“但是我怕啊。”眼镜男苦笑着说，“我被威胁了。”
“哎？被一个孩子威胁？”
“当时不就是为了节省通勤时间才找的同小区的家教兼职吗？结果被这孩子知道了我们所住的单元和门号。”
“那又怎么样？”
“这可是十万一平的高档住宅哦，旁边就是文物级别的民国建筑群。那孩子得意洋洋地这么跟我炫耀着。
老师你刚毕业就能住到这里，据我所知是和朋友们合租的吧？不，应该是叫群租。今天跟老师分享的秘密，如果被透露出去，那也会有电话打去物业。整治群租房，断水断电，限时搬走的话，老师你和你的朋友们不就会像野猫一样流落街头？”
家里食物的滋味确实比野外的强。我将盆里的羹汁一扫而光，漫不经心地坐下来，舔着前肢内侧掌腕，再用掌腕从耳上方开始，自上而下进行擦拭。进食之后的“洗脸”动作让我心满意足，胡须紧贴着面部。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告诉你她的计划？”
“这就是这孩子的可怕之处吧。”眼镜男叹了口气。只有懦弱的人类才会有叹气这样没用的动作。“被知道做坏事，却没人敢阻止的快感，比偷偷摸摸来得更强吧。”
“所以呢？就这么被一个孩子控制了吗？”我嗅到围裙女的情绪已经从愤怒变成了悲伤，她抚摸我的手掌有点发凉。
“这件事我会找机会跟她父母谈谈。不过还有更可怕的部分，很难想象是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什么？”
“她说，人类所有的欲望，性欲也好，食欲也好，物欲也好，最终都会以疲倦收场。只有两种欲望排除在外。一种是成功。”
“还有一种呢？”
“杀戮。”
2.
杀戮的快感从追逐猎物时开始。
后肢用力踏地，把身体如弹簧般发射出去。前肢伸长触地的同时再继续向前。前后肢完美交替，动作在瞬间一气呵成。我像一支射出的弓箭穿梭在草丛间，杂草如潮水般从腹部两侧急速划过。
加速。再加速。胡须上几百万个感觉细胞都为我全力追踪着前方老鼠的行踪路线。越来越接近了，穿行在绿色草丛间那个灰点忽隐忽现。嗅到自己爪下猎物的恐惧气息，一阵迷醉的战栗从触地的脚掌沿躯干传递到全身。
那只鼠类在草丛最浓密处突然一个急拐弯，人类的眼中就像瞬间消失不见，但这绝逃不过猫科动物的监控。我的瞳孔如同扫描仪，早将猎物牢牢锁定并瞬时在脑中拉响警报，尾巴给了一个强有力的转向，柔软的关节让我如同弹簧，几乎与猎物同时转弯，瞬间跳跃，在落下的千分之一秒里伸长前爪。是时候了。牵引腱弹出锋利的爪钩，嵌入老鼠毛下的软弹皮肉。 听到猎物发出绝望哀鸣时我的耳朵兴奋竖起，胡须全开，狂喜如同火焰从胯下烧到尾巴，让其忍不住鞭子般左右击打着地面。咚咚咚，尾巴代替鸣叫，敲响狩猎者的胜利战鼓。
树荫下，我让这只啮齿动物在爪牙下辗转。后者明显吓晕了头，完全不理解我要将它作为玩具再一口吞掉的计划。正当我全神贯注玩到不亦乐乎时，一个黑影从草丛里猛地探出头朝我扑过来。
危险！我全身炸毛，弓着背一跃而起，条件反射般跳向后方。爪下的老鼠好像瞬间清醒，抓住求生机会，扭着屁股一溜烟跑走了。
我耳朵直指向前，尾巴如惊叹号般竖起，龇牙咧嘴发出低吼。
“阿橘莫慌是我~”那只黑影扑上来却是要舔我的毛，尾巴讨好般左右摇摆。
什么呀，原来是大黑。我没好气地一爪拍开跃跃欲扑的这只黑猫。蠢得像狗一样。我心想。想到刚才竟然在蠢猫面前惊慌失措，我赶紧蹲下来舔毛掩饰。
“阿橘我可算找到你了。”大黑耳朵横卧，骄阳下张嘴喘着气，没出息的样子真是猫科动物界的败类。“小区里出现了猫咪杀手！”
我转过身完全不理睬他。猫类之间起名没有人类那么复杂。我是一只四岁的橘猫，就被同类叫做阿橘，正如觍着脸跟在我尾巴后面的这只黑猫被叫做大黑一样。大黑是从小就被遗弃的野猫，因此对人类世界充满警戒。我虽然在走丢之后的七个星期里就适应了野外生活，但也算在人类家中度过童年。
“是一个小个子的人类。不，是一个儿童期的人类。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方法。阿花刚从她手下逃出来，但是瘸了一只腿。和阿花一起的小白运气更差，掉进她挖的陷阱里，被放在里面的捕兔夹夹穿了肚子。”
我被大黑的消息扰得心烦意乱，在一棵翠杉树下停住脚步，伸出前爪一跃而上轻松到达枝丫。小区里带着天窗的屋顶在绿叶中闪烁。围裙女说那些屋顶是红色，但猫只能看到绿色。我找到平时栖息的树杈，舔着爪子上的毛，看着自己黄白相间尾巴从树枝间垂下，甩动追逐树叶间的光点。
然后，一条弯下的黑色猫尾轻柔与它交织，好像在手拉手。大黑悄无声息地也跟着我上了树，安静地帮我舔毛。
“阿橘你别怕。不管怎么样，我都会保护你的。”
跟大黑在一起度过了整整七个日出和日落，所以当我再去找围裙女时，就是人类所说的一周之后。这天，我沿着老路从围墙跳进院子，由推拉门的间隙挤进房间。
唔。这个房间里跟平时不太一样。我胡须颤动地在地板嗅了嗅，又抬起头判断了一下情况。眼镜男不在，只有围裙女一个人。跪坐在地上擦地板，肩膀一耸一耸的。
“尼采。你来啦？”听到我进屋动静，转过身来的围裙女像在掩饰什么似的匆匆揉了揉眼部，打招呼的语调比往常低了三度。我瞪大眼睛试探性地一步步走近她，低头嗅了嗅她伸出的手。有咸咸的味道，我小心翼翼舔了舔。
是眼泪。我尝到了人类眼泪的味道。
“喵。”我蹲坐在自己的后脚上，舔了舔前爪，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那种猫一旦紧张时会忍不住打的哈欠。
“尼采你是问小志吗？小志不在哦。”围裙女口中的小志是眼镜男，从气味上判断已经离开好几天了。
我翻身打个滚，露出了自己的肚皮。
“请等一下哦尼采，跟你玩之前。我要先把这幅地图标注清楚。”围裙女又转过身，在一张手绘地图上标记着。地图？我们猫类也有地图，不过人类测绘地图用笔尺，我们用的是胡须。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被残害的猫。还好尼采你没事。”围裙女伸手把我捞过去，放在地图前，“下一个地点应该是这儿了。尼采你可千万别去这儿啊。”
我嗅了嗅地图，油墨味让我焦躁不安。我重新回到围裙女的膝盖上，看着她的眼睛。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眼镜男又去哪儿了？
“小志啊，小志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到这里了。”围裙女挠着我的肚皮，又忍不住有液体从眼睛里滑落。真神奇啊，人类的眼睛。
永远都不回来，是代表死了的意思吗？
3.
大黑死了。
我踩着草叶去翠杉林的路上，闻到了大黑。
我以为他又像往常一样在树下等我，但还没看到猫影，就闻到了血的味道。
青草、泥土、血、大黑的气味。我不安地叫起来，远远看到大黑就加速冲了过去，差点被杂草绊倒，使劲甩着尾巴才没停顿。
他的身子弓成一个半圆形，睡得正香，那条我不舔就经常毛蓬蓬的尾巴弯了一个圈盖在后脚上。头俯卧在前爪上的姿势有点奇怪，我觉得对猫来说并不舒服。
大黑身下草地的颜色跟别处不太一样。是有点锈黑里透着殷红。颜色最深的那块已经有蚁虫开始蠢蠢欲动。
我呼唤着大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紧，但是大黑一眼也没有看我。原本应该是蓝色眼睛的地方，原本在阳光下细成枣核，黑暗中圆似火炬，总是温柔看着我的大黑的眼睛，变成了一个深深的黑洞。有苍蝇在周围贪婪盘旋。
我蹲在大黑身边，弓着腰对着空气龇牙咧嘴，摆出一副要决斗的架势，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在要保护大黑有点太晚了，于是紧挨住他，颤抖着嚎叫。
风吹过翠杉树发出沙沙声，树洞下有短促高频的声音正在显露。是老鼠的声音，但是我无意追逐。风又吹动我的胡须，一股气流拨动着，带来不远处的声波。
围裙女在这一带。
我猫腰前进，在看见人影的时候悄无声息爬上树。围裙女今天没穿家里那条围裙，但凭气味我能断定是她，光看后背，我也能察觉到她的紧张和愤怒。
她对面两米开外的地方还有一个人。身高比她矮的儿童期人类，站得笔直，头昂得下巴僵硬。“猫咪杀手。”我想起大黑的话。
这两人开战的话谁能赢？我赌是围裙女。但围裙女竟然和她对话起来。
“你是罗伊吧？我是小志的女朋友。”
换作是猫，应该会直接亮出爪牙。真是搞不懂人类世界的规则，我焦躁地打了个哈欠，尾巴左右扫动。
“小志的女朋友？你是说，前女友吧？”那孩子双手抱胸，不耐烦地踢着脚下的树叶。
“小志离开南京，是因为你的陷害。”
“陷害谈不上。是他先发信息到我爸的手机上告密，我才将计就计以我爸的口气约他来家里谈话。”
“然后呢？”我看到围裙女的背影捏紧了拳头。
“然后等他上门时，就假意转达说，我爸临时调整谈话地点到他办公室了呗。告诉他我爸请他，顺便把书房柜子里的一个盒子装包里带过去。”
“那个盒子里的是手表。”
“没错，十多万元的手表，是你们这些人工作一整年也买不起的吧。他一出门我就报警家里被偷了，人赃俱获。更妙的是书房还有监控。”
“小志最后还是被保释出来了。”
“我知道他被保释出来了。是我爸付钱打通的关系好不好。作为对价，我爸也让他痛快闭嘴、滚回老家。因为多管闲事，你的男朋友在这个城市待不下去了。留你一个人承担房租，最近应该很有经济压力吧？”
那孩子说到开心处，双手叉腰。歪着头瞪大眼睛看着围裙女，仿佛在欣赏自己的猎物。
“你有杀过什么东西吗？姐姐？我是说，活着的那种？”
“我知道你有。”围裙女背影颤抖、后退了一步，“你能不能停止，就当我求你。”
“求人得有点诚意啊姐姐，至少得走近两步来吧。”那个孩子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兴奋让我背上的毛都竖立起来。
欲擒故纵是捕猎者的一个花招，看来人类中的一些也会使用。我竖起尾巴发出低吼，不安地在树枝上踱步，但是那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我。
围裙女踩着草叶的脚步声传进我的耳朵。一步、两步、三步，突然，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嚓”，有什么东西破裂了，然后是短暂坠入的声音、铁器咬合进血肉的声音、围裙女的急促尖叫声音，几乎发出在同一秒。她的半条小腿陷入一个坑里，坑里好像还有类似捕兽器的锯齿。
“搞不好这辈子就残疾了啊。”因为围裙女弯下腿半撑着身子，那儿童人类反而比她高出一截来。“你的男朋友比你聪明，知难而退了。你就算丢了男朋友丢了住所丢了腿也要管野猫的闲事？就是因为蠢，所以才穷的吧。”
我忍不住大声叫起来，低着头滋滋吐气，发出威胁声。
“尼采？”围裙女回过头，但我没有看她。
我看的是她对面的那个名叫罗伊的孩子，她低着头翻着眼睛与我对视，眼白多过眼仁很多。这孩子是人类中天生的恶魔。猫的第六感很准，能够随时随地探测出人类对我们的情绪，甚至是刻意隐藏的那部分。一旦感觉到主人的恶意或是轻慢，猫就永远不再和他接近，或是离家另寻住所。而这个儿童期人类的体中，对猫和其他人类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仿佛一个坏掉的天线，不能接收、也不能发射。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刺激到这迟钝的神经让它波动，除了成功，就只剩杀戮。
这类人永远也不会成为猫的主人，因为猫能分辨出他们并有两种选择：一种是离他们越远越好，另外一种是，与其为敌。
我舔了一下爪子又放下，冷冷看进她眼白里的无边空洞。
我选择第二种。
4.
对待敌人与对待猎物的方式不一样，后者最好悄无声息、不被发现，前者？得想方设法进入他的领地，激怒他。
对于一只猫来说，这很容易做到。
追寻气味，很快知道了这孩子的住处所在。她们家二楼儿童的窗户正对着一棵杉树，趴在树枝上就能与她隔窗相望，对她龇牙咧嘴。用人类的话来说，我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白天，在她出门时，跟随身后尖厉吼叫，如同宣布着“我知道你的秘密”。晚上人类睡意正浓时，我精力最旺，一个轻盈的跳跃就可以从树杈降落窗台，在窗沿边哀叫一整晚。发亮的瞳孔和挠窗的节奏让她无数次从床上起身，披头散发、步履跌跌撞撞。背着月光看不清毛色，我想我自己看起来就像是大黑那样的黑猫。
我希望我看起来像是大黑那样的黑猫。
十天左右。从一开始的咬牙假装视而不见，到最后捂着耳朵尖叫着：“滚开滚开！”我想她是被激怒了。
一个月圆的晚上，蝉鸣未歇，夜来香花已开放。我准时跳跃到窗前。屋子里没有人，床上也没有。低头舔舔胸前的毛发正要抬爪挠窗，突然窗子被猛烈拉开，一根球棒伸了出来给了我狠狠一击。
还好是个孩子的力量，如果是成人我没准就直接在树上印出一个猫饼来。
但我还是从二楼跌了下去，发出一声拉长的惨叫。摔下去的两秒中我看见了头顶的一轮圆月，仿佛恒古不变的猫眼，默默注视着这世界。
等到那孩子从窗口探出头来时，我拖着后腿，在楼下的水泥地上艰难爬行。爪子的肉垫和肚子的皮肤摩擦着地面的沙砾，我很少用这样的姿势移动自己。
爬行中，我的耳朵捕捉到了来自人类的一声冷笑，接着是悉悉索索穿鞋开门的声音。急匆匆的脚步抑制不住屠杀的欣喜，一层、两层台阶，转弯的脚步声，再一层、两层，最后一个踏步特别用力，到达一楼了。
我的时间到了。
我使出力气，在那孩子推开单元门看到我时撑起身体，从爬行改为三条腿的速度前进。我在路口仓皇转了一个弯，但没及时收起的尾巴暴露了行踪。
她追上来了，一个人。
我努力和她保持着距离，她没跑，我也没有。路灯的尽头在到达小区的偏门。我放慢脚步，发出受伤的哀鸣。
我成了猎物，这让她无比兴奋。只经历了短暂几秒的犹豫，她就跟着我从偏门进入到隔壁的园地，与小区一墙之隔的民国建筑群。
我一副筋疲力尽垂死挣扎的惨相。一进入园地，小跑两步就开始以拖着后腿的姿势爬进年代久远的小洋房。身后亮起一个手电光束，晃了晃锁定在我身上。
我回过头，与那双眼睛对视了两秒。用三条腿一跛一跛跳上台阶，逃向二楼。人类的脚步声踩在地板上嘎吱作响，在接近楼梯时停顿下来。房子里一片死寂。
“瞄——”我的叫声在黑暗中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熟悉猫的人会知道，我伤得不轻。
于是踩着木板的脚步声又再次奏响。
猫的时间感知和人类不太一样，她上楼的这几十秒对我来说特别漫长。我能听到废旧木板里甲虫筑巢的声音、墙壁里有老鼠悉悉索索在交谈，飞蛾扑动翅膀想从蜘蛛网上做最后一次挣脱。但这些都不重要，我的耳朵竖起、胡须全张，捕捉着关于她的所有气流。
她踏上最后一阶台阶，在距离我两米的地方停步，居高临下看着我。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攥着一把水果刀，刀锋在黑暗中像冬天的冰棱。
“瞄——”我趴在月光照到的那块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只发出了最微弱的求救声。
她按捺不住微笑的嘴角，举起水果刀向我用力冲来。一步、两步、又一步，身上厌恶的气味将我完全包围，黑影在月光下被拉长放大将我覆盖。
在刀锋就要触进我身体的刹那，我感受到脚下那块薄弱木板的颤动和摇晃。翘起的木板把她身体的重心连同挥刀的手臂往后拉。木板破裂了，来不及反应，她就歪着身子坠了下去。“咔嚓——”是年久失修的木板终于如愿碎裂。“砰——”这坠落和撞击声可比我从二楼摔下去响得多。“喀嗒——”是人类骨头折断的声音。腿骨？还是肋骨？猫不会去关心。
震起的灰尘透过洞板弥漫到二楼，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我张开嘴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舔舔胸腹部的皮毛，抬爪蹭了蹭耳朵。
我站起身，绕着洞口边缘轻快地走了一圈，找到一个最好的位置蹲下，欣赏我的猎物。
刚才从二楼被击落的时候，看到月亮之眼，我所做的第一个动作是转头。头部动作带动了颈肌和体肌翻转，翻转身体后背部朝上四脚朝下，最后毫发无伤地四脚着地。
为了让我的猎物进入圈套，有时得做必要的伪装。示弱的喵叫算是外语，我们猫类之间，从不会发出这种声音。
在女孩向我扑过来的瞬间，我一跃而起。她差一点就抓到了我的尾巴，但是她跌落了。尾巴给了一个强有力的转向，柔软的关节让我如同弹簧，瞬间跃起、越过木板张开的裂洞。落下的千分之一秒里，我们中一个跌落、一个升腾。
猫可以跳跃超过身高五倍的高度，黑暗中的视力是人类的六倍，布满两百万颗神经的胡须不光用来测距，还可以在脑中勾画出我们感兴趣的地图。
这也许是为什么，围裙女曾说过猫在埃及神话里，是象征日月光明的埃及猫神，斗败了象征黑暗邪恶的蛇妖。因为蛇妖每天随日月重光复活，于是这样的搏斗也每天都要重复一次，每次猫神胜利了，早晨才会到来。
我的胡须心满意足地紧贴双颊。舔舔爪子，洗把脸，等待日出的到来。
责任编辑：专三千
...
VOL.2401
摄影
在这个吵得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世界里，我们手里所持有的干干净净的初衷，不多了。握好了，别丢了。明天还要赶很远的路。
4
May 2019
...他能做的不是逆潮而动，而是汇进这条灰色的河流。
作者/宋睿洋
1
“我们之前经历无数人，依然可以相拥得认真。”
早上九点，李凡被窗外慢悠悠的通俗情歌吵醒，他很烦躁，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看了眼时间，想起来今天还要面试，于是赶紧下床洗漱，又收拾了一下散在书桌上的面试材料，简单吃了两口东西，连忙下楼赶往面试地点。李凡今年刚刚大学毕业，暂时寄居在离很多大公司较近的青年公寓，每间房独立卫浴有二十多平，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该有的生活必需品都应有尽有。
离青年公寓不远处，向东走不到二百米，可以看到在这个时代那些凭借着炮制恋爱圣经而赚得盆满钵满的青年精神导师们，这些人正组团做定期的全国巡回演讲，选择的地点是单身青年聚集之地，然后传授年轻人恋爱法则，破译男女之间的本质关系，最后推销出只属于这个时代的恋爱产品。这些导师看起来热情洋溢，擅长在那些非黑即白的道理中兜售煽动力极强的恋爱观点，一群年轻人面露虔诚之色站在台下倾听，仿佛是在看着某个宗教神祇。
李凡望着年轻人眼神中流转的光芒，他不想在此多停留一秒钟，连忙从兜里掏出耳机戴上随便放上一首什么音乐，急匆匆地从人群中穿过。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李凡来到面试公司，总共见到了三个面试官，分别是两男一女。他们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又看了一眼李凡的简历，当翻到第四页恋爱界定报告的时候，上面的表格里都是空白，最下方的备注分明地写着：“毫无恋爱经历”。
男面试官们开始紧皱眉头，坐在李凡正对面的那位年轻的女面试官，开始直视着李凡的眼睛，像是在做某种考核，还未到一分钟，李凡满脸通红目光开始闪躲，额头也析出了细密的汗珠。女面试官心里明白，这是只有不谙世事的男孩才会有的反应，于是她露出了轻挑而又不屑的笑容。不过这些细节也都被内心极度敏感的李凡看在眼里，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小伙子，学校不错，专业成绩也不差。回去等消息吧，记得看邮箱。”
面试官挥挥手，连忙招下一个应届毕业生进来。
李凡低着头拿起材料悻悻而去，没说任何多余的话，他心里很清楚这回的面试依旧没有希望，因为这套安慰说辞他已经听过五次了，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会是他第六次面试失败。李凡走出公司，长叹一口气，千丝万缕的困惑纠葛在心头，各种想法于脑海中激荡，很明显他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价值评定法则，李凡十分普通地活到现在从来没什么野心，他原本只想以一个正常人的姿态面对生活的一切。他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就必须要回到那个破败的小镇中度过接下来的人生。这样的格格不入，让他有种被整个时代抛弃了的感觉，他的身体明明无比舒适地存活在这个第四次科技爆炸后的梦幻时代，但组成他内在的一切，却始终与当下的主流价值观格格不入。
其实，这次自己的专业和应聘的职位明明特别对口，却还是因为恋爱界定评价报告的问题而被面试官无情筛掉。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从公司走到了科技广场，他站在电子广告牌之下，望见上面正播放着一则恋爱短剧，背景音乐凄美哀怨。实际上这就是个恋爱教程广告，讲主人公因为广告里这个恋爱教程，如何水到渠成地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天阴沉沉的，李凡抬起头，他落寞的表情很快消融在了电视广告变幻莫测的灯光当中。他踌躇地拿起手机，默默地拍下了广告结尾处的联系方式，一个人向家的方向走去。
02
在过去的那个时代，关于恋爱的各种概念还在孕育，那时的年轻人喜欢将自己的恋爱经历上传到网上供人阅读，不管这其中是否有着炫耀的成分，但这件事在当时的确掀起了一阵热潮。
后来这种行为时间一长，人们在这些似真非假的恋爱故事里，找到了相同的结论，如果一个人拥有丰富的恋爱经历，同时分手后也能从另一半口中得到较高评价，代表着这个人拥有极高情商。对于这一代年轻人来说，丰富的恋爱经历已经成为社会主流价值认定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专业技能固然重要，但恋爱界定变成了面试中定义情商的一个重要考核指标。如果两个人拥有相同的专业能力和成绩，则会优先去选恋爱界定评价更高并且恋爱经历丰富的那个人。
伴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意识到恋爱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各种刺激人荷尔蒙分泌的产品都在市场上竞争得极其惨烈。但每个时代总会有一些企业会杀出自己的商业模式，一个叫做“万有界定”的恋爱引擎应运而生，它的用户群体并不是普通网民，而是凭借大公司的用人诉求才被设计出来的。
起初年轻人喜欢在一些问答社区、论坛、网站分享自己的情感经历给大家，搜索引擎的初始团队预测到了未来社会价值评定可能发生的变化，便开始以合法名义储备每个人的情感经历。
后来由于技术革新，信息通道全面打开，网络大数据时代，人们的一切信息都成为了资本交换的筹码，早已毫无隐私。年轻人因恋爱或分手表现出的喜怒哀乐会在各种社交软件上体现出来，一批又一批年轻人在上面记录自己的情感故事和心情，持续感动着自己，这为创始团队开发全民恋爱数据库制造了巨大机会。
首先，各大社交软件时刻向云端数据库注入新的数据，然后通过“搜索爬虫”找到关于这个人的所有恋爱情报，最后通过人工智能的逻辑算法得出最基本的情商总结。
这套系统与各大社交软件早已达成了合作，自带巨大流量，现如今系统本身已经良性循环并在互联网世界中自成生态，是当下资本市场里人力资源界的当红宠儿。
李凡在公寓里看完了产品官网首页播放的“恋爱纪元”视频，久久说不出话。他从来不认为恋爱应当是一件这么功利的事情。不过男女关系的本质悄悄发生变化，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如今的恋爱已能从中闻到腐朽味道。
李凡也曾试图去接近自己心动的女孩，对他来说，喜欢上一个人然后与她相恋，这应当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流行于曾经时代的朴素爱情观念早已根植在他的思想之中。从第一眼开始，李凡逐渐被她吸引并不断入迷，直到完全迷失在了女孩的特殊磁场中。他会陷入自我理想的盲区，但也要承认这样的喜欢，也的确是一种梦幻般的经历。
他记忆中那个被蝉鸣和汗水填满的盛夏，皮肤的毛孔都会感到窒息，如今已经太过遥远。曾出现在图书馆里的那个女孩，她的面容李凡已记不太清了，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戴在她雪白脖子上那条显眼的黑色chocker颈带和她上衣中央印着的“Echo”字母标记。在那并不短暂的一个月里，李凡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看看女孩，每当视线交汇之时，他便低下头或者左顾右盼，但他始终没有走上前去有更进一步的接触。直到有一次，女孩临离开图书馆前直接走到李凡的面前坐下，女孩目光如炬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好像身心秘密都被对面这个人看穿了一样，女孩嘴角洋溢的浅显微笑似乎是对李凡这些行为的礼貌性讥讽。
“你陆陆续续打量我也有一个月了，可你连自己的位置都未换过。即便我现在没有男朋友，我也没法和你在一块。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李凡有点懵。
“我们的恋爱观念应该有本质上的不同，你对一些法则一无所知。我不能说你是错的，这其实是个选择，关键在于看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说完这些话女孩消失了，李凡从那开始再也没见过她。后来科技爆炸为这个时代埋下了诸多彩蛋，如今李凡回想女孩的话，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意味深长。
家里刚刚给他转了一笔钱，他将信将疑地给恋爱教程中心打了个电话，顺利地预约了一个价格不菲的高级课程。过了三分钟，来了一条手机短信，上面写着明天的具体授课地址和详细时间。
李凡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躺在床上，本无意入睡，却很快入眠。
03
这家主营恋爱业务的公司同样乘着时代巨浪顺利崛起于资本界，它坐落于城市的边缘地带，与那些努力扎根于科技园的新锐公司不同，灰白色系的极简式建筑与周围的郊区画风格格不入。走进大厅能看见墙壁上的视频板播放着他们的业绩成果与当天客户反馈。李凡找到前台小姐登记，昨天提前预约好了的培训师正在二楼等他。
上了二楼走进房间，给人的感觉很空旷，除了一些机器设备就只有几个椅子和一张折叠床，培训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示意蹑手蹑脚的李凡坐下，看起来很有礼貌。
“李先生，你之前谈过恋爱吗，既然到了这里如实回答便好？”培训师坐在李凡的对面，看起来十分淡定。
“没有任何恋爱经历。”李凡这次没有犹豫。
“好的，那我知道了。”说完，培训师从兜里拿出一个胶囊。“嗯，你不要担心，这可以让你的精神放松，为之后恋爱培训做准备。”
李凡接过胶囊有些困惑，“这难道不是口授一对一辅导的恋爱教程吗？”
培训师笑了笑，“年轻人，我们和传统恋爱公司有着本质区别。那些以输出恋爱技巧为核心的培训机构，大部分只是纸上谈兵而已，人们听着可能确实有道理，真正实施起来其实难上加难。恋爱的技巧说到底都只是那些情场老手的思想总结，但对于没有经验的人来讲，毫无意义，看起来光鲜亮丽，都只是一些具有蛊惑性的言论罢了。”
“不是口授培训？那是什么？这不太可能吧。”李凡被培训师弄得一头雾水。
培训师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你觉得能决定现实里存在的一切到底是什么呢？其实是你自己的眼睛和内心。你心中能够感知到的现实，让它成为一个便于你自己理解的答案，最后你通过以往活着的经验和曾经做出的无数决定给自己一个潜意识的结论。人类基于有限的感知去处理极其庞杂的信息，从而在内心创造一个抽象的心智模型。人类之所以能够区别于其他生物，能够成为生态的统治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具备这样的抽象能力。”
“那我要怎样做？”李凡继续追问。
“其实恋爱的技巧都不过是人类最为肤浅的求偶仪式，这样的能力被一些你自己的抽象概念压制了。我会通过设备系统帮你进入自己的意识模型，我充其量是一个引导，最终还是要你自己做出决定。”
李凡不再说话，他的身体被培训师贴上了无数根导线，刚开始他觉得自己特别困，眼皮发沉睁不开眼，视线里最后残留的是培训师的面庞。只听见“滴——”的一声，他眼中的一切全部消失了，这种感觉仿佛是从现实中下沉然后向着虚无的黑暗不断下坠，没人会知道尽头在哪里。他觉得自己正在穿过一条极长的隧道，隧道尽头出现一束光线，当不断接近这束光线的时候，身体会被不断挤压拉扯。
他的眼前浮现了前所未有的奇妙景观，精子在顶体蛋白的加速后迅速穿过了软膜，卵子也同样产生了激活变化，然后精子和卵子接触并不断融合最后成为此时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唯一存在。胚胎逐渐进化成为婴儿，于是他睁开眼，有了第一次心跳，直到呱呱落地成为真正的独立个体，整个世界从此在他的眼前展开。
李凡眨了一下眼睛，眼前的画面一页又一页迅速切换，一时间里面所有的信息仿佛要强行灌进他的意识里。他能真切地看到婴儿的四肢快速地增长，只有几秒钟的工夫，婴儿长大成人，那张原本模糊的面庞现在渐渐清晰，原来那婴儿正是李凡自己。
不过画面的切换并没有就此停下来，李凡从中仿佛感知到了自己过去和未来的一切，在那悲喜交加的人间经历中，其实包含了他诸多命运选择与人生的各种可能性，他对此感到熟悉而又陌生。
终于，这所有画面都被压缩成远处的一点。李凡的所有感知再一次逐渐丧失，但萦绕着他的是一种平静而又祥和的感觉。
04
他再次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数把空着的桌椅。窗外烈日当头，那是老家才有的热夏，一群小朋友们不畏炎热正在外面互相追逐嬉戏，李凡又看了一眼左上角墙上的时钟，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他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初中的教室里。正前方的黑板上并没有写今天的课表和晚间作业，而是写着一段英文，看起来应当是一个并不浅显易懂的理论。
李凡正要仔细去看内容，教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一个女老师穿着高跟鞋走进来，那是李凡的初中班主任吴老师，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宁静，面对坐在第二排的李凡并没有感到任何的吃惊，好像一直为了等着他到来而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时间刚刚好，那我们尽快开始吧。你的意识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这对你的神经系统会有副作用的。”吴老师说。
“吴老师，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都是些什么啊？”李凡问道。
吴老师放下手中的教材，用手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这是我们公司利用你脑内的信息通过引导构造出来的潜意识模型，当然这里的内容也有你自己主动判定的成分。我只不过是你内心具象化的一个图像表现，并不是你真正的老师。这里的场景和人其实都是通过你的记忆制造出来的，我想它们应该对你来说有不可磨灭的意义，你初中时代经历的一切组成了你基础三观和人格基石。”
李凡一惊，看起来明白了些什么，“没错，确实是这样，我对爱情有概念其实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
吴老师笑了笑，“那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你早在那个时候便做出了选择，往后的人生也只是不断加深你现有的爱情价值观而已。直到你后来发现，这一切和现实总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这样的割裂，让人感到荒谬。”
“没错，可这又能怎样呢。人无法回到过去，没机会再成为另外一种人。”李凡把下巴抵在桌子上，叹了一口气。
“没错，是没法回到过去。不过你可以决定未来成为哪种人，这也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全部意义啊。”吴老师像过去那样站上讲台拿起教棍，指着黑板上的英文，“这段话其实讲了一个关于意识的理论。人类的意识其实就好比一条不断向前爬行的蠕虫，通过时间的推动不断向前爬行，在每一个普朗克时间尺度中，其实意识蠕虫都会穿越过无数平行空间，这也就是为什么你有时候做梦会记起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意识蠕虫为了不让自己分裂成为无数个，于是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思维时空。在这个时空里，你成为了这条意识蠕虫的宿主，做出了选择，衍生出了该有的命运，成为了这样的人。”吴老师放下教棍，语气开始变化，她擦掉了黑板上的英文，“李凡，现在是你第二次机会，你可以重新选择在未来成为另一种人。这一切都要看你现在的决定，如果此刻你愿意离开这个教室，抛弃掉这一切，你会和过去的自己彻底告别，成为另一种人，你的本能会告诉你如何恋爱。你也要有心理准备，由于内心形成了防御反射，这个系统只能引导你一次，一旦选择便再没机会后悔。反之，你也可以选择继续呆在教室，等待着公司引导系统的下线时间，继续做回原来的自己。”
李凡愣住了，他缓慢地起身然后向吴老师鞠了一躬，似乎是在向过去的自己做别。
“吴老师，再见了。”
05
李凡在自己公寓中醒来，透过卧室的窗户，能望见窗外的天边泛着冰冷的蓝光。他记不清自己睡了多久，好像从恋爱培训基地回来就一直昏睡，头虽然晕沉沉的，但李凡却觉得自己清醒无比。很多事情仿佛在一瞬间突然有了头绪，以往压在身上的那些包袱全部消失了，他打开自己的社交软件，发现里面有太多曾视而不见的求偶功能，心中的计划跟条件反射一样逐渐展开，他太过清楚下一步要怎么做。
这一段时间李凡看着卡里还有一些存款，并没有着急找面试工作，而是每天和不同的女孩乐此不疲地穿梭于黑夜之中。他不再羞涩，不再羞于表达自我，甚至在刚和女孩认识的时候便去冷静观察她们的表情、动作、神态甚至是戒指戴在手指上的位置，然后去判断这个人现在大概的状态。
这些背景场景有可能是酒吧或者桌游馆，反正都大同小异，他混于其中游戏之余会和各式各样的女孩攀谈，他会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在脑中化为有趣的谈资逗得她们不断发笑，原本普通的字句经过李凡的雕琢后开始变得深刻起来，这样有质感的口若悬河并不会让女孩们感到乏味，反而会让她们觉得李凡是一个太过有意思的人，不枯燥这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起初李凡质疑过自己这种行为的动机，但人总会在关键时刻去让自己逻辑自恰的，等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之后，全部行为都被合理化了，他能欣然地接受现在这种设定。不过李凡混得久了他也发现了某种规律，甚至是当下男女的恋爱本质，抛开荷尔蒙因素，那些恋爱的理由往往都是为了追求自我内心的一种满足，当然不断被满足的这个过程被加上了各式各样的爱情标签。它们被赋予了社会价值，成为了决定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经过长期总结下来的战斗经验，他终于明白最高明的恋爱博弈不过是智慧之间的较量。一旦你的智商大于对方，那么对方便会觉得你有趣，恋爱从中生根发芽。
李凡不敢说这是畸形的，但这个时代的系统就是这样健康地运行着，他能做的不是逆潮而动，而是汇进这条灰色的河流，顺应潮流做到最好。
直到有一天，李凡提前约好了一个女孩去十字街拐角处的一家酒吧喝酒，他们私下里见过几次，对未来会发生的事情都心照不宣，他们在这个阶段放低恋爱速度，只是希望能让这场恋爱游戏能够更加有趣刺激。那时正好是黄昏时分，他早已算好，喝完酒刚好会是晚上，黑暗总会给人带来某种未知的想象。
李凡提前到了，自己一个人坐在小酒吧里的第二排沙发，等了很久女孩依旧却没有来，手机很快便玩得没电了，于是他有些烦躁，开始左顾右盼。这时，他面前走过来一个女孩，跟他打起了招呼。
“嘿，李凡，还记得我吗？”女孩有些吃惊。
李凡看着那张精致的面庞没什么印象，却对她脖子上那条颈带和衣服上的“Echo”字母印象深刻。“我记得，你是当年那个图书馆少女。坐下喝一杯吧，这也太巧了，还能在这里遇到。”
女孩抿抿嘴，好像是被李凡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看你的状态，我觉得你的改变还是很大。可这一切并不是巧合哟，是因为你做出了那样的选择，才能再次遇到我的。”
女孩的话让李凡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同时试探性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这是我当初说过的话吧，为现在的你高兴而已，你可以把我刚才那句话当成一种浪漫的表达。”女孩喝了一口酒，然后抚了一下头发。
李凡松了一口气，似乎没太在意，“唉，行吧。”
女孩微笑着说：“我明白，我的存在对现在的你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和她们一样了，对吧？”话音刚刚落地，还未等李凡回答，她指了一下从酒吧门口走过来的女孩，然后她如同一个幻影般迅速消失了。
此时，所有酒吧里的一切静止了下来，然后周围的画面扭曲旋转直到最后彻底消失，此刻李凡的耳畔只回荡着自己的呼吸声和一句话。
“年轻人，你该醒过来了。”
06
李凡缓慢地睁开双眼，此时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通过转动眼珠来观察外面的一切。培训师一边唤醒他，一边悉心地拔掉插满他全身的导线。
“培训结束，消耗时长是三小时零十五分钟。你已经顺利通过所有恋爱培训项目了，你在后期的模拟测验中一共和二十位女孩搭讪，并与其中的九位女孩成功相恋，在考核的尾声即便你再次遇到那个图书馆少女。我观察了你心脏跳动的频率，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你已经成功迈过了青春懵懂的阶段，并做到让自己的内心足够坚硬，这一切都非常了不起。”
李凡刚刚回过神，听着培训师的这些话，突然有些伤感。他还能回忆起她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那些真实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之上，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了，可这一切却犹如个体生命般戛然而止，同时告诉你这些其实并不存在，都只是假象。他突然发现这就是一个巨大的生命隐喻，人类相恋产生的火光不过是点缀虚无人生的装饰品而已。
“我是真没想到，你们还会安排考核项目。”李凡扭了扭脖子，他感觉此时的身体很轻。
培训师自信地说：“那当然了，我们的培训本来就分为两大部分，前期的引导和后期的考核，这一切都在人工心智模型中进行。我们的大脑基于内部的抽象模型往往会对未来预测做出决定，我们在模拟器里控制着“恋爱对象”这一变量，在最短的物理时间里让你迅速成长，获取各种知识，最大程度提高恋爱经验和效率。”
这时培训室里响起了提示音，培训师起身拿了一张名片给李凡，“下一号学员马上入场了，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再来找我。”
“好的。”
李凡从房间离开的时候，恰巧碰到了排在他之后的那个恋爱学员，擦肩而过的瞬间李凡在他眼神中仿佛看到了之前的自己，那种感觉十分微妙，好像做梦一样。
07
一个月后。
早上李凡仍旧被那首通俗情歌吵醒，此时的他已成功进入了那家心仪的公司，他漂亮的专业成绩和恋爱报告都给当时的面试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场便把李凡留了下来，并列入公司管培生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家人不再担心他的状况，李凡也很快从单身公寓搬到了租金昂贵的高档小区里过上了十分舒适的生活。恋爱带给李凡的远不止这些，进入职场的他更是如鱼得水，不但和同事关系融洽，连领导也十分看好这个小伙子。他每天都神清气爽，仿佛无所不能。
有一天，公司来了一位新女同事，在打印机旁复印材料。李凡拿着饮料刚从门外进来便看见了她，黑色的choker和印有Echo的衣服让他有种恍惚感，但很快他便回过神，定睛一看才发现，颈带的款式和英文字母的字体都和记忆里的那个人不一样。
李凡将饮料放到旁边的桌子上，简单地提醒了一下自己，他用了一两秒时间去修饰脸上的表情，要让女孩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只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光芒。
没过多久，和往常一样，李凡很快便同新来的女孩相谈甚欢。
“唉，你知道吗，你穿这件衣服很漂亮。尤其是这上面的字母，我觉得就是在说沉默的你。”李凡微笑着说。
“为什么？这件我觉得很普通吧。”女孩嘴上客气了一下，可表情却遮不住内心的喜悦。
“在希腊神话里，宙斯的妻子因为嫉妒山林女神Echo的美貌，于是让她失去了正常说话的能力。”
女孩羞涩地低下头不再说话，两个人都在分享着片刻的沉默。
李凡望着她此时的模样，也仿佛能看到身处于周围那桎梏般的暗，这样的无形囚禁将持续填充每个人的过去与未来，时时刻刻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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